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赦略略挑高一側的墨眉,微笑,這婦人惘然的神情做得真的很好,他都快要起憐惜之心了。


    「你是竺氏?」


    他記性很好,方才眉雙隻一提,這個臭小子的母親是誰,便記在魏赦心中了。


    竺蘭如夢初醒,自知僭越,立馬撲通朝魏赦跪倒:「大公子勿罪!方才……方才實在……大公子麵貌與亡夫……」


    魏赦替她答了這話:「很像?像到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你這個枕邊人竟會把他弄錯?」


    竺蘭自知這聽起來簡直無稽透頂,連她自己也倍感荒謬,但事實竟就是如此,難道這世上真有兩人可以生得麵貌一般無二,連身體發膚的細微末節都是一樣的?如非是一胎雙生,簡直沒有第二可能。可是夫君他不過是春淮河上的一名漁夫,竺蘭心緒不寧,腦中宛如亂麻。


    魏赦的笑容多了幾分譏誚。他當然是不信的,一個字也不信。


    他越過了竺蘭,朝原路折了回去,路過還在不斷地嘬著手指發出響亮的口水聲時,彎腰在他的鬏鬏頭顱頂上的按了一下,阿宣猶如一根翹蘿卜被摁進了土裏似的,立時矮了半截。


    迎麵而來的是眉雙與素鸞,她們手裏抱著幹淨的袍子,魏赦回眸,對竺蘭道:「你過來。」


    竺蘭跪立的背影教涼風一吹,顯得便如紙薄,無端端地,令魏赦心中竟有幾絲怪異的感覺。那懷中因為佳人離去而漸漸消失的餘溫之中,還雜著一縷若有似無的依稀幽蘭冷香。


    小阿宣屁顛屁顛地把娘親攙起來,竺蘭已是淚流滿臉,不忍讓阿宣看見,更不能讓魏赦察覺,她悄悄地避過阿宣仰起的紅撲撲的小臉蛋,把淚水擦拭去了,轉身一步步朝魏赦走去。


    在她停步時,魏赦突然靠近了一步,腰微微一低,偏薄的形狀如弓的唇落在了竺蘭低垂的耳頰右側,竺蘭因為他的靠近身體嬌顫不止,全身上下所有的經絡都緊繃了起來,甚至頭皮發麻,右耳邊低微而清晰地傳來男人熟悉的聲音:「竺氏,替我熬一碗一氣乾坤粥,放到我的寢房,過一個時辰就要。」


    竺蘭雖是廚娘,且從前有過在大酒樓謀生的經驗,卻並未聽過什麽一氣乾坤粥,像是大戶人家的做法,食單葛二娘子還沒有下發,竺蘭現下不曉。


    她忍著因為魏大公子的靠近而身體控製不住發抖的那份悸動,也同樣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並不會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語了起來,交代她該放哪些食材。


    不遠處立在絹紗風燈底下的眉雙與素鸞對視了一眼,並未再往前走。她們隻看到大公子和竺氏靠得極近,親昵得便猶如交頸而纏,他們的說話聲她們也聽不見,但竺蘭那激動和羞澀和反應,她們卻能感覺到。


    原來大公子還是當年的德行,半點未改邪歸正,反而有變本加厲的趨向,竺蘭可是有夫之婦,連孩兒都還在他們身後一眨不眨地盯著瞧呢!


    竺蘭聽明白了,要再說不會做,無法做,那就是不識抬舉了,她點了下頭。


    魏赦微笑,心滿意足,身體立直退出一段距離,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曉,辦得好,以後,我在魏家隻吃你的菜。」


    「明白了沒有?」


    「明白。」


    ☆☆☆


    春已櫻筍時,積雪早已化去,春雨初歇,整座江寧猶如雲蒸霧繚,水氣淋漓。綠煙紅霧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間寢屋仍舊燒著銀絲細炭,烘得微暖,銀鎏金字石斛案雙耳鼎爐騰出細細的沉香木香。魏赦初浴,身上合著月白錦紋中衣,長發瀝幹,猶剩幾分濕氣披向背後,他閑散地靠著太師椅而坐,閉目挼著兩粒拇指大小的琥珀。


    高昶之言猶在耳邊,彼時上了岸,高昶借機將他拉走,便低聲問道:「你回來就回來,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懼,何須裝病,你這動作做得這麽大,不怕你後娘心裏又不平找你晦氣?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曉得他一顆心偏到西海去了。你可和我認識的魏令詢太不一樣了,被下降頭了?」


    他並不回話。


    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於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風姿高雅孱弱地在柳風之中亭亭立著,微笑說道:「下次再敘。」


    其實於魏赦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數年之前的事了,這幾年,他沒回江寧,高昶也不曾到過淮陽,彼此之間不過隻有寥寥書信往來,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魏赦心中沒那麽肯定了。漂泊在外多年,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義,留下的這一層看著光鮮的皮囊,也隻不過是片燈蠟紙,裹著一隻傷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罷了。


    為什麽回來呢。他從前已很甘心自己不被父親喜愛,被後娘算計,說到底江寧魏氏在他心裏連個屁都算不上,他們汲汲營營的爵位在他看來猶如狗嘴裏吐出來的一塊硬茬骨。他們還以為他想要,其實在他心裏屁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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