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逸那即將出口的罵聲霎時梗在了嗓子眼。


    太後手指靈活地解開領前係大氅的絲絛帶,指間的翡翠碧戒隨著她的動作而四下飛躍,閃動著幽亮的光。


    她一身簇新的、明光四溢的大紅團壽緞袍,領口和袖口用金線細細密密的繡著纏枝優曇花,袍裾還綴著珍珠,顆顆渾圓,隨著腳步輕晃在絲履的綢麵上,瞧著整個人跟神仙明妃似得風采照人,把落拓傷戚的蕭逸襯得更加灰溜溜的。


    太後高高站著,低頭瞥了眼坐在地上不動的蕭逸,「我聽說……那孩子不太好?」


    蕭逸懶得說話,也沒看她,隻歪了頭搭在自己蜷起的膝蓋上,悶聲道:「消息還挺靈通。」


    「不是……」太後忿忿道:「那小妖精除了一天到晚勾你的魂外,她還能幹點什麽?懷個孩子都懷不好……」


    她見蕭逸深埋著頭,一副飽受打擊、戚戚傷心的模樣,大為心疼,放軟了聲音道:「沒事,母後再給你找幾個絕色大美女,你從小身體就健壯,跟個小牛犢似的,人又絕頂聰明,種兒是頂尖的好,隻要地再好了,不怕生不出健康的皇子。」


    袁太後本是當年閩南節度使上貢的貢女,出身鄉野,家境貧寒,和她姐姐憑著好相貌才入選,及至後來充入內庭,撫育皇子再到當上太後更是有幾分運氣在裏麵的。


    多年的宮闈生活,養尊處優,已將她身上天生的那點鄙俗粗陋磨得差不多幹淨了,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副睥睨塵煙、優雅矜貴的模樣,隻有在自己兒子跟前,才會不經意地露出原形,說些鄉間的粗俗話。


    她這麽說了,蕭逸一點反應都沒有,還是抱膝而坐,一動不動,跟個已經坐定了的老僧似的。


    太後上次見他這模樣還是徐慕死的時候,傳令官把喪信傳入宮闈,蕭逸起先還不信,覺得是徐慕在誆他玩,直到連徐慕生前穿著的沾了血的鎧甲翎盔都一並送到他跟前,他才信了。


    信了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


    十歲大的孩子,坐在宣室殿的禦階上一坐一整宿,動也不動,把太後嚇得叫了禦醫來看,禦醫說沒事她才放心。


    十多年過去了,蕭逸在波雲詭譎的朝堂紛爭裏成長飛速,早已不是當日的稚弱孩童,也練就了一份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可沒想,這一夜竟好像突然被打回了原形,又變回了那個孤弱無依,在深宮裏艱難生存的少年天子。


    太後心裏有些不安,搖了搖他的肩膀,「哀家跟你說話呢,你倒是回句話,別跟沒聽見似的。」


    蕭逸抬起頭,目光空靈清澈地仰望向她,認真道:「蕭家的宗族裏這幾年生出了幾個漂亮聰穎的孩子,您都見過,您更喜歡哪個?」


    太後被他問得一愣,「你要幹什麽?」


    「您挑個順眼的,乖的,養在跟前,萬一……朕先把他過繼到您膝下,再留份遺詔,朕這些年在朝中扶持了許多忠義之臣,他們定會依旨輔佐新君的。可能剛開始會有些艱難,可不會像朕小時候那麽難,您還是太後,還是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一切都沒變。」


    太後怔怔地看著他,明明眼前人那麽平靜,那麽冷靜,說話那麽有條理,可給她種感覺,怎麽好像跟……瘋了似的。


    「……思弈,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


    蕭逸臉上一派平風水清,自然地點頭:「我覺得,人生真是沒意思得緊。我自個兒命不好,我如今也承認了,克父克母還克妻,連自己的義兄、朋友都克,您說克到最後什麽都不剩了,我自個兒活著有什麽意思?我剛才還在想,要不是我親娘是被梁王害死的,有不共戴天的仇橫亙在中間,這皇位他想要我就給他了,讓這老東西也來試試這滋味,當我坐得多高興嗎?真是的……」


    太後結結巴巴道:「不是……你……別這樣,我有點害怕……哀家有點害怕。」


    蕭逸神情淡淡,「你怕什麽?你是太後,誰又能拿你怎麽著?不光不會把你怎麽著,他們還得巴結你,貢著你,因都不是正統正根的天子血脈,誰想坐這個位子都得先求一個名正言順,名正言順自哪兒來,還不是從你這個太後這兒來嗎?」


    太後終於在如風怒卷的慌亂裏找到了一絲絲理智,她冷眸盯著蕭逸,道:「照你這意思,哀家這麽多年在你身上付出的心血都白費了唄?你小時候哀家生怕讓人把你給害了,那麽多年小心翼翼、殫精竭慮都喂狗了唄?一切都得從頭再來,還得把從前受過的驚嚇再受一遍,而且扶上位的新天子還不一定有你聰明,比你有指望。」


    她扶了扶鬢側的金鳳珊瑚珠釵,反倒冷靜了,甚是平淡道:「那咱們還廢話什麽,都別活了,咱們就盯著楚璿那肚子,她能平安生下孩子,日子就該怎麽過還怎麽過,她要是……要是個沒福的,你幹脆讓工部在陵寢裏修三個坑,咱們一人一個,將來到了地底下咱們再接著互相折磨,跟在陽間的日子一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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