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後。坤和三年。


    這是沈辭登基後的第三個年頭,邊患已平,然內亂陡生。


    朝臣論及這位新帝,多是戰戰兢兢——這位新帝眼睛裏揉不得沙子,雷霆手段治下,偏偏滿朝文武竟無一人能得他倚重。


    且沈辭自東宮始,身邊便連個知心的人兒都沒有——倘若不把前朝太子妃那禍水算進去的話——後宮至今仍是空虛,便是枕邊風也無處吹去。


    東宮自然也是空著的。沈辭近身伺候的人才知曉,聖上隔三差五,就要去到東宮那湖心閣裏眠上一宿——也唯有那一宿,他睡得稍安穩些。


    後宮之事也有老臣啟奏過,懇請聖上選秀,充盈後宮,早日誕下皇子,被沈辭以「邊疆一日不寧,一日不得薄賦輕徭,朕便一日不能有此心」雲雲搪塞過去,不過月餘,便尋了個由頭賜那上奏之人還鄉——那人不過剛至花甲。


    沈辭文武並重,重振朝綱,初時成效還是顯著的,朝中一時弊絕風清。隻用了兩年,便定了邊關,南邊的世家大族也偃旗息鼓,規矩了不少。然水至清則無魚,這一年多來,各方躁動不安,且隱隱有匯聚之勢。


    沈辭折子都收了幾遝,卻仿佛並不上心似的,並未安排下去。


    坤和三年夏,南方大族中有一人自稱為先朝遠支宗室子,以「匡扶正室,還正朝綱」為號,反了。


    朝中一時大亂,而沈辭卻局外人一般,遲遲沒有動作——瞧著不急不躁,甚至脾性比往常還要好了兩分。朝臣被他壓製慣了,他不頒旨,是不敢私下有什麽打算的。


    是以這年冬,便打到了京城。


    京城城破之日,反軍殺進宮中,隻見宮門大開,宮人早早被遣散,沈辭仰臥龍椅之上,身上卻未著龍袍,隻著了一身舊時衣裳。


    他閉著眼神色安然,一隻手垂下來,手邊不遠處的玉階上滾落一隻白玉盞。而案上托盤中,仍有一把白玉壺並一隻白玉盞,盞中美酒被斟至六分滿,隱隱有桃花的香氣。


    說書人的折扇一並,敲在桌上,「諸位細品,這未著龍袍,所謂何意?」


    底下有小子高聲道:「龍袍那可是當今聖上才穿得的,未著龍袍,就是不當皇帝了唄!」底下一片附和之聲。


    說書人敲了敲扇柄,「正是。然諸位可知,前朝武帝臨終時,懷中貼身放了一件物什兒。」


    酒樓中一時安靜下來,眾人皆望著中央那說書人,等著下文。


    那人頗為滿意,重打開扇子搖著,慢條斯理道:「這物什兒,乃是一段結發。」


    「前朝武帝並未立後,結發從何而來?」


    說書人故意沉吟片刻,方接著道:「那結發之上纏了一條紅綢——可不是尋常一條紅綢,是前朝武帝元平十年歸京時,府上的一條紅綢。這便要說起興朝時最末一位太子妃來……」


    「據聞這太子妃,早在十歲那年……」


    折扇開合間,數載光陰不過寥寥幾言,一晃眼間便是經年。


    講到中途,一婦人拉著一約莫十二歲的少年離了席。


    酒樓中的說書人仍在講著往昔褪了顏色的愛恨——正是人們茶餘飯後最愛聽的。


    這兩人前腳剛出了酒樓,那少年後腳便拽了拽婦人的衣袖,一雙略微上挑的鳳眸清清潤潤,他輕聲問道:「阿娘,他們說的,是不是阿姊?」這話剛問完,卻見自家母親通紅著雙眼,捂住嘴,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無聲哭出來。


    銅鈴一響,餘音嫋嫋,似有似無。


    謝杳獨自行在莽莽雪原,天地間皆是落寞的白,回身望過去,唯有她一行足跡深深淺淺蔓延至遠方。


    她渾然不知自己因何來此,隻是舉步接著往前走著。


    直到眼前忽的現出一幅幅畫麵,十九載年歲一一鋪陳開來,她從那些虛影之中穿過。她甚至還瞧見了她並未經曆的日子,她在心中數著,統共有五個春秋。


    畫中那男子,生了一副好相貌,隻是總不愛笑,一身清冷疏離,拒人千裏。她看著那男子披上龍袍,底下山呼萬歲,也看著他在四下無人的殿中,一坐便是一宿,看著他眉目溫存地同身邊並不存在的人說著什麽,說著說著,就笑起來,直笑得人心口發苦——也有極偶爾的時候,會落下淚來。


    謝杳怔怔看著最後他含笑鬆開手中杯盞,雙唇微動,似是喚了一句什麽。她盯著看了好一會兒,不自覺伸手觸上那道虛影,卻隻是探手進一片虛空裏。不過她還是認出了他喚的那聲「杳杳」。


    散亂的記憶像是終於找到了歸路,謝杳眼神一瞬清明——不過刹那,積雪消融,春意覆了滿地,桃花綻了滿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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