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珠抱著包袱夾在中間,左聽是母親不住罵聲,右邊是丈夫抱頭歎氣。她還是糊塗,她不知道聽誰的好?


    以前明珠隻有母親,母親說祖母麵前說好話,明珠就隻學好聽的話。別人麵前,不用不用。母親說討好他們沒有用。


    母親說生得漂亮祖母喜歡,祖母是京中出身,最愛的就是花兒朵兒。明珠你天生就好,以後祖母最疼你,銀子錢全給你。明珠就竭力的美貌,但見表姐更加美貌,而且有明珠沒有的好衣裳首飾,明珠就恨姨母,就恨表姐,就想法子把表姐衣裳劃花,讓你美?


    她年幼,她無知,她身邊最親近的就是母親,孩子當然是聽母親的。而安老太太,也許此時她安居京中,日子過得不錯,偶然想到方明珠在她膝下長大,卻和三個孫女兒不同而痛心。但安老太太在掌珠姐妹小時候,也沒有多加照管。隻是她過嚴的家教,還有掌珠有邵氏,玉珠有張氏,寶珠有衛氏,三位的陪伴都不是方姨媽那種人,才致使方明珠與掌珠三姐妹不同。


    方姨媽會說,啊哈,我不是安家奶奶,她們有嫁妝有產業,有老太太這尊神擋風雨,她們才安心,不像我這般。可像方姨媽一樣遭遇的人,並不是都像她這樣!


    人往下坡走,除了家教學習自身領悟力跟不上以外,還一點,就是你自己不往上走。上和下,難道不都是路?


    方姨媽所想,造成方明珠今天的糾結。她遇到自己的丈夫,雖不頂天立地,卻規規矩矩做人。方明珠左耳朵灌滿母親的埋怨,右眼睛看的是丈夫的為難。


    她也就為難起來。


    遇事就感激的好?


    還是人家有,人家幫是應該的,人家忍耐我是應該的為對?


    她默然把包袱推到一旁,想菜還沒有擇完,晚上可吃什麽?就繼續收拾菜。褚大不回話,方姨媽罵累了時,房中就隻有火盆裏炭在輕響。方明珠在這響聲中想心思,說實在的,她很想去安家拜年。


    她想看看掌珠表姐穿戴的是什麽,明珠成親時辦了幾件好首飾,在表姐眼中不能算什麽,可方明珠就是想炫耀一下。


    還有明珠的嫁衣,據禇大說是他看過掌珠的嫁衣——掌珠拜堂,他去文章侯府送水,為方明珠才去看——而辦的。


    大紅。


    那紅色,紅得亮透人的內心。方明珠喜滋滋的成親,就是嫁衣的顏色深深打動了她。讓她成親到今天,還醉於其中。


    這醉的原因,隻有那一個,表妹的嫁衣比表姐的嫁衣紅!


    沒心沒肺,不是一天兩天能醫好。


    ……


    初二街上鋪子依然多半不開,珠寶鋪子的馬掌櫃打開門,對麵歇業的葛老板就吃了一驚。葛老板是出來往嶽母家去的,但見到馬掌櫃走出來,讓夥計搬開一扇板門,又是一扇板門,葛老板難免要問:“馬掌櫃的新年好啊,您這初二也不歇著?”


    珠寶生意不是小吃鋪子,關一天門就少一天流水。過年是必要歇幾天的。


    馬掌櫃的就回他:“老主顧要東西,不得不開啊。”葛老板就笑,寒暄過,帶著妻子孩子上車往嶽家去。車出這街時,見到一個半新但抹得幹淨的馬車過來,趕車的是個細布衣裳的公子哥兒,很是年青,又生得明月皎潔般幹淨。


    他揚著馬鞭子,對著馬掌櫃的鋪子去。馬後麵,還跟著兩乘小轎。小轎也清爽,過年又貼了個紅花在上麵,但幹淨程度上就沒有馬車的好,像是雇來的轎子。


    葛掌櫃的就在心裏暗誇馬掌櫃的生意好,這年青人一輛車兩個轎,必然帶著三、五位女眷來買珠寶。


    他徑直過去,他暗猜的那車果然在馬掌櫃門外停下。馬掌櫃的迎出來哈腰:“袁大爺,你新年加官發財啊。”


    吉祥話在新年裏聽最好,袁訓就樂了,回他:“掌櫃的你也發財,我今天就給你送銀子來了。”見兩個夥計來幫著攏車,又有兩個去轎前幫著打轎簾。


    轎簾打開,露出一老一少兩個女眷。


    衛氏端坐,懷中抱著大盒子,腳旁邊又是禮物,這是寶珠回門帶的東西,她一動不動,對夥計道:“我不下轎,你不用白打簾子。”而紅花抱著一個包袱,輕飄飄的,並不沉重,從另一個轎子下來。


    “寶珠,下車了。”袁訓見紅花隨著夥計先進去,就往車裏喚道,又伸進去手。寶珠嬌聲應著,扶著他手出來,早在車內見到真的是來買金錢,寶珠羞答答垂頭喜悅,下車後又用手扶一扶發上的象牙鑲珠簪。


    象牙簪通體透白,珠子又粉紅圓潤,這是寶珠昨天初一新得的。


    昨天下午小殿下來攪和,寶珠失了金錢,在房中不依,責怪表凶不疼寶珠。她不是和小殿下別扭,雖然這錢是小殿下弄走的。但看得到錢沒得到,總是要撒嬌的。


    袁訓即命套車,帶著寶珠換衣裳往外麵來買。還沒有出門兒,太子殿下到來,夫妻隻能待客,寶珠就得了這根簪子。


    這根簪子又刷新寶珠首飾的成色,讓寶珠愛不釋手之餘,遂又後悔自己使性子。送走太子後,寶珠就不再出去,和袁訓在房中把玩簪子,有客就待,無客就催著袁訓看書:“可憐你新年裏竟沒有空閑,我算過每天都有年酒吃,趁這一會兒還閑,還看書去吧,寶珠陪你。”


    她的夫君也極聽話,他的事情也全讓寶珠說得清楚。請他吃年酒的人一直排到他二月春闈前,請客的人都說不來不行,不能推辭。


    大年初一,小夫妻玩耍了一回,又看了半夜的書,攜手去眠。


    寶珠早把金錢忘記,她又得了宮裏的好東西不是嗎?這簪子不管怎麽看,總透著是尊貴味道。寶珠不問出處,但寶珠知道。


    因為太子殿下賞的另外有一對宮花,現在寶珠烏發上。這件簪子,隻能又是姑母所出。


    不想回門上車後,她的夫君不曾忘記。順伯留在家中應門,袁訓自己趕車。衛氏紅花帶著禮物坐轎,袁訓就告訴寶珠:“給你買金錢去。”


    寶珠欣然歡喜過,又擔心大年初二的鋪子不開門。說到底,珠寶鋪子不是吃食鋪子,不是那賣楊柳青年畫的鋪子,逢年過節的反而開得歡。


    一路擔心,一路期盼。寶珠都做好準備,真的鋪子緊閉大門,寶珠也不再有得不到金錢的遺憾。


    但這鋪子,它竟然是開著的。


    寶珠喜滋滋兒下車,就又看旁邊的鋪子。有一座二層的酒樓,人家也歇業了,上貼著紅對聯,不見大門打開。這一片是高檔的鋪子,古人又重過年回家團聚。鋪子上夥計一年到頭沒有假,家近的過年才得回去。


    年假,是古代鋪子上是相當的重要。


    當然,除非那鋪子它過年必須開,又是例外。


    寶珠就貼近袁訓,嬌滴滴問:“是你讓他開的門吧?”袁訓才和寶珠胡扯幾句,陪著進來的馬掌櫃的道:“袁大爺,你昨天要的東西我們趕工做的,老手藝師傅在家歇著不好叫出來,是常跟他的徒弟做的,要是不好,你可以不要,隻別說我不給你好東西就是。”


    寶珠心花怒放,看看寶珠一猜就對。而袁訓在她手上捏了兩下,似在招搖表凶我多麽的疼你。再才問馬掌櫃的話:“看你說的,我怎麽敢說你呢?讓你勞動我過意不去,還有一件兒東西送你,你別嫌棄不好。”


    就叫紅花。


    紅花的包袱裏抽出幾個紙卷兒,此時大家都在店內,袁訓說話不避人,笑道:“這是我特意挑撿的,春闈也許會中的試題,但如果不中,我又寫了幾本書在上麵,讓你孫子仔細的看就是。但是不中,可別怪我。”


    馬掌櫃的大喜過望,忙用雙手接過。他的孫子有一個進學,去年秋闈掛了名次,今年不求多,隻再中一個春闈就成。


    袁訓上一科中在一甲,弄得小二磨刀霍霍對著他,別的知道他名聲的人,如馬掌櫃的聽說袁訓新年前請假攻書,就托人給他帶了個信,說自己孫子下春闈,問他能不能幫上忙。


    袁訓就今天帶給他。


    馬掌櫃的小心收起,對袁訓謝了又謝,夥計們捧出茶水點心,又捧出一個大匣子。打開來送到袁訓夫妻眼前,裏麵金光映紅寶珠麵龐。


    滿滿一匣子的金錢。


    這是新鑄的,寶珠就認清了。這不是銅裹金,這實在就是金子鑄就。“昨天的?”寶珠悄聲的問。


    昨天便宜小殿下的那袋子錢,寶珠頭一回見是在三十夜裏,燭光閃閃的並不清晰。再後來就隻看到錢袋,沒再看金錢,竟然沒認出是真金還是黃銅。


    但就是黃銅,也是一筆銀子。


    袁訓見問,就裝腔作勢歎氣:“唉,全是黃金。”寶珠忍不住一笑,又為瑞慶殿下沾沾自喜:“殿下真是聰明,來了就拐走人錢。”


    夫妻悄聲笑著,寶珠拿起一枚錢來看。見馬掌櫃的說得謙虛,這是徒弟鑄造。可寶珠看來看去,都不比昨天的差。


    昨天不知道是金子,又早買回在家,寶珠收一大袋子不疼惜錢。今天知道全是黃金鑄成,寶珠就不肯多破費表凶銀子,下手挑撿著:“我要十個,分大姐三個,分三姐三個,我留四個就好。”


    “那餘下的給誰呢?”袁訓道:“我讓他鑄這麽多,又讓人家大年初二早起來開門,”就喊紅花:“取荷包來。”


    不要怎麽好意思呢?


    紅花上前來,寶珠這才看到她抱著的包袱裏是什麽。寶珠訝然:“這是幾時帶出來的?”她抿唇就笑。


    包袱裏,是五顏六色,爭奇鬥豔的荷包。


    水紅嬌黃粉綠淺紫……全是寶珠的。


    袁訓抬手,見寶珠身上是蜜合色繡寶相花的新襖子,又是一件蔥綠盤金的錦裙,就道:“這配個紅色的好看,”紅花笑眯眯,把手中包袱抬高些,袁訓相了相,挑了一個水紅色繡荷花出水的荷包,親手抓過一把金錢裝進去。


    荷包能大多大,不過寶珠那小手的手心大小,不算手指長度進去。袁訓大手一把,荷包就滿得裝不下。袁訓裝了再裝,直塞到那荷包裏鼓囊囊才罷手。丟下手中餘下金錢,親手又把荷包給寶珠佩在腰帶上,把寶珠原本佩的繡海棠花荷包取下來。端詳過,再問寶珠:“喜不喜歡?”


    “喜歡。”寶珠笑得眼睛彎彎,活似兩道新月出來落臉上。


    袁訓還不罷休,又手拈金錢,把寶珠餘下的荷包一個一個的裝滿,重新放回包袱裏,紅花暗吸一口氣,太重了!


    饒是這樣的裝,匣子裏還餘下一層。袁訓掂起半把,隨手放到包袱上:“紅花收著吧。”又握起半把在手上,再對馬掌櫃道:“晚上讓人送我家裏去,隨便把錢取走。”馬掌櫃的眉開眼笑:“放心唄,晚上一準兒送去。”


    紅花也眼笑眉開的謝過,頓覺得那包袱又不是那麽的重了。


    寶珠再走出鋪子時,北風也不寒了,雪花也不冷了。她嬌癡勁兒上來,纏住袁訓問:“你還有半把,給誰的?”


    她嘻嘻:“難道是留著給王府的姑娘?”


    額頭上挨了一記,袁訓佯怒:“幾天沒見你提,尋思你轉性,原來還是你沒有變。”把手中半把金錢交給寶珠:“去,賞奶媽。”寶珠喜歡得雙手接過,就是她得金錢時也沒有這麽樣的恭敬,就在鋪子門外端端正正福了三福,起身又嬌笑:“晚上送來的,我串上一串子給母親,再賞忠婆和順伯,和奶媽的一例,可好不好?”


    “好,我還能說不好嗎,”袁訓說過納悶:“隻是我呢,我怎麽又沒有了?”寶珠吃吃縮頭笑:“我背著你備下一份兒東西,是你上春闈用的,請教過母親呢,保你喜歡。”寶珠垂下手擰著袁訓袖子:“寶珠的,怎麽會沒有你的呢?”


    “我想也是,”袁訓抬抬下巴,再一笑收回:“我們得快點兒,這一鬧,就快到中午,我們一定是晚去的。”


    寶珠忙應是,走去把錢給奶媽,又讓奶媽不要出轎來謝,出來進去的又折騰時間。紅花上轎,寶珠上車,袁訓趕著車,轎夫們抬起來,這才是往安家來。


    ……


    馬車駛近大門,車上下來趕車人。他半佝僂著腰,抬起臉來細白嫩滑,雖是個男人,但半根胡子也沒有。


    順伯見到他,一言不發往院內走。趕車人一動不動,站在馬車旁低著頭。在他的世界裏,像是除了身邊的馬車,再沒有別的事情。


    很快,腳步聲過來。起車人還是充耳不聞窗外事般,但上前一步,腰更低下來,取下一隻紅木板凳,而車簾子,從內往外的拉開一半,露出裏麵兩道謹慎的目光。


    這目光的主人隱藏在車裏,警惕地往兩邊看,也許還警惕地往車外麵去聽。馬車不是詫異的,像正常拜年的人。趕車人不是詫異的,像正常趕車的人。


    但這車中的目光,卻銳利的似乎這天地萬物都將與她為敵,驚風草動她都要擔心。


    袁夫人步出大門,在心頭暗歎。


    一個女官在宮中都警惕到極點,那姑奶奶呢?她過的又是什麽日子。看似她集榮華於一身,又有誰知道她心頭的苦?


    下意識回身看一眼自家大院,院門深處自己的住宅中,有著自己丈夫的牌位。


    她每天所拜的,那隱藏佛龕中的不是神佛,則是袁訓的父親。


    為了那佛龕中的靈位,袁夫人才每年都步入宮中。年初二的這一天,中宮或不出來,她就去見她。


    哪怕是提心吊膽的見上一麵,袁夫人也會前往。


    大年初二,本就是姑奶奶見娘家人的一天。而袁家的長輩,早就都去世。


    立於大門上微作思忖的袁夫人,寶珠袁訓若在這裏,都將認不出她。她的滿頭白發,細細的抿得整齊。有數枝釵環壓住,白發銀若明霜。


    她本就麵容年青,這看上去又年青許多。


    布衣換下去,換的是一件淺紫色有風就將隨去的錦袍。她和她的兒子都是邊城出生邊城裏長大,並不是過於怕冷。這錦袍又料子柔暖,總有些春風徐來般,在北風卷起又休,休了又卷。


    她的人,就乘風將去般的高淩起來。


    稍作打扮的袁夫人,不僅高貴,而且富華。


    奉命接她的女官在車中也讚歎,實在是太美了!


    她算是中宮的心腹,接來送去的已有好些年。可她,還是並不明白為什麽要在今天,為什麽一定要接這位“民婦”。


    袁家無官無職,上追三代也追不出一點兒官氣出來。在女官眼中,袁夫人雖氣質高華,從身份上也隻能算是一個民間婦人。


    馬車上,自然是無標無識。悄無聲息在隱蔽的宮門夾道中停下,一乘小轎飛快過來,袁夫人屏住氣息飛快上去,小轎再就飛快地離開。女官跟在轎後,也一樣是飛快,那裙子邊因快速而舞得若遊魚水波,在地上閃過一道又一道金邊銀線。


    好看是好看,但主人內心的凶險擔心也暴露出來。


    淑妃立於宮室中,不讓一個宮女靠近。等見到幾個人夾著袁夫人進來,淑妃暗暗放下心。到了!


    由宮門到這宮外麵,都有讓人看到的嫌疑。


    但到了這裏,也就安全無事。這宮裏的人雖然多,沒有一個人敢亂出去。


    袁夫人悄然滑進宮室般,淑妃又傷起心來。大年初二的,娘娘還有娘家人可以見見。而自己的家人,卻往哪裏去尋找?


    廊下的冬青正長青,而淑妃卻想不起自己的家鄉父母。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淑妃腦海中一出現那晃動的小船,同自己一般哭泣的少女們,臉上都沾著泥灰,手上都綁著繩索……就頭疼起來。


    她按住額角急步回宮,她不要想,她也不想再想。“娘娘,”宮女們發現她的不對,忙過來攙扶。


    “我沒事,我又犯了頭暈病,讓我睡會兒就好。”淑妃有氣無力的靠在一個宮女身上,聞到女身上那進貢於外疆的脂粉香氣,再睜開眼看看金粉塗就的宮牆。


    這是在宮裏。


    我是淑妃。


    過去那不堪去想的事情,已經過去。


    有誰被賣過再賣過,還會覺得這種事兒不算不堪呢?


    龍鳳紋五屏式坐椅上,中宮眸子中微微的幾點淚。在淑妃心門緊閉,不願意回首往事時。往事,也濡濕她的麵頰。


    袁夫人帶著一個小食盒進來,正在打開覺得不對,看了看,就微笑:“姑奶奶見娘家人,沒有不落淚的。”


    “是啊,”弟媳寬慰的言語,總是能把中宮的悲傷抹去。她往食盒中看,帶淚而笑:“大年初二的,還能見到你,也不枉我在這宮中掙紮一場。”


    她隻有一個弟弟,自然有一雙父母。


    她還記得當年離家時,母親抱著她哭了一整夜,她至今還記得那顫抖的腔調和落在麵上的淚,淚水滾燙的,曾無數回把她從夢中燙醒。


    “大妞兒,不賣你,弟弟就不能活。”


    她的弟弟在娘胎裏受驚,從生下來頭一天起,就三災八難的過每一天……。


    中宮拭幹淚水,對袁夫人打起自然的笑容:“又給我做餅子了。”袁夫人取出的數個小碟子裏,擺的不是精細點心,而是野菜餅子,微黃的玉米麵餑餑。


    “這是寶珠做的,寶珠如今也會做了。”袁夫人取過一個野菜餅子,這是去年的野菜剜了來,曬幹,等到初一做好,放在蒸籠裏,才能今天帶來。


    野菜餅子看時,甚至是好看的。特別是用精細白麵蒸成的,野菜烏黑,白麵雪白,顏色搭配上先就取悅了眼睛。


    中宮迫不及待伸手去接,袁夫人和往年一樣,放在嘴裏先咬了一口,再撕去咬過的缺口,再送給她。


    中宮就笑:“你呀,”


    咬上一口餅子,苦澀漫入口中。中宮卻喜悅上來,細細的品著那苦,點頭愈發的喜歡:“還是往年的那個味道。”


    這種餅子,是她以前在家時常吃的。帶著她對家的回憶,也帶著她對父母的回憶。


    中宮竭力忍住淚,一口一口慢慢嚼著。在她於繁華錦鬧中掙出頭來,自然是尋找自己的家人。她曾不止想過一次,弟弟羸弱,一定早就死去。


    萬萬沒想到老天這般的厚待於她,她的父母兄弟雖已不在,卻留下一雙的兒女,和那深愛著他,甘心為他年青守寡的弟媳。


    中宮就想那雙雙的兒女想起來。


    “大妞兒去年說回來,把我喜歡的不行,可後來那使臣跑了,她又不回來了,真是讓我想的慌。”中宮把一個餅子吃完,又取過一個玉米麵的餑餑。


    姑奶奶回門子,最不濟的家,也得包頓兒餃子。可當年她的家裏哪裏有,最能讓中宮有歸寧感覺的,就是吃野菜餅子和玉米麵的餑餑。


    她就愛這個。


    而且這個,還是她的小弟在遺下手劄中提過的。


    袁夫人容光煥發,論起來天下的父母,除了狼心狗肺的那種,提到自己的兒女應該都是這個表情。


    “她又生一個孩子,三個了,”


    “是嗎?長得像誰?”中宮雀躍地問。


    袁夫人抿唇而笑:“我和娘娘一樣,我也沒見過。”中宮略有歉意。她找到袁訓母子以後,就強接了來。等接到京裏,才知道還有一個孩子已經嫁人。


    她嫁的相當好,中宮雖一直思念,也無法把那位重臣調入京中,隻能還思念著。


    那位大妞兒生孩子,全是在袁夫人進京以後。


    “依我看,會長的像父親。”中宮很有興致的討論起這些俗事,又道:“阿訓就長得像父親。”袁訓母子第一個是她主動找的,假的可能性極低。第二個袁訓和他的父親除了體格健壯不像以外,五官容顏一模一樣,中宮見到袁訓後就再也沒有疑心。


    這一定是她弟弟的兒子,不會有錯。


    “像父親,也好吧?”袁夫人模棱兩可的回答。


    中宮完全能明白她,體貼地道:“怎麽辦呢?大妞兒嫁的是這樣人,隨父親你要擔心一生又要打仗,可是也沒有辦法。”又怪上自己:“要是我早接你們幾年,大妞兒的親事就定在京裏豈不是好?”


    她眉頭微挑,袁夫人已知道她的意思。袁夫人和往年一樣的駭笑:“哎呀,太子已成親,大妞兒都三個孩子,您可別再多想。”


    假如大妞兒還沒成親的話,那太子妃的位置就有點兒懸。


    姑表成親雖然血緣過近,但在古代也不少見。


    中宮無可奈何:“都怪我,全怪我。”


    “怪你什麽,”袁夫人見她用完,小心翼翼從懷中取出絹布包,中宮眸子一亮,人也坐近了過來,兩個人對視一眼,都有屏氣凝視之感,又悄悄的笑,好似得了什麽好東西一般。


    絹布包打開,露出袁夫人常看的書冊。


    寶珠曾無意中掃過一眼,猜測這是公公的手劄,讓她說中,這的確是袁訓父親的手劄。


    劄上微有暗黃,雖經袁夫人時常翻閱也不曾破損,可見主人保管得經心。


    中宮見到後,就屏住呼吸,也是怕呼氣兒一大,就把這手劄吹化了。


    袁夫人熟門熟路掀到兩個人要看的地方,上麵字跡無力,但筆劃融圓。主人雖精力不足,卻是習練過的。


    “常憶姐姐在夢中,骨肉分離,得銀渡過難關。我雖保命,卻痛失手足。當年家中無有銀錢,惟野菜餅是姐姐最愛。每年初二雖不能見她,卻飽食野菜幹餅以為思念。”


    中宮看到這裏,淚水撲簌簌落下來。袁夫人忙把手劄挪開,她和中宮都不認為這叫失禮。袁夫人還輕聲埋怨:“落到上麵可怎麽是好?”


    中宮忙再拭淚,道:“往下再翻再翻,”


    這一章,是袁夫人進京後,每年同中宮同過初二必看的一章。再往下,就是去年中宮看到的那一章,袁夫人細看過中宮麵上不會再滴淚水,才把手劄再湊過去,兩個人緊緊湊在一起,看這一章裏寫的是什麽。


    袁夫人自然是早看過的,她完全將就著中宮來看。


    “大妞兒滿月,不幸之人竟能有子,可謂是幸運矣。幸賴,婉秀不棄下嫁;幸賴,婉秀終朝陪伴;幸賴,婉秀身子骨好;幸賴,婉秀產下一女。妞兒可愛之極,放置枕邊咿呀,一哭一鬧皆動人心。然,為何不是兒子?我去之後,婉秀就有終身有依,”


    這婉秀,是袁夫人的閨名。


    中宮深吸一口氣,看到這裏抬起眼眸。她每年隻看一小段,不是不能多看,也不是不能拿幾本來自己私下看。


    隻是她一個是沒空閑,一個是這細細的看,才能把自己離去的歲月一點一滴的補回來。


    弟弟是幸運的,有出身高門的弟媳肯嫁;弟弟也是不幸的,他到臨終,都不知道他還有一個孩子。


    阿訓,是個遺腹子。


    中宮想到這裏,就要問:“他的那顆寶珠倒還沒有信兒?”中宮對寶珠完全是強迫接受,她雖厚待寶珠,可一想到她沒有為侄女兒親事出上力,也沒有為侄子親事上出上力,這心裏還是別扭。


    “哪有這麽快,”好在袁夫人頗能勸解於她:“成親才五個月十四天,”中宮嫣然:“你不著急,為什麽把日子算得這麽清爽?”兩個人相對大笑。


    ……


    寶珠正在接受姐妹們的目光洗禮。


    她是最後一個到的,大家都出來迎她。把眼睛往寶珠身上一放,雖然都心中早有預備,寶珠必然又出來好首飾好衣裳,可還是讓寶珠腰間的荷包“震”住。


    寶珠你從頭到腰都無可挑剔,就是這荷包裏裝的是什麽,也太滿了吧?


    家裏隻有玉珠一個姑娘,玉珠愈發的無拘無束,而且姐妹中也是口快的,頭一個道:“寶珠你這麽大,還裝蜜餞在荷包裏。”


    寶珠那殘餘的一點兒,怕自己又有好東西,姐妹們沒有,說出來算炫耀,不說出來又心裏喜悅滿溢、難免有得瑟之嫌的心情,全都讓打跑。


    解下荷包,再解那上麵十字盤扣,寶珠在院子裏就嚷著:“看我的金錢!”扣子還沒有解開,有一枚已落下來。


    “叮當”一聲,在雪地滾著。


    老太太玩心上來,手指住也嚷上來:“誰撿到就是誰的?”小丫頭們愣上一愣,哄然一下子過去爭搶。


    梅英湊熱鬧,也跟著下去。見素日恭敬她的小丫頭看也不看她,把她硬生生擠出來。梅英才跺腳,“哎喲”,後麵玉珠呼痛:“你踩到我。”


    張氏在廊下搭著手笑罵:“該,你也去搶什麽。”把玉珠提醒,玉珠去尋寶珠:“你有一荷包,分我幾個耍耍,”


    掌珠不稀罕這小孩子玩意兒,就慪玉珠:“今年你一個人在家,得了多少壓歲錢,也拿出來分分吧,”


    寶珠正要給玉珠看荷包,覺得有理,把荷包收身子後麵:“先分三姐的壓歲錢,再分寶珠的東西。”


    正鬧著,南安侯從外麵進來,手中握著一把子請帖,見到姐妹們玩笑,站住腳也笑:“我來著了,這裏還真是熱鬧,比別處好。”


    老太太就取笑兄長:“你手中那握的不是貼子,怎麽不去,又來看我們?”三個孫女兒嘻嘻哈哈,逗得老太太也玩心大作,和自己的胞兄開起玩笑。


    南安侯揚揚貼子:“這些都不請我,我去了也沒意思。”老太太才問誰家的,見南安侯轉向袁訓:“小袁呐,我想到幫你拿貼子,你就沒有想到我們?”


    袁訓就知道是常家的,就解釋:“這是寶珠弄出來的,我本想讓寶珠先去看看,若是般配再告訴祖母不遲。”


    老太太見有件事兒她不知道,就急著問:“什麽事,什麽事?”


    南安侯已走上台階,把貼子給妹妹,招呼袁訓和韓世拓:“進來我們說話。”老太太一手扶梅英,一手打開一張貼子,咦了一聲:“這常家,我們不認識啊?”


    站在門檻上,老太太就全打開來看,見請自己、請兩個媳婦,還真的就是沒有南安侯。


    “玉車街的常家,是哪門子親戚?從沒有聽你說過。”老太太還當南安侯把請他的貼子先收起來。


    韓世拓在泡茶,袁訓不好歸座,跟著站著。南安侯座中撫須:“啊啊,這是一個古記兒,”韓世拓就把茶水丟給丫頭,回來道:“我也聽聽。”


    “你聽聽吧,”南安侯讓他也坐下,掃一眼房中,見胞妹睜大眼,韓世拓端正坐好,唯有袁訓肩膀聳動笑了幾笑,再忍下來。


    南安侯奇怪:“你笑話我知道這件事不成?”


    “不是,”袁訓收住笑,正色而回:“我在笑寶珠淘氣,她想一個人把這件事辦成,落下她一個人的臉麵,現在舅祖父也知道了,寶珠一個人光彩不成,所以笑她。”


    南安侯哦上一聲:“你和她一般的淘氣,這樣的事情你不經過我,讓你辦得有些麻煩吧。”


    他們說來說去,老太太還是聽不懂。搖袖子打斷:“這裏還有兩個糊塗的呢,”韓世拓咧嘴笑笑,對於祖母把他也算進去表示喜歡。


    南安侯指住袁訓:“你問他,”


    袁訓同時在笑:“舅祖父請說。”


    兩個人相視過,又是一笑,老太太急得站起來:“再瞞的人中午席外倒酒,不給飯吃。”南安侯這才幹咳上兩聲,袁訓“吭吭”清嗓子。


    房中俱是笑意,雖然還一句話沒有說,房中也俱是笑意。韓世拓笑得快走樣兒,他到底不敢隨意,抖直身子又坐好,忽然愕然。


    這種家裏人隨意說話的氣氛,竟然是比什麽都好。


    比追逐女人還要好。


    韓世拓悄舔著嘴唇,把房中的人一個一個的打量。老祖母裝著惱怒,對著南安侯和袁訓生悶氣模樣;而南安侯咳著,就偷看狀,看妹妹兩眼,再看袁訓兩眼,這種如孩童般頑皮耍賴般,韓世拓從沒有見過。


    袁訓是頭也不抬,一個勁兒的“吭吭”,也不知道他吭的是嗓子裏莫須有的口水,還是吭吭笑聲。


    旁邊是丫頭們無一不笑,組成這個平淡的,任何一個長慈小敬的家庭中會出現的氣氛。


    平淡極了,


    卻也溫馨極了。


    古詩中,細雨潤物細而無聲,大概就是這種樣子。丹青妙手們繪的,花綻靜空沒有一聲招呼,不是這種樣子,不請自來。


    韓世拓搔搔頭,我們家裏怎麽就沒有呢?


    這個問題他頭一回正視,他頭一回的去想。


    老太太又下了一個責罰令:“再不說的,放煙火不讓他看。”


    “厲害!”南安侯翹拇指:“二妹你還是這般厲害。”但是他還不不想先說,這事情又不是我弄出來,不是我的功勞,我不能先說。才要指袁訓,卻不防袁訓占了先,殷勤地笑著:“我還是想先聽一聽,舅祖父盡心為三妹操心的古記兒。”


    南安侯的話就存不住,道:“我不敢居功,我就先說。”


    老太太坐正,韓世拓也支起耳朵。


    “這話從昨天說起,大年初一宮中賜宴過,家裏客人多,常大人在宮中就說過來坐坐,我自然不拒。他來的時候,靖安侯阮家還在,他就不說。我看著他就不對,也沒端茶送他的客。他呢,悶坐著也不給個暗示,客人一撥一撥的來,他這一坐,可就坐到晚飯時候。我想著真怪事兒,他又不是我們家親戚,尋常也不是巴結上司的人,這初一倒要在我家裏用飯不成?”


    袁訓拚命忍笑。


    南安侯白眼他:“小袁我先告訴你這個,太子殿下對他說的話,把他嚇得不清。”袁訓忍笑點頭:“是是,”


    老太太敲桌子。


    南安侯再回到話題上:“我就留他用飯,他也真能悶著。悶到大半夜的,家也不回,先說這個人也有幾分老實是真的。還有一個,就是他想在我空閑的時候對我說,怕我見客的時候不方便商議。老大老二都說他是不是犯了事兒,來找我通融的,我說不會,他既然不說也不走,就大家都悶著。”


    袁訓籲口氣:“老實?笨了點吧?”


    南安侯又要罵他:“看你辦的事兒,殿下對他說,他能不著急?”袁訓再陪笑:“是是。”老太太怒目:“不許打岔!”


    韓世拓油然的溫暖起來,他覺得衣裳穿得似乎多。就在打岔的空當裏去找火盆看,祖母用的是什麽炭火,怎麽越坐越舒服?


    這心跟浸在溫水中一樣,無處不是舒展的。


    “大半夜的客人都走了,我說常大人我們書房裏閑坐,那裏靜。他跟了來,劈麵問我袁家的底細,又對我說他不認識小袁,怎麽就會得罪他。”


    “哈哈哈哈,”袁訓放聲而笑。


    這下子韓世拓也不幹了:“噓噓,妹夫,別打岔兒。”


    “就是!”老太太難得的跟大孫婿一條心。


    “我說你們互不相識,犯不著得罪袁家。常大人說是啊,可太子殿下叫我過去,問我年酒請的有沒有袁家,又問為什麽不請,直接就是兩個字,請他。”


    老太太興趣濃厚:“常家有金珠寶貝不成,寶珠一定要去?”這事兒是寶珠弄出來的,老太太還記得。


    袁訓大笑:“寶貝沒有,沒親事的兒子卻有一個。”有寶貝,倒勾不去寶珠。


    老太太驚歎的明白過來,麵龐更生動起來:“幾歲了?生得好不好?什麽個頭兒,臉上有沒有疤?”最後一句是沒好氣地問出來:“他愛不愛書呆子?”


    一把子紅貼重放到她麵前,南安侯一本正經:“二妹給你!寶珠的貼子,是常大人早早就寫過去,小袁已取走。這是你和兩個媳婦的,我問過常大人寫給袁家的日子,讓他寫在一天裏,到時候你們浩浩蕩蕩洋洋灑灑鋪天蓋地的一隊兒去,準保看得頭發梢兒有幾根也不落下。”


    這一篇饒舌話,聽得韓世拓也大笑出來。


    老太太隻顧著歡喜玉珠要相看親事,就沒細聽胞兄的話。她一麵重新看貼子,一麵隨意的狐疑:“你說的話,怎麽不順耳朵呢?”


    南安侯還是那正經樣子:“嗯,用錯詞了,鋪天蓋地的,那是蝗蟲。”他似到現在才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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