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是怎麽知道我的?”北渚先生雖然氣若遊絲,卻果然被這句話勾起了疑心。


    “你入京後就住進謝家邸舍,不就是讓人家去找你麽?我算是去得早。不然,就憑卞山名士北渚先生四個字,死活也輪不到我這小小的女子將您請進家門啊!”


    沈濯的話裏,陰陽怪氣。


    “……但是不論誰找我,都不會告訴陛下。”


    喲?看來還沒餓糊塗啊!


    “你進了我侍郎府的事情被人知道了。所以,那請不到你的人,自然就會高高興興地上稟陛下了啊。”沈濯哼了一聲。


    北渚先生沉默了一會兒,頹然歎道:“我已心如死灰。既然陛下對沈侍郎已經有了微詞,那我就搬去陛下賜的宅院罷。”


    “阮先生,你這樣情緒化的人,是怎麽活到今天的?!”沈濯簡直氣樂了。


    屋裏有了些動靜。


    衣服的窸窸窣窣,桌椅板凳被扶住、帶過的輕微晃動,接著,便是重物在門邊落下,靠在了門扇上。


    嗯,這是,挪了過來,坐得離自己近一些?


    沈濯想了想,讓玲瓏:“拿個蒲團來。”


    自己也挪到門邊,跟北渚先生就隔著一扇門。


    “先生想跟我說什麽?”


    “我本是嘉興阮家的長房長子,自幼聰穎,名氣很大……


    “那年我十六歲,遊湖的時候,被一個一看便是女扮男裝的小姑娘堵住,要跟我賭棋。我一口答應,卻輸得一塌糊塗……


    “後來她偷跑出去玩,卻因為船夫想訛她的錢,所以岔入了陌生河道。雖然她十分鎮定,但我還是出麵幫了忙……


    “再後來,就這樣一來一往,熟悉了。


    “她快要及笄了。再出門就不合適了。可是她非想出門玩,就給自己取了道號:南崖。後來她父親去世了……


    “陛下下旨采選。花鳥使到了嘉興,有人提起了吉家有好女。我當時便急了,央母親去提親……


    “我母親去了,吉家太太不同意。可她在吉家,一向是說一不二的……


    “我萬念俱灰。


    “頹唐之際,吉家有小廝來送信。我拿了信,裏頭是約我三更在城門口見。我看了那信,隻覺得幼稚……


    “明明有光明正大的解決方法,我母親都上門提親了。她隻要推著她母親點個頭,我阮家在嘉興好歹也是一方富甲,如何便護不住她了呢?更何況我外家乃是清河崔氏……


    “那小廝笑嘻嘻地看著我,還挑釁了我一句:你敢去麽?!”


    北渚先生說到這裏,一聲長歎。


    沈濯皺起了眉頭。


    “我當時聽著這句話,起了疑心。她出門,一向都隻有夢陶一個跟著。她給我送信,一向也隻是夢陶一人經手。


    “她雖然崖岸自高,但畢竟是個女子,規矩二字一向掛在嘴邊。我的確不認為她能幼稚地做這等事出來。


    “我以為這是吉家的圈套,是為了讓我犯夜被拿。這樣,在采選事畢之前,我就不會再有精力鬧出其他的花樣來。


    “我又仔細看了那信,既不是她慣用的右手筆跡,也不是她有時用來避諱使用的左手筆跡。


    “我把信撕了,趕那小廝走。那小廝嘖嘖半天,連道可惜地走了。我越想越不對勁,令人去打探,得到消息,說吉小姐已經在備嫁了……”


    北渚頹然。


    “其實,當年還是懶惰、懦弱、不懂事吧。


    “算起來,是我辜負了她。


    “隻是這麽多年,我一直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認……”


    “那倒未必。”


    沈濯忽然接口。


    北渚先生的聲音頓住。


    “先吉妃娘娘入宮當年便生了臨波公主,過兩年,生三皇子。若非產後調養不當,她大約會是六宮獨寵了罷。”沈濯淡淡講述。


    “你們二位,談不上誰辜負誰。隻不過都是把希望寄托在對方身上而已。


    “你盼著她能扛住她的家庭和聖旨的壓力,接下你的提親,光明正大地成為你的妻子。


    “她盼著你能拋掉兩家的安危未來,帶著她浪漫地浪跡天涯。


    “但是在最後那一刻,因為都在等對方的動作,所以就都沒有等到。然後,你去當你的山中高士,她去做她的皇宮仙姝。


    “各得其所。


    “那些所謂的誤會,小人撥弄出來的是非,不過是你們讓自己心裏好受一點的借口。


    “說到底,你們有自己的責任和義務,也有自己的怯懦和軟弱。


    “而對方,並沒有重要到能讓你們毫不猶豫地拋棄這一切。


    “你們沒那麽愛對方。別哄著自己玩了。該幹嘛幹嘛吧。”


    在這個世界上,沈濯很少這樣加大力度地澆灌毒雞湯,這還是頭一回。


    北渚先生靠著門扇苦笑。


    笑聲越來越大,大到帶了哭音,接著是咳嗽,最後是嗬嗬嗬嗬。


    沈濯已經拍拍屁股站了起來,令玲瓏:“行了,去跟孟夫人說一聲,把燕窩粥端過來吧。哦對了,今天我說的這個話,別跟她說。該幻滅了。她還是個單純的相信愛情友情的人。”


    說著,往外走,卻迎麵看見了僵立在院門處的孟夫人和隗粲予。


    “你說我們小姐,不夠愛?”孟夫人下意識地重複,尋找答案。


    沈濯靜靜地站在院子裏。


    隗粲予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已經伸出手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孟夫人。


    “吉小姐是一個奇女子。但她命不好。她最後是自己放棄的。她能教得出孟夫人你來,說明她既聰明,又透徹。


    “這樣一個女子,不論在哪裏,都能令自己活得很自在舒服。


    “但是,她對這個世界再沒什麽可給予的了。


    “所以當一切來臨,她沒有再抗爭,她懶得了。


    “她不夠愛她的心上人,不夠愛她的孩子們,也不夠愛她自己。


    “夫人,她不是完人。你我不是,北渚先生也不是。我們都不是完人。


    “這沒什麽,這很正常,這才是真實的人間。”


    沈濯說完,就眼睜睜地看著孟夫人暈了過去。


    隗粲予趕緊幫著長勤扶住孟夫人,衝著她瞪眼睛:“你瞎說什麽大實話!?”


    沈濯聳聳肩,還沒開口;房門一響,北渚先生瘦骨嶙峋,扶著門慢慢地走了出來,語聲虛弱:


    “她知道了,就能無牽無掛地過下半生了。淨之小姐這是對孟夫人最大的愛重。你們不要誤會她。”


    沈濯挑挑眉。


    難得,這麽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聽見北渚先生說兩句明白話。


    “給我弄點薄粥吧。總要替她把事情做完,把孩子們養大啊。”北渚先生恢複了平靜,卻沒有高高在上的淡漠。


    唔。


    這還差不多。


    沈濯點點頭:“先弄杯溫白水來,裏頭撒一點點鹽和一點點糖。然後熬小米粥,濃稠一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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