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傅念君脫口而出,「這件事,有古怪。」


    周毓白的神情依然淡淡的,很冷靜地反問她,「你想得到的事,你爹爹想不到麽?」


    傅念君心涼,是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傅琨是明知這是個圈套也會往裏鑽的,因為他不去做,就沒有人去做。


    傅念君咬牙暗恨,恨文樞相這個時候撂挑子,恨王永澄古板守舊,更恨滿朝這麽多文武官員,學的盡是審時度勢,卻無半點血性和抱負。


    這又能怪誰呢?這太平盛世慣壞了人,養出了無數的蠹蟲,百姓需要安定和平不假,可安定和平卻始終要有人去守護,並非躲在這富庶繁華的東京城中,邊境的荒涼和征伐就可拋諸腦後。


    甚至與傅琨為多年好友的孫秀,傅念君也突然明白了,為何那日她去向傅琨詢問孫計相選婿一事上,傅琨的神色多有古怪,孫秀也並沒有采納傅琨的建議。


    孫秀是三司使,掌管財政,一旦打仗,軍費便如流水一樣往外,無論敗仗勝仗,這三司使都討不了什麽好,或多或少會承受部分來自皇帝的怒氣。


    你永遠不能向皇帝開口說沒錢,說錢不夠,說湊不齊。


    孫秀也一定不希望傅琨去做樞密院知院。


    傅念君歎了口氣,仿佛傅琨就注定是獨自一條路走到黑的人,現在新政還未到來,僅僅是要主理樞密院,他身後就少有擁躉。


    「也不用太擔心,官家如今很信任傅相,這件事上,他不會吃虧。」周毓白說道。


    傅念君隻道:「隻是今時罷了,若是日後官家疑我爹爹,今日他所做的一切,無論好事壞事,都隻會成為別人的說辭和攻擊。」


    就是這樣的道理,你不做才不會錯,做了,哪怕全部是好事,日後也都難說。


    政治從來都是如此,因此如文博這樣的人,才能平平安安活到七八十歲以高位致仕。


    周毓白默然,知道她說的沒錯。


    他望著她低垂的頭顱,第一次發現她其實也有很多不平的情緒,憤怒的,失望的,怨恨的……


    他輕聲道:「旁人為相,是為了天子,而你爹爹為相,是為了黎民百姓。你認為不值,可曾替他想過,他認為值得否?」


    傅念君的睫毛翕動,波濤洶湧的心湖趨於平靜,半晌後才喃喃道:「確實。是我狹隘了。」


    即便不問,傅念君也知道,對傅琨來說,這都是值得的,為了守護和平而向西夏用兵,為了百姓福祉力排眾議推行新政,他做的事,從來就不是為了自己。


    傅念君抬頭,望向周毓白的眼睛閃閃發光,讓人一瞬間覺得仿若是天上的啟明星落入了她的眼中。


    傅念君微笑,「我明白了。爹爹有他的事要做,我也有我的事要做,他護天下蒼生,我來護他。」


    周毓白不由也笑了,「你還是個小丫頭呢,怎麽護他?」


    所以還是,我來吧。


    周毓白自打告訴她這些事起,就下定決心了,不管這件事是不是幕後之人刻意安排的,將傅家推向風口浪尖,他都會出手阻攔,這天下不是傅琨一個人的天下,也不該由他去背負,比起來,他貴為皇子,更有義務和責任。


    以往周毓白覺得要爭大位,不過是為了自己的母親,可是如今,他卻漸漸覺得,他其實也十分狹隘,看著這些各有心思的文武百官,看著隻知奪權爭鬥的兄長姑母,看著利用他們的私心在背後挑撥四方、風生水起的幕後之人……


    他才覺得他以往所思所想,是多麽可笑。


    他身上缺的便是傅琨那樣,舍我其誰的孤勇。


    既然他們都做不到,那就他來吧。


    他才是唯一那一個適合的人。


    風揚起傅念君的發線,有一縷碰到了周毓白的衣襟,他伸手揪住那發尾,傅念君卻覺得仿佛自己的心跳從發尖傳遞了過來,臉頰上不由自主就燒起來。


    好在周毓白很快鬆開了手,又半轉身望向湖麵。


    湖麵上此時正表演著水秋千,伎藝人從豎立著高高秋千的畫船上蕩秋千,越來越高越來越快,最後與秋千架齊平時才雙手脫開繩子,縱身飛向空中,在藍天白雲間翻著筋鬥,像一隻輕靈的燕子鑽進水麵……


    喝彩聲遠遠地傳來。


    那人影點點的高閣上似乎更顯熱鬧。


    傅念君側頭望著周毓白,突然道:「郡王此時在此,是因為後宮娘娘們會提及您的親事吧?」


    周毓白微微側頭看她,沒有否認。


    隻說:「你現在同樣很危險。」


    傅念君心中一突,是了,剛才說了這麽多,表麵上看來傅家是得了皇帝青眼,傅琨一旦權知樞密院,必然是近十多年來權力最大的一位宰相,而傅淵今日又出席了……


    按照張淑妃與徐德妃那兩位聞著點兒肉味就咬住了不會鬆口的性子,她和傅淵的親事,恐怕也會被人提及。


    傅念君更是驚出了一背心的汗,固然傅琨一定不會同意與徐德妃和張淑妃中的任一派係聯姻,可是畢竟還有個皇帝。


    誰能架得住皇帝的賜婚呢?


    就是不知道官家心裏到底是什麽想法了。


    傅念君偷偷望了身邊某位皇子一眼,卻不小心被他攫住了視線。


    開闊高遠的高閣之上,四麵通風,十分敞亮,這裏濟濟一堂坐著的,就是當今天子和後妃百官眾人。


    皇帝身側,一邊坐著徐太後和徐德妃,另一邊則是舒皇後和張淑妃,其餘有體麵的內外命婦、宗室女眷皆安排坐席在後。


    此時湖麵上隨著表演水秋千的伎藝人落水,這裏也響起了喝彩聲。


    徐德妃放下了手中替徐太後剝的橘子,也跟風輕輕鼓了鼓掌。


    她冷眼瞟著對麵的張淑妃笑靨如花,隔著舒皇後正和皇帝說著什麽,一點也不顧及,徐德妃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心底暗罵了一句賤人。


    張淑妃年紀已經不輕了,卻是這後宮女子中最具風韻的一人,眼角眉梢具是暖意融融,與徐德妃刻薄的麵容有天壤之別,便是年輕的舒皇後也不及她鋒芒。


    周毓白生得如此俊秀,舒皇後自然也是極為美貌,隻是這種不沾煙火氣息的清淨之美並不很討皇帝的喜歡,皇帝並不屬意冷冰冰的仙女,他喜歡的是凡塵之中能夠給他帶來愉悅、輕鬆的尋常夫妻之樂的張氏。


    皇帝年近五十,卻保養得宜,戴著硬腳襆頭,頷下蓄著長須,看起來不像威嚴的一國之主,倒似是尋常的中年文士,儒雅清瘦,十分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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