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不解釋,大戶人家門禁本就森嚴,平頭百姓想越雷池一步都不可能,哪能讓人在這裏探頭探腦的。


    她能站上這麽一會兒,算是寬容了吧。


    最後再看一眼,剛想舉步離開,這時邊門吱聲打開,走出一個人,後麵跟著隨從。


    看見那人,即便隔著帷帽的薄紗,識人不清,也立刻認出了那人是誰,她以為自己早已經麻木遲鈍、熱情消盡的心底,忽然冒出一股酸澀的淚泉。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那人似乎往她這裏看了一眼,讓她心頭一震,撇過頭,加緊腳步離去。


    她的腳步輕盈,很快走到街的一頭,準備轉彎。


    「不曉?」


    她心裏一突,眼皮狂跳。


    人影轉到她麵前來了,隔著一步的距離。


    挽著書生髻,那垂肩的頭發黑得像上漆的生絲,閃閃發亮,一雙眼如秋水泓波,不見深淺。


    她的臉僵硬得厲害。


    那些她以為已經被埋葬、遺忘的事情,突然間鮮明得就好像在眼前,令她全身發麻,心口亂跳。


    「我以為看錯人,不敢貿然來認,可是看你走路的姿態,我確定就是你。」他開口,聲音雖然低,但依舊帶著那股柔初的潔越。


    她覺得頭腦昏昏沉沉,用力揉了下太陽穴,讓自己腦子清醒一點。


    「你不舒服?」


    她搖頭。


    「你怎麽來的?有人送你過來?」鳳鳴試著要看清那帷帽下的容貌,卻怎麽看也隻是隱隱約約。


    「我自己來的。」


    他渾身一震,直覺不對。


    「公主府出事了?還是皇宮?你呢,你可好?」他也關注著始國的一舉一動,每天快馬呈報,沒聽說有動靜。


    他那急如星火的樣子讓霜不曉覺得好笑,出事又如何,他離著千山萬水遠,遠水也救不了近火。


    「我無意撞見你,並不是特意來尋你的,」她隻是走錯路,想不到會誤打誤撞見到他。


    「我厭倦了皇宮,出門後發現外麵海闊天空,是完全不一樣的世界,這才知道以前的我簡直就像條米蟲,光吃不做,坐享其成,你以前說得都是對的,世界何其遙遠遼闊,我太無知了。」


    「不曉……」


    他也記得那些在花樹下、太液池畔上課的日子。


    「我無意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


    「並不是。」並不是都不好的,他在那裏也曾有過美麗的回憶,她就是最令人意外,又最深刻的彩繪。


    「都無所謂了。」她笑得雲淡風輕。


    「既然來了,不妨到我父親的府裏坐一坐?」


    「不了。」她本就想遙望一眼,並不想在這個時候與他有接觸。


    如今花仍好,月仍圓,人卻已經離心。


    試著定下心後,再聽他的聲音,已經可以漸漸持平的跟他說話,心不再亂跳,聲音也不再顫抖,她想以後會越來趣好的。


    也許,當一切都事過境遷,她可以與鳳鳴憶往事把酒書歡。


    但不是現在,她還沒足夠的準備。


    「你有落腳的地方嗎?」


    「還沒決定,走到哪算哪,也許過一陣子在排雲國待膩了就會往別處去。」淡笑散去,化作了麵無表情。


    他楞在那。


    她,很不一樣了。


    「我走了。」她不是說說而已,一下子人就走離了一段路。


    「霜不曉!」他喊。


    她繼續走。


    「不曉!」鳳鳴追過來。


    「我有很多話要跟你說。」


    「不了,我沒有話要跟你說。」


    「你氣我?」


    她搖頭。


    「這個問題的答案我暫且還不知,隻是,如今你我隔了那麽多的人事、時間,怎麽可能一樣?昨天的我找不到了,明天的我,還不知道在哪裏,無論你問我什麽,我都沒有答案,氣不氣你真有那麽大關係嗎?」


    意外看見她的喜悅飛走了,鳳鳴的心裏有著說不出的感覺,很複雜。


    他從來沒見過她如此傷痛又堅初的眼神,她已經不是以前他認識的那個霜不曉,是個全新的人。


    見她提著輕巧的小包袱,身影逐漸遠去,連一次頭都沒回,鳳鳴心痛如絞,胸口隱隱作疼,要命的痛苦。


    斜風細雨卷著落花的冷香過來,拂衣而過。


    他想起床帳被撩開,紅金花鉤下坐著的新嫁娘:想起女扮男裝去瓦肆找他的那個少女:想起隻身為自己婚姻而戰的她:想起暗地為他打點了多少事情的她……


    這些他都沒忘,因為太過深刻,鑲進了生命裏。


    這樣放進生命裏的東西怎麽可能拋棄忘記?


    「來人。」


    「王爺?」距離他幾步逮的小廝應聲,很快來到他跟前。


    「跟上去,別讓她發現,我要知道她在哪裏落腳,都跟哪些人接觸,傍晚以前我要知道消息。」


    「小的馬上就去。」語畢,幾個縱落後不見了人影。


    本來預定的行程取消了。


    鳳鳴回到府裏,院落甚是幽靜,幾株梧桐花掉了滿地,好像遍地白雪,桐花和梨花有那麽一點相似,都是清妍中帶著冷香,那個如梨花白嫩的霜不曉……心中一痛,他從怔忡裏回過神,叫人取了酒送來書房,吩咐不許人來擾,逕自坐上圓凳,自斟自酌了起來。


    這天他足不出戶,一直待在書房。掌燈時分,他派出去的人回來了,把得到的消息一五一十的說個分明。雖然消息少的可憐。


    「你說那個王大娘是哪裏人氏?」


    「青石城,正巧是王爺的封地。」此時的鳳鳴已是謀臣兼武將,手握一半江山。


    「你確定?」


    「小的向人打聽過,沒有錯。」


    「她坐上了那位大娘的馬車?」


    「是,小的親眼所見。」


    「你下去吧。」


    小廝低頭退後一步,嘴動了動,卻沒聲音。


    「還有什麽沒說的?」


    因為那時剛好有一陣風吹過來,小的一不小心看見那位姑娘的臉「她的臉怎麽了?」


    「那位姑娘有半邊臉,有半邊臉……是毀的。」他結巴。


    天氣出奇的好。


    好得讓人想出去走一走、晃一晃,而不是待在屋子裏互相瞪眼。


    不過,屋裏的三個人,沒有人在意。


    宴客的茶水由熱轉涼,碟子裏的糕點也沒有人動,三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就是沒人打破沉寂。


    高大的男子看不出年紀,發烏如鴉,挽著簡單的髻,幾根散發覆著後頸,寬背窄腰,著一件布衣,窄袖為了幹活方便卷到肘子上,一副莊稼漢的樣子。


    女子神色自若,黑發長過腰際,隻在末梢係了條黛色絲帶,腰杆挺直,專注又平心靜氣、溫和傾聽的模樣,隻是,半張臉都是白色的疤痕,猙獰可怖。


    「欸,你們,誰先開口說個什麽,什麽都好,別讓大娘我一個人唱獨腳戲,唱都唱到戲腳倒了,你們呢,也把我的荼水喝掉一壺了,成不成事,倒是說一聲吧?」


    她王大娘幹牙人這行數十年,沒賺過這麽難到手的居間費。


    牙人做什麽的,就是居中牽線,賺點養活自己的費用。


    這也不是什麽相親,民間甚重嫁妝,肯委身當租妾的能是什麽大戶人家的千金小姐,有嫁妝才足以嫁人,孤苦無靠的良家女往往不得不出此下策。


    她原來打死都不讚成霜不曉用這種方式挑典夫的,她卻堅持不能繼續在她家白吃白喝,又說自己已經不是清白之身,再嫁,為自己掙點上路的盤纏也是好的。


    都怪她這老女人碎嘴,一天到晚嘮叨的!


    可這丫頭既然要嫁,總得把自己好的一麵表現出來,她卻背道而行,明明事先叮囑她盡量把那半張臉藏起來,她卻偏不如此。


    「姑娘並沒有家人陪同,父母兄長可答應你如此賣斷一生?」男子開口了,聲音如填,深沉不乏明亮,直切要害。


    無論任何世道,父母利用子女的婚嫁換來權益,也是見過、聽過的,再說,賣斷一生,對資質平常的閨女,或許是個好去處,但是,她半張臉傷痕縱橫交錯,凹凸不平,憑另半張,卻是一種糟蹋。


    她微微地點了下頭,不說話。


    「不曉,你就說點什麽,人家大爺可是在等你回話呢?」這是職業道德,她總得盡點心。


    她揚起弧度優美的尖下巴,大大的眼睛烏亮如浸過水的葡萄,聲音清淡,語意闌珊,「我已成年,我的人生可以自己作主,況且,典期三年,三年後男婚女嫁各不相幹,說是賣斷一生太嚴重了,我並不打算這一生都和一個男人過。」


    如果一個人連傷害自己都不猶豫,死都不怕了,那為什麽不做點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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