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嘀咕著,隻顧去看貼子:“我們是蝗蟲,你這侯爺又是什麽?”南安侯就要樂:“我隻顧著說你,就不想我自己。”


    很快,老太太又把請帖仔細看著,眸底是滿意的,嘴上卻道:“寶珠小人兒家,能看出來個什麽?”


    這早過半百年紀的人自得地道:“還得是我親自相看,主意倒能拿得。”南安侯微笑提醒:“你看也不中用,”


    “這是什麽話?”老太太不願意了。


    南安侯對外麵努努嘴:“要姑娘的娘相得中才行。”老太太不耐煩:“我不要你提醒,這貼子上不是現成的,有三奶奶這幾個字。”又想到一件事:“那一天我們全都去了,玉珠可怎麽辦?”


    “帶去唄。”南安侯道。


    老太太驚訝般:“這可不行!沒相看到別人,怎麽能讓別人相看了去?”袁訓和韓世拓帶笑旁邊看著,並不插話。


    “原委,我已對常大人解釋明白。”


    老太太就先問:“他說好?”


    “人家還沒有看,這不你也沒有看過,他說好我怎能答應?”南安侯故意埋怨:“二妹你當我辦事情像你一樣糊塗不成?”


    老太太不服氣,挪了挪身子:“我怎曾糊塗過,昨天鬥牌,我還贏了丘媽媽三兩銀子。”丘媽媽在外間坐著,不知怎的她又聽到。


    她耳聾眼也花,但偶爾聽上一句半句,又真的不能再真。丘媽媽就嚷進來:“我的姑娘,你贏我的隻是一兩銀子,我付了你一兩,你說三兩,我倒還要再給你二兩呢。”


    “三兩,你記錯了,你早付清,我不找你要,你也別記糊塗帳。”老太太忍俊不禁。


    丘媽媽瞪大眼:“我付了三兩?”老太太點頭她還不信,又去問房裏的丫頭,丫頭們自然是幫著老太太說話,都說是輸了三兩。


    丘媽媽就走上來:“那姑娘你還我二兩,分明我輸了一兩,怎麽能給三兩?”


    老太太不肯給,和丘媽媽爭論著。梅英進來,聽了一聽道:“我的媽媽呀,您昨天輸的是一兩,哪裏跑出來個三兩?”


    老太太傻了眼:“我記錯了,我怎麽會記錯?我這記性……”


    “你贏的帳,你常記錯,打小兒就這樣,你不糊塗,二妹你半點兒不糊塗。”南安侯又跑來插話。


    老太太氣呼呼:“我打小兒精乖著呢,從來不錯!”心底已經知道自己記性頭兒上開始犯混,老太太無奈對著貼子道:“我就要老了,這書呆子的親事,還是趕快的定下定下吧。”免得等老糊塗了再定,定出糊塗親事來。


    就讓人去請奶奶和姑娘們過來說話。


    西廂中,寶珠的金錢攤開在小幾上,掌珠三個人正在討論串什麽樣的線好。掌珠和青花拈線,一麵就看著玉珠和寶珠爭論。


    “玉色兒線配金錢最好看,”玉珠就取玉色的線。


    寶珠不依:“五彩的吉祥。”


    玉珠扁嘴:“我要打個一品梅的絡子,分明就是玉色的。”寶珠嘟囔:“一品梅五彩的又有彩又出色。”


    爭執不下時,玉珠道:“那我們翻書去看,看什麽樣的最好?”寶珠欣然讚同:“好,”兩個人下榻去尋書,掌珠急了:“我難得拈線啊,你們再這麽著磨蹭,我可走了。”


    青花偷笑著,梅英走來請姑娘們去上房。玉珠走時讓青花把線先拈好,她們前腳兒一走,青花手拈著線,就溜到房門處對外麵瞍眼睛。


    “嗖,”紅花從門邊兒上躥進來,把青花撞得往後摔倒:“哎喲,紅花你又莽撞了。”紅花把一枚金錢放到青花麵前,晃了兩下,道:“我不莽撞,我給你送錢來的。”


    “真的,”青花索性也不起來,坐在地上把手中的線先放到一旁,這樣就不會弄亂。接過紅花遞來的錢,見是一個海棠樣式樣的,金燦燦的惹人喜愛。青花不敢相信,還放到嘴裏咬上一咬,才敢確定,眉開眼笑道:“真金的。”


    紅花一梗脖子:“當然,我家爺專為奶奶買的,我在呢,就賞了十幾枚。”說完摸腦袋吐舌頭:“我把實話都告訴給你,你可不許多分我的,就是紫花,我也隻給一枚。”青花笑嘻嘻,收著金錢,又取過地上的線,招呼道:“我們坐著說話。”


    “我來幫你拈線吧,不然白坐著不幹活可怎麽行?”紅花愈發的在丫頭中是勤快的榜樣。


    青花就把線的一頭給她,拈了幾根珠兒線,青花微紅著臉,低聲問:“你總是侍候的好,你家爺給奶奶的東西才有你的,”


    “也有奶媽的,奶奶說回去也給忠婆婆和順伯呢。”紅花忙糾正著。


    青花更紅了臉,因她要問的話實在難為情:“難為你,你們爺房裏就你一個丫頭,你倒侍候得過來?”


    “侍候得過來,爺和奶奶都和氣,沒有什麽難的。”紅花每回來一次,就豪氣添上一分。青花漲紅臉,她想說的話吃吃的總是說不出來,到了嘴邊因怕紅花取笑就變成另一種味道:“你的親事,你竟然不想了嗎?”


    紅花的奶奶和爺是不納妾的,紅花怎麽能明了青花的意思。紅花撇嘴:“親事我才不急,奶奶今年討過爺的示下,接奶媽的家人,也問過紅花,要接紅花的家人。”


    “這豈不好嗎?”青花幽幽,她想家人。


    紅花卻翻眼:“我隻讓帶銀子給我娘,我娘有銀子才不肯來,再說她來了能作什麽?又村又土,又啥也不會,她能來作啥?”


    “哎,親事我自己當家,才不要我娘來亂攪和。”紅花出嫁三個月,幫著寶珠料理鋪子,已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的人兒一個。


    青花想想,自己的事情還是不能告訴紅花,免得讓紅花笑話了去。心思才收回,就見紅花神神秘秘的湊過來,耳朵上金珠耳環放著光澤:“對你說別告訴人,我家奶奶再為三姑娘相看親事……”


    話音未落,正房裏笑聲出來。然後有人匆匆往這裏來,又有掌珠在後麵笑:“玉珠回來,說你的事兒你不許走,”


    沒有回話聲,隻有腳步聲更急促地過來。青花和紅花對著笑:“三姑娘回房來了。”一瞬,玉珠就回來,躲進房中不見出來。


    正房裏,老太太邵氏張氏都笑個不停。南安侯道:“就這樣說定了,常大人聽我說有個姑娘沒定親事,他說那天請過去一起見見,我說你道學夫子怎麽也不避嫌,他說殿下吩咐的,豈能有錯。不如請去,讓他們自己見上一見,如果相得中,以後恩愛,也可以見殿下。”


    張氏滿心裏願意:“這人家,我已聽得清楚,沒什麽可挑的。又是寶珠相看過的人,孩子也一定沒得挑剔。我答應下來,過府的日子我把玉珠帶去,讓他們也看看,我們這是殿下吩咐去的,可也不差。”


    又微濕眼眶地看向寶珠,手中帕子不住放在眼睛上:“寶珠哇,三嬸兒謝你,你姐姐也謝你。”寶珠正要謙虛幾句,袁訓搶話道:“三嬸娘說過,寶珠就趁了心。這事是寶珠一個人的臉麵,如今大家都知道,沒埋沒了你。”


    寶珠恨得道:“咄!誰要你說話的。”袁訓擺擺臉色,寶珠那眼珠子先在房中轉了一圈,把這祖母舅祖父嬸娘等全看過一遍,才是個老實臉色。


    但她脫口就和袁訓爭辯,這習慣成自然的態度,已經讓大家全聽見。


    老太太就得意,凡是寶珠好的地方,都是老太太的得意之處。她打趣道:“你不用看我們,你隻管同在家裏一樣才好。”


    寶珠就訴委屈模樣:“在家裏,也是一樣的他說了算。”袁訓配合的挺直身子,目不斜視輕咳幾聲,老太太笑出來:“這樣好,你恭敬他本就應該。”


    眼角不由自主在掌珠身上一轉,老太太心想這一對還會假裝,那一對可是假裝都不會。她想自己真是老了老了,連假裝是個糊塗也做不到了,就不過問吧。


    反正日子,是她們自己過。


    丫頭們重新換上熱茶,齊氏過來,在老太太耳邊輕聲幾句。老太太抬起眼眸,興趣更加的濃厚,眸子閃動意味不明的光澤:“明珠來了,我們娘兒們正在說話,帶她來見見吧。”


    這真是一個熱鬧的大年初二,是孫女兒的,不是孫女兒的全都到來。


    老太太想我已經見識過小夫妻的甜蜜,又見識過小夫妻的收伏,那這一個呢,明珠她過的怎麽樣一個日子,該用什麽字眼來描繪?


    在等方明珠進來的時候,房裏人都知道是方明珠要來,大家都和老太太一般,有好奇心又暗暗猜測著。


    和女眷們相比,三個男人沒有猜測。南安侯隻靜坐飲茶,袁訓在同寶珠私語,寶珠含羞帶怯,讓人看他們一眼,心也跟著要飄起來。


    韓世拓則說笑話給掌珠聽,邵氏就得意上來,看我這女婿絲毫不比那太子府上出來的差。


    方明珠進來時,把房中的人先看了一遍。


    老太太先就笑了,這沒規矩還是沒改,進來你不先拜長輩,你亂看什麽?就笑容更加的多,在方明珠看來,祖母還是慈祥的。


    她上前拜了幾拜,有意地晃了下腦袋,那腦袋上幾枚黃澄澄的首飾就叮當起來,讓人想不看都難。


    老太太微笑:“明珠,你來給我拜年的?”方明珠快快樂樂,她穿一身布衣,反而是快快樂樂的,老太太更是微笑。


    這種快樂從內心裏出來,和以前方明珠的快樂大為不同。老太太暗暗琢磨,那賣水的大漢是什麽樣的人?


    是會鑽營,還是市井習氣重,會說些明珠沒聽過的俏皮話?


    方明珠的快樂,逐漸讓房中別人也看出來。見目光漸集到自己身上,方明珠更加的快樂,更把腦袋搖晃著,叮當響著,回答道:“是啊,祖母,我送東西給您。收了東西要來感謝。”


    普普通通的一句話,


    簡簡單單的一個道理,


    三歲孩子也許都會說的話,


    讓邵氏張氏驚奇不止。


    邵氏是親姨母,平時也不是尖刺的人,不忍心說外甥女兒。張氏卻樂得不行:“哎喲,我說明珠啊,這話不是你想出來的吧?”說完了總覺得少了一句,又道:“也不是你母親想出來的。”


    你那個長輩,是沒這個本事會感激人。


    方明珠睜圓了眼,轉過去看張氏,是一樣的吃驚:“三嬸兒,你怎麽知道的?”當一個人真正澄淨下來時,她的麵容是沉靜且能安撫別人的,她的眸子也如汪深潭,讓人不忍再狎玩。張氏就想到大過年的,不諷刺姨太太也罷。就還是笑:“我怎麽不知道,我認得她啊。”


    “那三嬸兒,你一定不認識我丈夫。”方明珠認認真真的語氣。


    張氏有些火,什麽意思?外麵的男人作什麽我要認識!她想用好心思好麵孔對方氏母女,永遠都是給自己上個當,就沉下臉:“我怎會認識!”


    “所以呀,你就不知道這話是我丈夫讓我說的,這東西也是讓我丈夫讓曹……”咽下口水,方明珠及時收回“曹大姐”三個字,把包袱殷勤地送到老太太腳下,再對張氏偏過麵龐:“這是我丈夫讓我做好送來的。”


    張氏稍靜一靜,然後顧不得南安侯在座,“哈哈哈”,大笑起來。


    她邊笑邊在喘氣的空當裏問:“你丈夫讓你說的,你丈夫不讓你說,你就不說了是不是?”真真的好笑。


    老太太寶珠是給你添箱,簡稱衝著你才幫的忙。你說的又是什麽,你丈夫讓你來的,哈哈哈……。


    張氏笑還沒有停,掌珠跟上:“人家還會做活呢,三嬸兒你就別笑了,這也是人家丈夫讓做的,”


    張氏又大笑起來。


    掌珠一說話,方明珠就火冒三丈。她打開包袱,把鞋子取出在手上點:“祖母的,姨媽的,三嬸兒的,寶珠的,玉珠的,每個人各一雙,”


    她把“每個人”三個字咬得特別的重。掌珠放下臉色,難道我不是人?不給我不稀罕,隻別這麽說話好嗎?


    才要同表妹理論,見表妹又刻意地把腦袋搖晃了好幾下,那金首飾光反射到一旁大花瓶上,光紮過來,掌珠就“重視”了一下。


    “表妹,你這首飾鑲了多少金?”掌珠一臉的不屑,往寶珠荷包上瞄瞄。寶珠可有一荷包的金錢呢。


    我家這個地方,也是你能來炫耀的。


    看你從進來腦袋搖的,也不怕把首飾外鑲的金子搖沒了。


    方明珠就鄭重地對著她,一本正經地道:“表姐,這是自己掙的!”


    一股子無明火,從掌珠心底騰騰升起。


    張氏才住笑,又不明白了,問道:“明珠,什麽叫自己掙的?”不是自己掙的,可怎麽會有錢呢?


    方明珠異常嚴肅地回答:“三嬸兒,自己掙的!不是祖宗給的。”


    張氏哈地才出來一聲,趕快扭臉去看掌珠麵容。見掌珠已漲得臉成紫色,隨時帶著風雨欲來的發作。


    張氏忍住笑,上一次見方明珠的想法浮現出來。以後見不到方表姑娘,日子還是有寂寞的。


    方明珠本意是又一次的炫耀,諷刺的是表姐你穿金戴銀,卻依靠的是家裏。看明珠嫁的人,全是自己掙的。


    掌珠最不能見人的心事,卻讓表妹*裸剝得幹淨。


    除了方明珠以外,在座的誰不知道她嫁的丈夫無作為。


    掌珠直勾勾心口堵住那口氣,眼看著就再要忍不住,再要大發作時。老太太及時的打岔,她看著那鞋子:“明珠,你也會做活了,我聽著真歡喜。”


    “祖母的,姨媽的,三嬸兒的,寶珠的,玉珠的,自己掙的!”方明珠又是這樣的一句,就是老太太也笑起來。但見安樂氣氛讓打攪成嬉皮氣氛,老太太對梅英頷首:“帶她去拿賞錢,把那幹果子火腿給她裝一筐子走。”


    方明珠目的已達到。


    丈夫讓說的感激已說,對表妹的炫耀也達成,也就不願意多留。臨出來時,母親追出門交待:“你去了人家一定笑話你,”方明珠就道:“笑話我就拋下鞋子回來。”到此時,祖母還是和氣的,姨媽也是帶笑的,寶珠也點頭招呼過,還有表姐的笑讓打下來。


    方明珠又還了人情,又大獲全勝,“功成身退”就是此時。


    再多坐一會兒,方明珠知道自己一定會諷刺寶珠的,誰讓她帶著的首飾好?再多坐一會兒,方明珠知道自己一定會責怪姨媽的,誰讓她對自己母女不聞不問,雖然姨媽總是個老太太麵前的受氣頭,除了表姐掌珠以外,她對誰都是不聞不問。


    再多坐一會兒,方明珠知道自己一定會嘲笑張氏的,看你給的銀子,五兩?你是同寶珠一樣的晚輩嗎,隻給五兩還落下我的感激,明珠虧了。


    方表姑娘,哦,方表姑奶奶還是把自己的一點兒應該有的感激,看得比天都重。把別人對她的好處,看得比地下水還低。


    沒心沒肺,不是一天能好轉的。羅馬,一天蓋不起來。


    她就走了。


    帶著老太太的回禮五兩銀子,和一小筐果子幹肉。


    回別人的禮,是富貴人家的習俗。


    ……


    方明珠走後,房中有一會兒沒有太大動靜。邵氏是滿意的,外甥女兒有些兒上正道,居然也知道感激人了,這對她來說,太難得。


    張氏還在回味笑話,想了又笑,笑了又想。


    掌珠不用問,胸口起伏氣得不行,韓世拓琢磨主意哄她。


    寶珠和袁訓不理論,又情意綿綿的說自己的去了。


    老太太半晌過,悠然說了一句:“明珠家裏,也有一個懂事的人了。不容易啊。”真是歪脖子樹上長正枝兒出來。


    也許是姨太太虧心太久,負負得正了吧。


    ……


    掌燈過後,掌珠夫妻才回去。下車以後,掌珠還氣到不行,步子衝衝的往房中去。從大門起,經過的過年花燈,大紅鬥方,都讓掌珠悶氣到不行。


    “自己掙的!”


    表妹的話掌珠能不壓在心頭嗎?


    她嫁了個賣水,還那麽猖狂。而掌珠呢,嫁個小侯爺,卻覺得開心不起來。掌珠正尋思回房去怎麽拿韓世拓出氣,斜次裏走出一個人,在掌珠出現。四老爺從側門中出來,滿麵熱情,挽住侄子:“世拓,怎麽才回來?我等你許久,走,我們喝幾杯。”


    韓世拓本就有了酒,在安老太太家裏太舒展,又和南安侯袁訓再說出京的事,麻煩親戚們許多,世子爺雖混蛋,進退上總比方明珠強,竭力的席間多敬了幾杯,他一個人敬,南安侯和袁訓是兩個人喝,他就多了酒。


    “我,我不去,”下車北風吹,酒意本就上湧。又掛念掌珠還不高興,又正走著讓四叔這麽一挽,住了腳後,頭也暈起來。


    韓世拓舌頭大起來:“我不去,我不能……不能了……”把個手擺個不停。


    四老爺見侄子有了酒,正中下懷。往前麵喊上一聲:“侄兒媳婦,我和侄子吃幾杯酒去,”掌珠還能說什麽,繼續回房。


    酒醉的人無力,又反應上不快,韓世拓就被帶到小花廳上,這裏離四老爺房子最近,上麵擺好四個菜一壺酒,四太太笑盈盈過來:“世子來了,你這門回的,讓你四叔等你好久。”


    “咦,四嬸兒今天不同我吵架?”韓世拓嘻嘻,他說話本沒有忌諱,這沒遮攔的又出了來。四太太麵色一變,四老爺對她使個眼色。四太太就忍下來,想等下你把話全說完了,明天再對你不客氣不遲。


    她幫著看菜上來,又讓丫頭幫著熱好酒,這才出去。


    小小的廳上,隻有四老爺和韓世拓兩個人。韓世拓覷著醉眼看,見菜是醉魚糟雞青筍等,酒呢,一旁幾上架著小火爐,酒熱到七分好。


    聞香味兒,是上好的。


    韓世拓大著舌頭調侃:“四叔,見別人見到,還以為你有事求我。可四叔你能求到我什麽,難道你外麵相與混帳女人讓四嬸兒知道,要侄子出來頂缸不成?”


    這種頂缸的事呢,四老爺和世子這一對好叔侄以前是做過的。


    四老爺相與的混帳女人來鬧,世子認下來攆出去。


    世子相與的混帳女人撕不開,四老爺上門罵熄火。


    舊事重提,四老爺嘻嘻一笑,親手把酒搬過來,裝上一個梅花自斟壺,取過點翠朱鳥錦花杯,為侄子滿上一杯酒,自己也滿上,真的像是叔侄閑談般:“來,許久沒同你喝酒,記得以前我偷酒給你喝嗎?”


    “別提那事,”韓世拓嘻笑,伸出三個指頭比劃:“我才三歲,你險些沒把我灌死!”四老爺不答應了:“哎哎哎,是你找我要喝,大嫂不讓,把酒鎖起來。那是一壺什麽酒來著?”


    “雀舌頭,”當侄子嘻嘻:“父親說喝過跟啜雀舌頭似的,不讓我喝,我就告訴四叔你有這好酒,你也犯饞,我放風我指地方你開的鎖,後來全推到我身上,對了四叔,我一直想問你,你怎麽會開鎖呢?”


    四老爺但笑不語:“不能告訴你。”


    “是不是?”韓世拓湊近他,把酒氣噴他一臉:“鑽香閨全是強進去的?”四老爺大笑,以手擊案,把個小曲子唱出來:“莫誤*莫誤嬌,”


    侄子混帳程度與他相同,跟上:“不負春花不負心,”


    “呸!”


    在外麵偷聽的四太太往地上吐一口,把自己丈夫也鄙夷進去。就你們這一對混蛋叔侄,還不負心?


    一對負心混帳才對!


    四太太今天肯捏著,是她在擺鴻門宴。


    昨天初一的下午,老太太孫氏見過掌珠後,為了讓四兒子明白什麽樣才是賢內助,就告訴他你侄兒媳婦有誌氣,為你侄子跑前程。


    四老爺回來就對四太太發脾氣,說她沒能耐,四太太不服,反問誰有能耐?這個家裏從大嫂開始,再二太太算有手段的,也不過就在家裏折騰折騰,壓壓侯夫人罷了。


    “世拓媳婦有能耐!”四老爺一口咬定,然後就坐下來怪嶽家不好,恨四太太無能。四太太對上四老爺,在房中總是贏的。偶然不贏一回,也知道檢討。聰明勁兒馬上出來,四太太就獻策:“那何不請請世子,有門路把你也帶上?”


    四老爺一拍桌子:“就按你說的辦!”


    四太太明白過來,就呸過來:“你既然這麽想,又為什麽不早說,倒把我娘家罵上來。”四老爺才說實話:“這不是你和世拓媳婦進門就紅眼,我不知會你單獨給世拓喝酒,你知道還不翻臉嗎?”


    四老爺納悶:“怎麽我們家進來的媳婦,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呢?”讓四太太又罵上一聲,夫妻就約好今天請世子。


    今天是個絕好的日子。


    首先初二,世子必定要去嶽家過年。他敢不去嗎?去嶽家,十有*能見到姑老爺南安侯,還有他偶爾當靠山誇的那個小袁。


    他們能不說求官的事?不說才怪!


    今天打聽,這是合適的機會一。


    再來再不打聽就等不及了。


    獄裏下的幾個官員,本來是過年前就摘帽。皇上仁心起來,又逢過年是祭天宣告自己仁德的時候,他就壓下來,說過了年再商議商議再摘。這事情是再也不會拖,正月出去就摘帽,摘帽前後續的官員就要定好,這邊下摘帽聖旨,那邊新官聖旨發下。


    二月裏,新官是必定出京的。


    四老爺從昨天知道後,找朋友尋人打聽,忙活到半夜才進家門,進家門就把睡下的四太太弄醒發脾氣,把這件事告訴她。


    “再晚,黃花菜不但涼,而且涼菜都看不到。”


    選定今天請世子,是必請無疑。


    四太太也隻能捏著,先對世子笑臉相迎。


    走完了神,她又去聽廳上談話,見已相當的熱鬧。


    四老爺也帶上酒意,雙眼迷朦對廳外大雪喃喃:“雪又起來了,這雪來得容易,官卻是難的。”豪情大作般,抬手重重一拍韓世拓肩膀:“世拓啊,你成親了,四叔真喜歡,不過你這官職要抓緊了,可不能等到隻襲爵,吃這爵位的錢糧吧?”


    “我不要你管!”韓世拓大大咧咧,酒意上來的人,隻是要吃。韓世拓自己倒酒,酒意上來,得意上來,舉杯醉眼朦朧,忽然感激湧上心頭。


    姑祖父和四妹夫可真是好啊。


    這一切全是掌珠帶來的。


    韓世拓就尋思上來,自己是怎麽把掌珠娶到手的。這麽一想,明白了…。。與四妹夫有關。世子嘿嘿:“他倒是有始有終,”


    管逼娶還管前程。


    頗有管殺還管埋之感。


    “我知道你不要我管,姑祖父能不管你,侄媳婦娘家那個,”


    “袁訓!他姓袁,單名一個訓字。”韓世拓滿心頭湧動的全是在安家的感覺,一家人親親熱熱,其樂融融,說話也不避,說官職也回應,韓世拓就對著四老爺淚眼汪汪:“四叔啊,咱們是一家人啊。”


    四老爺看似醉了,其實回門他一杯沒吃,專門清醒來對付侄子。忙滿麵感動:“是啊,我們是一家人我才為你著想,你的官職,想來是妥當的?你秋闈不中,也能去當官?叔叔我真為你喜歡。”


    “不用擔心不用擔心,事情是這樣的……”韓世拓受安家情緒影響,把自己家人也當成自己家人來看,再說他求官的這個主張,和別人大不一樣,換成一般的人他也辦不了。前麵沒有人去接,你就一路去打仗吧。


    四老爺聽完,熱血都沸騰了。他在官場上混跡多年,也算知道些門道,他大約也聽過這樣的事,可他就不敢想,因為前麵沒有人留下你,你就一路奔著軍營去吧。


    他扳住侄子肩膀,迫切地問:“誰留你,誰會留你?”能留下侄子這個草包,就不能留下四老爺嗎?


    而軍需上的事最能發財,四老爺仿佛見到白花花的銀子亂掉下來,砸在他的腳麵子上。


    他頻頻追問:“誰在路上截下你呢,若是不留你,你可就一路進奔軍營去了?”


    韓世拓打個酒呃:“有人留我,”


    “誰!”


    “我問了再問,他們都不告訴我,隻讓我放心。”


    “他們是,”


    “姑祖父和我的四妹夫。”


    廳上在說話,外麵卻有好幾雙耳朵在聽。


    廳最後麵,有幾株冬青樹。最貼近花廳的樹前,站著二老爺和二太太,兩個人互神一眼,都有震撼!


    在他們身後,對著他們冷笑的,是三老爺。三老爺看得到二老爺夫妻,二老爺夫妻先來的,卻沒看到身後有人。


    在三老爺身後,一個人大紅襖子水綠裙子,冷笑不止的,卻是掌珠。


    廳上的酒氣熱氣不住出來,廳上人的話也追問得更急。而外麵,二老爺二太太尖著腦袋往裏麵聽,後麵的三老爺也一動不動。


    掌珠忽然就憤怒了!


    你們這一家子人都怎麽了!


    從二叔開始,你們難道都沒有官職沒有進項!


    從四叔你請客開始,就知道你不懷好意!


    掌珠憋住氣,忍到現在不曾上前打斷。就是她不想自己丈夫去。舅祖父和妹夫雖然一番好意,掌珠也相信他們籌劃得當。


    但這就如常家的事情,寶珠要說,這是寶珠的情意,這是寶珠一個人的。


    而掌珠呢,也早就告訴自己,這是掌珠一個人的能耐,這是掌珠一個人的。再說祖父和妹夫的主意,全是讓韓世拓離京幾年,在外麵打熬出資本再回升官。掌珠才新婚,她怎麽會願意?


    袁訓自己就有離京之意,才對寶珠心懷歉疚,千依百順。她要金錢,就給她;她要去常家,也肯為這種小事去麻煩太子。


    他怎麽會想到掌珠的女人心思?


    在袁訓看來,男人們有了光彩,女人豈不喜歡?


    而南安侯呢,他一生夫妻不和。再即使夫妻和順,他當一輩子官,家族榮耀都從曆任官職而來,他更想不到掌珠看似不滿韓世拓,其實一天也不舍得他離開。


    世子爺是花花叢中人,房闈中掌珠從來是滿意的。隻是她不說就是。


    掌珠忍著再忍著,忍下讓人算計的惱怒。反而想,你們全聽了去吧,最後自己丈夫全說出來,讓搗蛋叔叔們全都離京,掌珠才趁心呢。


    掌珠在雪夜中昂起頭,對著茫茫雪空發願。不就是個官職嗎?難道就隻有那離京的一條路走?


    不!


    掌珠告訴自己,我決不認命!


    倒不是不尊重親戚們。


    廳上話又起來,韓世拓又開始往下說:“具體的這事情,得去找神武軍的統領,他兒子不肯去,哦對了,他兒子是鄒明的女婿,鄒明,過宮門的那大個兒,”


    掌珠悄悄地退回。


    三老爺悄悄的退回。


    二老爺二太太也悄悄的退回。


    四太太在花廳前麵猶豫不絕。


    去打仗的地方?


    能去嗎?


    萬一死……她打個寒噤,趕快不想。


    四老爺反複盤問怎麽留,什麽人肯留,有幾條路線去邊城,沿途是什麽樣。而二老爺和二太太在燭下不語。


    二太太搖頭不肯:“你上了年紀,快四十的人,又不是世子和四叔年青去得,你去不得。”二老爺就回憶往事:“我說呢,我說前年走的那幾個人,怎麽在沿途留下來的。不過,”他沉吟:“他們走的時候也沒想到。”


    二太太雖有手段,卻納悶:“京裏就不管嗎?”


    “太太,京裏隻要發出幾個人,軍中收到多少人就行,這內中的事情,他們管不了,也不管。”


    二太太就更糊塗:“怎麽,管不了?”


    “京裏走一萬人,沿途的人也不笨,見到好的幕僚留下來,再或者是欣賞的人留下來,補一個兵上去,也就是了。”


    “這名士不到處都是?京裏的人過年肉多好宰了吃不成?”二太太不悅。


    “當官不易呐。就說四年前舅兄在任上降職,那事兒你難道忘記?”


    “知道,為了一件差事沒辦好。”


    “可本來這差事是鄰縣辦不好你知道嗎?舅兄那鄰縣好運氣,遇到一個人幫他出主意,說蝗災要來,出個法子把蝗蟲全攆走,這蝗蟲往哪裏飛,舅兄也管不了,他交不出錢糧治災不力他降了職,”


    二太太倒吸口氣:“還有這種事?”


    “有啊,舅兄降職,他的鄰縣升了官,那出主意的人,現還在他衙門裏呢。”二老爺說過更為躊躇:“不瞞太太,我心中是有抱負的。可恨姑丈沒有鬥敗,一年一年的壓著我們。”


    二太太歎氣:“你有證據是他壓的?”


    “我這裏,是沒有證據。但四弟有一年活動花了數千的銀子調外官,就差寫履曆了,姑丈調去那省裏當大員,一道奏折把四弟打回來,四弟估計還不知道這事情,還當是讓別人頂下。”


    二太太對這件事是無話可說,隻訕訕勸解:“和姑老爺的事,當年,說誰對好呢?”過去幾十年,都成一筆說不清的爛帳。


    二老爺凝視燭光:“我和姑丈是好不了,我不是大哥,有些事情他不知道他也能忘記!我不是三弟四弟當年還小,有些事不知道!”


    “哎呀,快別提你的姑母,我們讓她晦氣了一輩子,和姑老爺一輩子不和……”


    “誰叫他對我姑母不好!”二老爺生氣地道:“父親臨終前交待過,我記得,我還記得!這些年,姑丈幾曾對我們客氣過!”


    “你們對他也沒客氣……”二太太沒法子勸,隻是皺眉。


    “因為和姑丈好不了,又扳不動他。凡是他去過的地方,我都用心查過。一查兩查的,我心中也有些溝渠出來,好些條程我上過,但我不是外官,也沒去過實地,全讓打回來。這不,我心不死!”二老爺目光炯炯扭頭:“太太!我想去!”


    二太太牙疼起來:“你去?你又不年青,放著好好的京官不作,你可去頂誰?”二老爺胸有成竹地笑了:“我有官不作,我不是傻了!我不走世拓那頂缸的事情,不過他的話提醒我。西山大營走人,路上會有幾個文官為幕僚。我和掄拳頭的都不認得,那鄒明眼空心大,見多了聖駕,隻認得聖駕麵前的人,我和他也不熟。太太,去找舅兄,他和鄒明親家認得,讓他幫我想法子跟去,等我在沿途小施身手,怕沒有個好地方呆!”


    “你以文官身份為幕僚跟去,我能明白。可你在沿途施完身手,難道去給縣官當幕僚?”二太太聽著總是不對頭。


    二老爺哈哈兩聲,再壓下嗓音:“誰說沿途全是縣官?跟姑丈回京,隨他在都察院現當官的那個,不就是以前京中清水衙門裏出去,轉了一圈又回來的?”他摸著胸前胡須:“還沒有白,不過也快了,我再不趁著壯年出去走動走動,到老了真的就再沒辦法。”


    二老爺房中是這樣,三老爺回房,就一個人燭下一動不動。


    三太太看過幾回,焦急上來:“說不睡家中走走,走了一圈回來就這麽著,是撞到什麽不成?”三老爺抽抽嘴角,中肯的回太太:“撞到了幾個鬼,都不是人。”


    三太太大驚失色,往外就叫:“梅香,取祟書本子來看,”


    “你作什麽?”三老爺失笑:“取那個看什麽?”


    “看你撞到什麽,好燒紙錢送走啊。”三太太還奇怪,這人撞邪不輕,祟書本子是什麽用處也不記得,就走上來試三老爺額頭,道:“大過年的,別把孩子們全染上。”


    三老爺笑著推開她,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我說我們兄弟全不是人,”這個家裏有什麽事能瞞得住人?


    四弟讓廚房上備酒菜,家裏人就全知道。老爺們無意去看看,就見到世子在那裏高談闊論。一聽,就全都明白。


    三老爺睡下來還為難,他也想去。他以前也知道有這內幕,也是光聽沒想過,是沒有人。現在世子都行,三老爺也動了心思,難道我不行?


    明天出門找幾個人合計合計,看看再說。


    袁訓在家裏,也是一樣的沒睡。他看完書,又取過筆。對麵做針指陪他的寶珠就問:“又寫什麽,晚了睡吧,明兒起早看不是更好?”


    “給姐丈寫信,為這個姐丈的事。”袁訓鋪開紙張。


    寶珠還是沒有問那姐丈是誰,隻是道:“舅祖父讓你辦?”


    “舅祖父跟舅父多年一處為官,對我家底細了如指掌。我寫吧,與其讓舅祖父另外找人擔一堆子人情,不如我直接致信姐丈,讓他辦的好。”袁訓皺眉。


    這是為掌珠,寶珠就嫣然,又小有擔心:“不會讓姐丈為難吧?”


    “他為難什麽,不就是一個人托給他。”袁訓寫上幾筆,又抬眸輕笑:“你是怕這事兒不成,你難見大姐吧。”


    寶珠嘟嘟嘴兒,倒不否認:“如果不能留下,可怎麽是好?”


    “如果不能留下,讓姐丈買塊豆腐撞牆去。”袁訓這樣道。


    寶珠愕然過,撲哧的笑了:“怎麽,怎麽不是你撞豆腐去,倒是別人去撞?”辦這事兒的不是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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