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嫣嫣怔愣地看著他,心底浮現一抹異樣的念頭——


    常君哥是舍不得糟蹋了她親自給他送來夜宵的這份心吧?


    見他不顧湯涼麵糊,大口大口地吃完了那一碗,孫嫣嫣嘴角的笑意蕩漾得越發地甜了。


    他們誰也沒發覺,在門邊,靜靜佇立的那道瘦弱身影。


    劉惜秀垂下眸光,抱緊了那隻裝了包子的挽籃,而後悄悄地轉身,沒入了黑沉沉的夜色裏。


    他們之間,猶如被漫漫銀河劃開了遙遠的兩端,雖身在同一個屋簷下,彼此卻像是兩個陌路人。


    唯有在寂寂靜夜裏,臥榻之上,一個靠東、一個側西,隱約聽見彼此的呼吸,這才依稀感覺到兩人是一對夫妻。


    劉惜秀麵牆而臥,傾聽他均勻沉緩的熟睡聲息,忍了很久,最後還是小心翼翼地翻過身來,在窗映月影下,凝視著他俊朗的臉龐。


    睡著的他,常蹙的濃眉舒展開來,放鬆的神情讓他看起來像個小男孩,深深牽動、扣緊了她心底深處最柔軟的地方。


    ——他的夢裏,可有她呢?


    胸口緊緊糾結著千百種滋味,沒來由地,她眼前逐漸迷蒙了起來。


    可就算淚水模糊了他的臉龐,她仍然貪戀著這一份難得的、寧馨的凝望。


    這是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勇氣,允許自己這樣主動地看著他的睡容,等過了今晚,也許那腔衝動的勇敢又將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多看一眼就好,再一下下,看著他兩道斜飛的濃眉,緊閉的長長睫毛,挺直的鼻梁,好看的嘴唇,想像著他深邃眸光裏盛滿了溫柔,想像著他對著她漾起笑容……


    帶著最美好的想像,劉惜秀就這樣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嘴角淺淺上揚,彎起了一朵幸福的笑容。


    熟睡中的劉常君,不知怎的,仿佛感覺到了什麽,微微動了動。


    好像哪裏飛進來了蝴蝶,在他臉上盤旋飛舞著,左撲一下、右撲一下……


    他覺得臉頰有些酥麻地輕癢,下意識抬手揉了揉鼻子,緩緩睜開了一雙惺忪睡眼。


    那張蒼白小巧的臉蛋離得他好近、好近。


    他心跳登時漏了一拍,立刻屏住了呼吸,幾以為自己眼前出現幻覺了。


    秀兒。


    他直盯盯地凝視著她,完全未曾察覺到自己的情難自禁……


    她又瘦了許多,小小的臉蛋還不足他的手掌大。


    搞什麽?這些日子以來,他不是要她什麽事都別管、什麽活兒都別做嗎?她怎麽還能讓自己變得這麽瘦骨伶仃,好似一陣風吹就不見了。


    一顆心深深絞擰了起來,就連呼吸都覺得痛。


    痛楚地閉上雙眼,他恨恨吐出了一記憤然的低咒——


    劉常君,你還是男人嗎?!


    就算她是出於報恩才被迫下嫁,就算她眼裏心底始終沒有你,就算……你對她而言,隻是一份天殺的承諾與責任,你也不該、不能眼睜睜看著她變成今日這般模樣!


    「你是傻子嗎?」他睜開眼,灼灼黑眸隱約有淚光閃爍,咬牙切齒地低聲道:「要是覺得日子難熬,你就說啊!難道你沒舌頭嗎?不懂反抗嗎?要不你就是痛痛快快吼我一頓也好,誰要你過得像個小媳婦兒,有苦盡往肚裏吞了?」


    她恬睡的臉龐微微一動,他滿腔的憤慨和懊惱霎時全咽了回去,噤聲不語,就怕一不小心吵醒了她。


    「你真是個麻煩,天大的麻煩……」半晌後,見她睡得香甜,他這才敢再開口,喃喃自語道:「從兩歲進了我家之後,就沒有讓我有一日安生過。」


    最早,總是害他被爹娘訓誨,說她一個小女娃可憐見的,身世極苦,要他這個哥哥學著懂事些,別忘了要多多關照、疼愛妹妹。


    待少年時,她又像是跟屁蟲似地在他後頭轉悠,害他總是被同齡友伴取笑,心底憋屈懊喪了好些年,就跟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一樣。


    後來長大了,家裏遭受變故打擊,她默默就這麽一肩挑起了沉重家務,相較之下,他這個長子更像是處處不如她,唯一能做的,隻有死命讀書,以期將來金榜題名、怕眉吐氣。


    但最令他備受打擊的還是——她竟然嫌棄他?


    劉常君知道自己心底總卡著這個疙瘩,她的「報恩委身下嫁」對他而言,簡直是要命的恥辱和……重傷害。


    難道我真這麽不值得你愛嗎?


    「算了。」思及此,他的心又冷硬了起來,「隨便你,你愛怎樣就怎樣吧,要瘦成了一把骨頭也是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他狠下心腸背轉過身,就是不看她。


    一盞茶辰光過去了……兩盞茶辰光過去了……


    劉常君僵持了很久,最終還是緩緩地、慢慢地轉回來,黑眸瞅著她沉睡的小臉,大手自有意識地替她拉高被子,小心翼翼地掖好。


    【第七章】


    東方天光乍亮,慣常早起的劉惜秀就醒了。


    她揉去了眼底殘存的睡意,習慣性地默默起身,不忍吵醒劉常君,繞過床腳下了床,不忘回頭瞄他一眼。


    隻一眼,心下又是一疼。


    他熟睡臉龐上,黑眼圈嚴重暗青,昨晚他不是很早就睡了嗎?怎麽會……


    「難不成昨兒半夜又起身到書軒念書去了?」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低語道,「這般拚命,身子可怎麽受得住呢?」


    劉惜秀神思恍惚地穿好衣衫,深秋天涼,便又加了性坎肩,走出花廳,見天色還早,甜兒和靈兒兩丫頭還未來,索性捧著盆子去外頭打了水,備了青鹽,好待會兒伺候夫君洗漱。


    她自己就著冷水匆匆梳洗過後,細心地生了一小火爐的炭,燒滾了一壺水溫著,等夫君醒來要洗臉時,就可以把熱水及時添進冷水盆裏,免得凍著了他。


    能這麽為他忙碌著,她心底有說不出的快活,蒼白的臉上也染上了一抹幸福的淺淺暈紅。


    唉,要是甜兒和靈兒天天都能這樣睡過頭就好了。


    這樣她就能多幫夫君做點事,能親眼看著他接過自己送上的帕子、喝著自己斟的茶、吃著她親手為他烹煮的菜肴,最好是他還能偶爾抬起頭來,輕輕地對她一笑。


    「唉,那就更好了。」她傻氣地妄想著。


    門口響起了兩聲輕敲,驚醒了她的胡思亂想,那兩個小丫鬟來了。


    劉惜秀嘴角的笑意倏地消失了,眉眼之間又鬱然起來。


    「進來吧。」她打開門,溫言道。


    「少夫人,奴婢們該死,竟睡遲了。」甜兒和靈兒一臉倉皇心慌,一開口就是請罪。


    「沒事。」她淺淺一笑。「我也才剛起呢。」


    兩名丫鬟吐了吐舌,馬上忙了起來。


    劉惜秀再度無用武之地,而且光站著反而礙手礙腳,隻得拿起一籃子繡件,到外頭院子做女紅去。


    她坐在攀爬垂絲著嫣紅濃綠的花架下,靜靜地繡著枕套,以銀線為界、紅絲做底,商的是碧波盈盈……


    繡的是記憶中家裏的那池荷塘,夏風吹過,荷葉田田,粉色嬌紅輕曳,臥在其間的鴛鴦仿佛交頸睡去。


    她繡得專心,沒發覺劉常君不知幾時站立在身側。


    「夫君?」她偶一抬頭,登時呆住。「呃,怎麽了?」


    「你這樣多久了?」


    她聽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懂他為什麽又蹙眉不開心了。


    「夫君是指……」她小心翼翼地問。


    「總是不吃早飯,總是一個人躲著,總是埋頭趕這些繡件。」劉常君努力壓製著怒氣,聲音卻緊繃難卻。「多久了?」


    「我……」她一呆。


    多久了?


    是多什麽時候開始,她下意識退得很遠、很遠的……


    想起了那個晚上,他和孫嫣嫣之間親昵的舉止——劉惜秀胸口霎時堵住了什麽,咬了咬唇,神情微微冷了下來。


    「如果不和我同桌,你應該就吃得下了吧?」


    「我沒有。」


    「你就有。」他一口咬定。


    明明瘦得弱不禁風,明明一大早就缺席飯桌,明明……害他為此煩躁困擾到頭昏、心也痛,這難道不是事實?


    她心下一疼,猛然抬頭瞪著他,淚水在眼眶裏打滾,「你管我吃不吃飯,你、你去管嫣嫣啊!」


    「這關嫣嫣什麽事?」他瞪著她。


    劉惜秀拚命忍著不哭,近乎負氣地道:「你為什麽誰都要管,你為什麽誰都要關心——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你管我吃不吃飯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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