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寧又儀把囚室上上下下看了個仔細——巨石所砌,沒有窗,根根粗如兒臂的鐵條密密鑄成鐵門,其間的空隙,隻能豎著插 入一隻手掌。


    這便是插翅也難飛的天牢。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牢設於地下,牆角油燈幽幽地亮著,不分白天黑夜,永遠暗淡幽晦。


    寧又儀已經三天三夜沒闔眼,漸漸覺得睡意襲來,突然聽到驊燁喚自己——


    「風,過來。」


    「呃?」她揉了揉眼睛。他是真的不知自己是寧又儀,還是故意的?她雖然狐疑,但還是走到他身邊坐下。


    驊燁拉過她右腳,輕輕揉了兩下,突然猛一用力,寧又儀隻覺腳踝遽然一痛,卻立刻舒服很多。她被薩羅國士兵抓住跳下屋頂時,正好落在一片屋瓦上,右腳扭了一下,沒想到他竟是注意到了。她感動地握住他的手——


    他掌心散布著落痂不久的傷疤,像是火燙之傷,雙手皆然。他真的是七?


    寧又儀失神地望著他的手,一時凝噎。


    他抽回手,淡淡道:「一個人出來的?」


    寧又儀定了定神,思索片刻,才斟酌著開口,「在鳳凰山上,和太子妃失散了。」


    「唔。」七點點頭,「你此番前來救本宮,勇氣可嘉。隻要太子妃能安全回到歲波城,便恕你疏忽之罪。」


    她明白了。從現在起,她的身分不是太子妃,而僅是沒有守護好太子妃的貼侍——風。


    「謝太子恩典。」寧又儀垂下頭,做出感恩戴德的模樣,頓了頓又道:「太子的傷……」那被染紅的布條看得她著實刺眼。


    七朗聲道:「一點小傷何足掛齒。滅薩羅國乃本宮平生之誌,縱本宮身死於此,手下大將也當完成此誌!」


    姑且不論他為何突然拔高聲音說話,一時間,寧又儀竟有些迷惑。此時此刻,他傲然天下的氣度,分明與大婚那夜誓滅薩羅國的驊燁一模一樣,若不是他掌心的傷痕,她定以為他就是真太子。


    啪啪啪——有人拍著掌走近囚室。「說的好!」聲音低柔宛轉,竟是位女子。


    她讓手下打開了囚室,走進一步,靠在門檻上笑盈盈道:「不愧是今烏太子,成了階下囚還能如此妄言。」


    對如此挑釁的話,七聽而不聞。


    她身畔一人喝道:「瑰月公主駕臨,罪俘大膽,竟不跪拜?」


    七冷然道:「普天之下,莫不是我金烏之國士,來人見本宮膽敢不跪?」他語氣淩厲,頃刻間壓下那人的喝問。


    瑰月竟不惱,摩挲著手中黑亮的皮鞭,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七,再看看寧又儀,歎氣道:「都說金烏太子俊逸無雙,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可這寧國公主未免遜色許多。」


    傳說中,世上最美的花長在薩羅聖山,花名紫瑰,百年才開得一次,花開三日,其美非人間所有。薩羅王僅得一女,頭發比紫瑰花還要柔軟,肌膚比皎月還要瑩白,故以瑰月名之,並且未再另賜封號。見過她的人都說,天底下再不可能有比她更美的女子。


    寧又儀一直以為,瑰月公主的美一定驚心動魄,才能讓人一見難忘。此時親見,才知道她的美不在於一見奪人心,而在於她每說出一個字時、露出酒窩時、提裙踏出一步時,會有一種力量把人密密圍住,再沒辦法挪開眼光。那種力量,叫做纏綿。瑰月公主,是個懂得用纏綿來牽絆人心的女子。


    寧又儀從不認為自己長得多好看,此時見到瑰月,知道自己和她的豐姿天差地遠,因此對於她的諷刺,倒不以為意。


    「她隻不過是一名侍衛,並非建安,公主認錯人了。」七淡然道。


    「認錯人?」瑰月好笑地挑起眉,「本公主珍藏了建安公主從八歲到十八歲的畫像,年年不缺,雖未曾會麵,卻感覺比親姊妹還要熟悉——」她笑盈盈地執著鞭子,語調卻忽然變得凶狠。「怎麽可能認錯!」話音未落,手中長鞭朝寧又儀的臉抽去。


    那長鞭來勢極快,寧又儀反應不及,眼看躲不過去,卻突然被身邊的七撲倒。


    瑰月冷笑道:「太子對一名小小侍衛關愛備至,不惜以身擋鞭,傳出去一定又是一段佳話。」


    「公主動輒抽人臉麵,毫無氣度,此事傳出去定讓天下人震驚。」七坐直身子,卻還是護住寧又儀的姿勢。


    「既然都做了一次,本公主何怕第二次。」她再次揮鞭——


    眼見那油亮如蛇的鞭頭朝七飛去,寧又儀情急地按住他的衣袖,想把他扯倒避讓。


    七輕輕掙開她,冷然望著瑰月,待鞭頭飛至耳畔時,他看都不看,左手一揮,便將鞭頭抓在手裏。


    瑰月用力猛扯,鞭子卻似長在他手中一般,動都不動。「原來——太子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她一字一字慢慢道。


    「若無真功夫,本宮又怎能率軍滅薩羅國。」


    「別再說大話了,」瑰月哈哈大笑,「你不僅連塔木城都守不住,自己也成了俘虜,還一口一個滅『薩羅國』,你就等著看我怎麽滅了寧國吧。」


    七非但不惱,反而微微一笑。「但願如公主所願。」


    無論如何都壓不下他的氣勢,瑰月冷哼一聲,道:「本公主想跟太子的小小侍衛說幾句私房話,太子想必不會介意吧。」


    「請便。」


    七竟真的毫不在意,放開手中鞭子,退至牆角讓出路來。


    「走!」瑰月收回長鞭,掉頭出了囚室。


    寧又儀楞楞地看著七的左肩。他的衣衫被鞭子抽裂了,露出左肩光潔的肌膚,隻是一道滲出血的鞭痕觸目驚心。


    「快走!」一人猛扯了她一把,她踉蹌了下,急忙跟上。出了囚室,隔著密密的鐵柵欄回頭望去,他正看著她,雙眸清澈如水。


    寧又儀心頭亂成一片,麵上卻是絲毫不動聲色,跟著瑰月走過長長的天牢,來到一間寬敞的石廳。


    瑰月施施然在一張軟榻上坐下,妙目流轉,饒有興趣地看著她。


    寧又儀也不在意,一臉平靜地站著,望著對麵的石牆想著自己的心事。


    現在,她能夠確定,他絕不是驊燁,而是大婚那夜從火場中救出她的人,因為他掌心的火燙傷痕;可他也不是抱著她縱身跳下祭台的人,因為他肩頭平滑無傷。


    那麽,跟她先前的猜測相反,這前後兩次救她的,不是同一人?


    翻來覆去地想著,寧又儀依舊沒有頭緒,倒是根據剛才他的言行得出一個結論——他意圖讓薩羅人以為他是貨真價實的太子,而她則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侍從。


    她的出現,必定是打亂太子的某種部署,因此七才會讓她冒用風的身分吧。這種時候,身分越尊貴就越是危險,七自然是為了保護她,可是——


    他是怎麽看出來她是寧又儀,而不是風雨她們的呢?


    而他努力喬裝太子,把自己置於非常危險的境地,又是為了什麽?


    疑團一個接著一個,寧又儀隻猜到七的被捉絕非偶然,但究竟如何,她就不得而知了。


    「建安公主皺著眉,可是在猜本公主想說些什麽私房話?」


    寧又儀暗暗心驚。自己想得太過入神,竟忘了隱藏真實情緒。她迅速回複冷漠的神色,冷然道:「一,我不是太子妃;二,不知道。」


    瑰月輕笑,「嗬嗬,太子妃和太子還真是有夫妻相,說話的語氣神態都那麽像。」


    寧又儀不置可否。


    「按說,本公主不該無故懷疑人,可是你和金烏太子妃長得那麽像,本公主真的不信呢。見寧又儀無動於衷,又道:「假若你的確不是太子妃,風——太子是這麽叫你的吧,為什麽偏偏是你,一個長得如此像太子妃的人,會被選中當侍衛?太子他不怕搞錯嗎?」仿佛想到什麽好笑的事情,瑰月咯咯笑了起來。


    果然無愧天下第一美人的稱號,她笑起來的樣子純淨無瑕,好像真的是非常開心。可是,光憑她剛才那番話,就知道她絕不簡單。瑰月公主有一兄長,六年前死於意外,薩羅王則於四年前病逝。這四年來,雖未正式昭告天下,但薩羅國實際上都是她在統理,並訓練出蹺勇善戰的大軍,一路攻到塔木城——寧又儀告誡自己,絕不可小覷瑰月公主,其心機謀劃甚至遠在自己之上。


    實話實說,以退為守,大概是最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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