侯恒苑瞧著這在談笑間便指點了江山,且滴水不漏的年輕帝王,心中倍感欣慰,自是無話可說,又稟奏了些瑣事,便告退了。


    蕭逸一時也沒耽擱,立刻去看楚璿。


    他去時楚璿已用過藥了,因禦醫囑咐不能著涼,故而門窗緊閉,殿裏飄著一股苦澀濃醇的藥味兒。


    冉冉正趴在床邊,耳朵貼著楚璿的嘴,聽得仔細。


    蕭逸放輕了腳步,一直等著她聽完了,才開口:「聽清楚璿兒在說什麽了嗎?」


    悄寂的殿裏突然飄出皇帝陛下那鑿金裂玉般的嗓音,冉冉很嚇了一跳,撫著胸口好半天才回過勁兒來,小聲道:「好像在說……狐狸。」


    狐狸。


    蕭逸皺眉思索了一番,突然雲開雨霽,明白了。


    那大約是初安六年。


    距離蕭逸在梁王府給楚璿上藥敷麵過去了一個夏秋。


    冬日裏白雪皚皚,屋簷下結了長長冰淩子,‘啪嗒啪嗒’的往下滴水,蒼鬆翠柏上覆蓋了厚重的銀毯子,寒風凜冽,霰雪飄飛,舉目望去,整個王府都陷入靜穆的素淨裏。


    因天氣冷得厲害,外麵綢鋪裏送進來的冬衣都太單薄,各院子裏都自個兒添縫,三舅母給楚璿做了一身盤錦鑲花的雀金裘衣,領邊綴一圈白茸茸的狐毛,她穿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心情大好,一路順著遊廊蹦蹦跳跳地過來。


    轉過一個拐角,她驀然停住了。


    前麵五錦華蓋高高矗立,墨綢上的金龍浮雲而躍、利爪張揚,眼神犀利地遙瞰人間。錦蓋下垂著鮮紅的瓔珞穗子,在風雪中狂舞飄擺,絲絛相互糾纏,亂成了一團。


    上回兒蕭逸當著楚璿的麵兒抱怨過,說宮裏人都拿他當洪水猛獸,見了他除了磕頭就是打顫,好像他能吃人似得。


    偌大的宣室殿,他在裏麵說句話都有回音,空蕩蕩,悄寂寂的,要多孤單有多孤單。


    蕭逸還說,整個宮裏就他的禁軍統領徐慕還有些意思,對方大概是可憐他,年紀輕輕地孤登高位,在不勝寒處苦捱日子,便時常冒著被打板子的風險給他帶些宮外的話本物什,供蕭逸取樂。


    皇帝陛下也很是實在,受了人恩惠,打算認徐慕當義兄。


    他自小親兄弟便都死絕了,對於‘兄長’二字有著很深的執念和向往。


    那時楚璿還暗自在心裏驚奇:皇帝……也能有義兄嗎?


    故而她對徐慕這個人名記得很清楚。


    那時是春天,過後沒幾個月楚璿便聽見王府裏有人說,禁軍統領徐慕死在了韶陽。


    楚璿才六歲,長得纖細秀巧,加之平日裏沉默寡言,看上去總一副弱弱呆呆的模樣,人都拿她當小孩,來見梁王的朝臣說些閑話也都不避著她。


    她留心收集著關於徐慕的消息,最後差不多弄明白了。


    這人是個忠臣,對小皇帝忠心耿耿,就因為此而擋了別人的路,所以死了。而且據說死還不是好死,是沒有全屍那種。


    據朝臣們話裏話外的意思,這事好像跟她外公梁王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楚璿也不知怎的,聽到這個人死得那樣慘,心裏沒由來的難過,手扒著牆角邊愣怔了許久,直到牆灰撲簌簌落下,沾了滿身,她才恍然反應過來。


    皇帝陛下也太可憐了。


    本來就夠寂寞的,好不容易得了個能信任又能陪著他玩的人,卻又慘死,這下可真成孤家寡人了。


    楚璿在拐角處猶豫了一會兒,想起那些大人的話,覺得徐慕可能就是外公給弄死的,遙遙看著遠處靜倚雕欄的皇帝,有點點心虛,捏起衣裙轉身想走。


    誰知剛轉過身還沒邁出步子,就聽身後傳來蕭逸朗悅的聲音:「璿兒,過來。」


    她隻得硬著頭皮過去。


    蕭逸披著紫貂大氅,毛出得細膩油亮,柔潤垂在身後,零星散落了些雪粒子。這大氅厚重,甸甸落在人身上,顯得蕭逸比春天時沉穩了許多。


    他從袖裏掏出一個泰藍小圓砵,裏麵齊整擱著晶瑩剔透的桂花糖,剛要捏出一顆,頓了頓,又把手收回來,捏捏楚璿的下頜:「想沒想小舅舅?」


    楚璿緊盯著桂花糖,忙不迭地點頭:「想了。」


    蕭逸卻板起了臉,涼涼道:「那見了朕轉身就跑?」


    楚璿一下噎住了。


    蕭逸斜睨了她一眼,冷哼:「朕瞧著你就是個小沒良心的。」話雖這樣說,還是捏了一顆桂花糖塞楚璿嘴裏。


    闊袖一抬,赤緣下露出一遝書頁,楚璿邊吮著嘴裏的硬糖,邊瞪大了眼睛:「那是什麽啊?」


    蕭逸低頭一看,打趣道:「你這丫頭眼還挺尖。」拿出來,是一冊流傳於京城街巷的話本。


    有些話本是在酒肆茶寮裏和著鼓點說的,那自是喝彩不斷,風光無限。還有一些是在街頭巷尾就著皮影戲來演說的,多是給孩子們聽的,熱熱鬧鬧地拉開皮鼓,把他們引過來,附帶著賣些糖人零物,賺些散碎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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