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書生,似乎也不是那麽傻。


    韶明眼微目迷,啟唇道:“那麽,若三千六百人共行一百裏,日行五百回,計路二十八裏,日可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可供給多少人?”


    什麽主人會帶仆三千六百人?雖然問題很多數字,不過重點卻隻有兩句。景衝和想也沒想,答道:“兩萬人。”


    “錯。”韶明幾乎是在他答完之後就出聲。


    景衝和一愣,不禁問道:“何錯?何解?”運米兩百石,一人日食一升,的確是兩萬人啊。


    韶明微笑道:“你忘了扣掉運夫的口糧。答案約莫是一萬六千多人。”


    這……他是掉進陷阱了嗎?這題明顯是有漏洞可鑽。景衝和心裏想看那些題目,反省自己的大意。


    韶明見他那認真的模樣,心裏好笑,卻板起瞼孔,說道:“景衝和,吾知你長年在鄉間遊曆,吾想問問你,世間人對吾這個女皇是何想法?”


    韶明將談話轉了千裏之遠,景衝和一抬起瞼,就看她換了表情。他開始感覺,韶明是個喜怒無常的人。


    怔了一怔回過神,他道:“百姓所求的,就隻是個平安罷了。隻要有衣穿、有糧吃,日子安順喜樂,在位者是誰,他們不管。”他的家鄉多是農戶,隻煩惱收成,煩惱賦稅,別有貪官作惡來搶他們,如此而已。


    他講的這席話,不同於朝中大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平民所言。


    韶明垂下眼眸,喃道:“是嗎……”然而,要讓所有人民有衣穿、有糧吃,那是無法道盡的困難。“……他們不是說吾無血無淚,麵貌如同鬼怪一般醜陋嗎?”她忽然挑眉。


    她又扯開了。景衝和當然也聽過那些謠言或歌謠,他未見過韶明之前還多少信。


    “這……隻是民間傳說罷7,”他也不知由何而來。


    “呢……”韶明瞅他一眼,跟看抬手,道:“沒事了。你退下吧。”從算學問題到百姓心思,從百姓心思又到民間傳聞,韶明心情一時三變。


    要熟悉一個人,需與對方相處。可景衝和忍不住覺得自己每見韶明一次,就更不理解她一些。


    天微曦,不用誰來喚,她醒了。


    每天這個時候起床,已經變成習慣了。一個嬤嬤先走了進來,身後跟看八名宮女,宮女們端看熱水、草看朝服,整齊地排列在床邊。


    她下床,洗漱過後,讓宮女替她更衣梳發。梳看男子的髻,穿看男人的衣裳,她上朝時總做男人打扮,也許朝臣就比較不會那麽注意她女子的身分,能夠專心國事。


    從起床到更衣完畢,要不了兩刻時。她總是盡量地快,不讓任何事耽擱她上早朝。


    踏出寢宮,一陣冷風迎麵而來。她忍不住吸了口氣。


    寢宮的牆壁是空心的,燒得極為暖和舒適,和外頭的冰天雪地有看極大落差。她總覺得每日早晨來這一下,有助於清醒精神。


    “……今兒個好像比昨天冷。”她講了一句。


    “司天監大人說明兒個就轉暖了,春天要來了。”身旁的宮女細聲回應。


    司天監是個六十來歲的老者,長了一張凶惡的瞼,不過天象倒是算測得奇準無比。


    “嗯。”韶明點點頭,應了一聲。


    坐進皇帝車輦,片刻便載送到光明宮。車葷進到宮裏,聽得司儀中氣十足地聲音喊道:“今上駕到!”


    她下葷落座,底下朝臣立刻拜道:“恭迎今上聖駕!今上萬福!”


    朝臣們雙手作揖拜到膝前,瞼深低,頭頂朝地。玄國麵見皇帝其實並無跪拜叩頭之禮,是因為玄國國界寬廣,鄰接的異邦也多,規矩皆不同。以前似乎曾經硬是讓前來交好的天使叩頭跪拜,種下兩國胡齲,進而引發戰爭,百姓死傷慘重。就此之後,皇帝心憐無辜人民,下旨改變拜禮,記載在宮中,至今已六七十載。


    讓人行個禮行到頭頂朝地,其實也很夠了。


    韶明瞥到延王臉沒低深,心裏一笑。手微抬,道:“平身。”


    語畢,幾十位朝臣站直身,依東西兩班分列站立。


    司儀喊道:“請奏一”


    尾音尚未結束,延王立刻就跳出來,拱手道:“今上!色目人一事得解決!”


    “延王,司儀都未收聲,你有些過急了。”右宰相難得地開口了。


    延王冷瞥右宰相一眼,沒有理他,隻是請纓道:“若今上允許,老臣願領軍披掛出征!”


    “等等,糧草哪來?”左宰相跨出一步,加入戰局。


    “當然是由府庫而來。”延王下巴抬得老高。


    “府庫絕不可用罄!”左宰相大聲道。


    “為何你總要妨礙我?莫不成你是色目人派來的奸細?”


    “你血口噴人!請今上明察!”


    今日也是吵吵吵。


    坐在上位的韶明,隻覺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出演了又演的老戲,連台詞都跟前幾日相同。


    “這個嘛……”她沉思須臾,抬起眼,問道:“右相,你以為何?”皇帝在朝會中和大臣討論是常見之事,不過韶明極少點到右宰相,右宰相有點冷不防,遲了一下,方才踏出來,拱手道:“啟享今上,微臣以為,府庫對國家甚為重要,斷不能輕易揮霍,今年亦不應加稅,色目人的問題能拖則拖。”


    很好,什麽也沒講。


    韶明眼底一沉,卻微笑道:“所言甚是。”她臉一轉,對看朝臣,開始說:“所謂『三軍未動,糧草先行』,於戰爭中,瑙重甚為重要,可掌握勝敗關鍵。吾粗淺試算了下,若一士卒配一民夫,所攜之糧約莫可走十八日;若一士卒配兩民夫,所攜之糧可走二十六日,尚且未計回程。眾臣了解了嗎?”


    底下臣子互看一眼,接看,她又娓娓續道:“這是以人力運量的狀況。當然還有馬或駝、或騾。從這裏到西邊邊境,共是一萬五千多裏,中間有十三個軍糧倉。首先糧草必須到位,接看是行軍,士卒一日快約可走四十裏,慢則三十裏。再說府庫與賦稅,府庫目前約有四千九百萬兩,西線兌州有十萬駐軍,十萬軍一月要耗三十萬兩白銀,這還不含軍餉。我大玄人民戶數有記載的,今年為兩千一百多萬戶,人口共七千九百多萬人,已開墾的農作之地卻僅有可開墾的五成,一畝稅收兩鬥。然去年收成不佳,要入春了,希望各位一起祈求上天,盼秋收豐富。”


    她這一席長論說得不疾不徐,沒有停頓,最後結在一個無關痛癢的地方。那麽一大堆數字連串兜頭撒下,聽得懂的朝臣自然明白目前西征的困難之處,聽不懂的朝臣也因為聽不懂而無法多言。


    見底下一片靜默,韶明微微揚起嘴角。


    “退朝!”


    擺平早朝,韶明片刻不歇,直往禦書房批閱奏章。


    全國各地寫來的奏本,有的狀告貪官,有的上報民情,還有與各國的邊境紛擾,一半以上都是報憂報愁。該罰的罰,該開倉濟民的開,奏本批過一本又一本,幸好也是有報喜的。批到東方海上島國所強占的領土已收複,韶明心中甚慰,旨意犒賞有功之將。


    天色暗了,宮女們悄悄地增加照明用的蠟燭,她直到最後一本奏章批完才放下筆。最後,她又打開之前看的卷軸沉思,卷軸裏畫的是玄國的國土,她支頤睇看圖上和玄國鄰接的異邦,許久之後,她寫下一封密件,命人快馬送出。


    回到寢宮,她更衣沐浴,在慣用的香木澡盆裏洗去一身疲憊,舒服地躺上床。大概是早朝時的情緒尚未完全消減,她沒太多睡意,又一直想著國事。


    翻看床頭的書,她披上外衣,又走出寢宮。


    這右宰相今日的表現耐人尋味,其實她大約知曉這幾人都有點利害關係。


    刑部裏有左宰相的人,而延王的兒子鎮遠將軍,在地方上作亂不是一朝一夕,刑部多半壓了下來;換句話說,左宰相手中有延王的把柄,所以於朝中處處針鋒相對,因為他一點也不怕延王。至於右宰相,前朝左右兩人底下暗鬥,左宰相曾吃過小虧,所以有些忌諱右宰相,右宰相則又不擅長麵對延王的氣焰。


    這還真像鬥獸棋。


    雖然延王短期不會再強逼西征色目人一事,那也隻到秋收時期而已,她己從西線十萬大軍調派兩萬兵士,保護邊防百姓。她並不是在縱容色目人,也並非害怕戰爭,隻是西征茲事體大,戰爭勞民傷財,萬不能草率,糧草的運輸一定得仔細安排,路途遙遠之外,還有天候的問題。是不是一定得出兵也值得商榷。她一直在想,一定有更好的解決方式……


    長廊已到盡頭,腳下踩看雪地。韶明抬起臉,不知不覺,她又走到藏書閣了。


    門未鎖,她當然推門進去。睇見角落放看棉被,昂首在二樓處望見景衝和,她道:“你打算以此為家了嗎?”


    聽見聲響,景衝和將正照看牆壁的油燈移動,看著下麵。


    “今上。”看見韶明,他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麽。“…今上也未就寢?”他僵硬地問。其實他前兩日都有回家,隻是不知為何這麽不巧,或說這麽巧,留下來時皆被她抓到。


    “吾今日好興致,便散散步……你別下來,待上麵做你自個兒的事成了。”韶明找個台階坐了。


    往下望看她彎腰落坐在階梯上,景衝和有點後悔今夜沒有出宮回去睡了。不管他要做什麽,她的存在都令他無法專心。


    不過,不用下去也好,他不善於麵對韶明。正確說來,是根本不知如何跟韶明相處。


    韶明掃一眼四周,一樓各架上的書冊排列得整整齊齊,書列中還多了幾塊牌子。她伸長手取了最近的一塊來看,上麵毛筆字寫看更為詳細的分類目別。


    還真有心思。她微勾唇,放了回去。


    出來散步是找睡意的,如今精神卻那麽好。韶明抬起頭,對看上麵的景衝和道:“總聽你書看得多,吾想試試你,你就當遊戲好了。”


    “什麽?”遊戲?景衝和停住動作。到底是誰告訴她,他書看得多的?


    韶明不假思索,吟道:“稍促高高燕,微疏的的螢。”


    聽她僅吟一半,景衝和想了一下她是什麽意思,接下去道:“故園煙草色,仍近五門青。”這是詩。


    韶明又道:“秋風清,秋月明,落葉聚還散。”


    “寒鴉棲複驚。”這是詞。


    “興亡千古繁華夢。”


    “詩眼倦天涯。”變成曲了。


    無論詩詞曲,他都能聽上句接下句。他吟完後,聽韶明似乎輕輕地哼了一聲。


    “……帝者與師處,王者與友處。”


    “霸者與臣處,亡國與役處。”這不是詩詞曲了,是《戰國策》。


    韶明續道:“鄉人皆好之,何如?曰:未可也。鄉人皆惡之,何如?曰?”


    這是《論語》中的一段。景衝和回道:“未可也。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她總說他書看得多,其實她也不少不是嗎?前麵幾句詩詞曲,感覺是隨興想到就讀的,後麵這兩段,提到為君和為人之論,不知為何,景衝和有種韶明在暗喻自己的感慨。


    下麵沒有聲音了,他想韶明應是不想玩了。眼睛注視看牆上刻有的東西,他猶豫了下,開口道:“這藏書閣有點古怪……”往下看去,韶明身體倚靠看欄杆,模樣放鬆地閉看雙眸,竟是睡著了。


    原本想要詢問韶明的,他住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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