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玄失笑一聲:“莫非皇後要告訴我,你們這是在行宮禮?恕鳳某不敢行這樣的禮,告辭!”他轉身便要走,麵前卻有一道厲風劈麵落下,逼得他倒退兩步,抽出腰間革帶直迎了上去。朱煊一手抓住革帶,倒沒問他不敬之罪,先問了淳於嘉的下落:“你們一道下朝,怎麽謝將軍與你都到了,他還不曾過來?”鳳玄道:“他一介文臣,過來送予皇後殺麽?你行權擺譜也好,動手泄憤也好,不要做得太過份,聖上那裏必是要不悅的。”朱煊訝異道:“你竟說起淳於嘉的好話來,看來鳳家的家教果然不同。你父母才進宮幾日,小鳳學士竟學會友愛同袍了?那怎麽不知向我這個皇後請安?”鳳玄無奈地從一旁宮人手中接了茶來喝。這麽一攪,就連謝仁的戰意也泄了,揉著肩問道:“大將軍這是要做什麽,大張旗鼓地把人都弄來?咱們四個誰看誰也沒順眼過,大可不必學那些女子粉飾太平,少見麵自然清靜無事。”門外又有腳步聲響起,三人以為是淳於嘉來了,便都側過頭去看。不想進來的卻是個女子,向著朱煊福了一福身道:“回皇後,淑妃被聖上禁閉於移清殿中,禁足三月,聖上有旨,不許他離宮,怕是這幾個月都不能來請安了。”朱煊聞言,精神便為之一振,笑道:“原來如此,陛下已有決斷了,我還當這事非我管不可呢。既是禁閉,這三個月他也不能侍寢了。”將人打發下去,抬頭看向那兩位妃子:“二位茶也喝過了,安也不打算請,在我這坤寧宮中耗著做什麽?還想再做過一場?”謝仁立刻應道:“求之不得!”鳳玄則若有所思地問道:“大將軍召我們來請安,就是為了淳於大人?他到底做出什麽事……”不必問也該知道,他還能做出什麽事。鳳玄咽下後半句話,捧著茶杯提議道:“大將軍之意,不過是獨占君寵,這也絕不可能。我與謝將軍雖是後生晚輩,卻也不是能將陛下拱手讓人的。”謝仁點頭附和道:“我亦如此。”鳳玄看著謝仁手中根根直豎的拂塵和朱煊掌上輕敲著的戒尺,眼前不期然湧上這些日子所學的侍君時該如何溫柔順從之類,心頭升起種古怪的荒謬感。他悄然將腰帶係在腰上,大度地建議道:“與其事後爭執動手,不如咱們訂下君子協訂,不靠武力爭奪,比試琴棋書畫之類不叫外臣側目的東西,勝者便可……”這主意也有些道理。若打得太厲害,晚上沒體力……咳,也是得不償失。朱煊坐回榻上,敲著戒尺想了一陣,慢慢抬起頭來:“此事既是鳳學士所倡,不如你先試辦一回,若是好便依此為例,若是不好……”他嘴角露出一絲邪異的笑容:“不隻聖上有權禁閉宮妃,我這個皇後也有。”鳳玄毫不遲疑地答道:“我且試上一試。”他行動力極強,隔不上兩三日便弄出了一場精致筵席,禦花園內臨溪設座,架了數裏幔帳,引出溪水成曲渠,以為曲水流觴之戲。他叫禦膳房備下精致菜肴酒水,又從教坊弄了樂工歌伎,在帳外奏樂歌唱,請宣帝與朱煊、謝仁共享飲宴。宣帝後宮一直空置,又因戰爭接連而起,既乏閑心,更無人為他安排這樣的宴會,自是欣然赴宴,對著林園濠濮大加讚歎:“鳳卿竟有此巧思。朕許久不曾放鬆遊玩,如今戰事已平,喜報連連,正該有機會慶賀一番。”高興之餘,他又想起淳於嘉此時正禁足於移清殿中,心中頗覺不忍,想把他也放出來共享此樂。然而他又怕這般朝令夕改,以後在這群後妃中就更不會有威嚴……權衡一陣,他還是沒傳旨放出淳於嘉。那天險些就在韓翼麵前叫出聲來,他每想一想便覺後怕,若是不好生處罰淳於嘉,隻怕以後他就敢得寸進尺,當著朝臣的麵將自己吃幹抹淨了!宣帝心下還在猶豫,鳳玄便已令樂手奏月,歌伎作歌,聲音隔著溪水被風吹過來,若有似無,猶如仙樂一般。渠中已流下許多木盤,其中各盛著食物酒漿,四人坐在茵褥上伸手撈起,宣帝便問:“朕聽阿煊說,你們仿佛要比試什麽,鳳卿是如何設的題目?”鳳玄笑道:“臣已將題目置於匣中,由內侍置於托盤上。待飲宴過半,水流將題目送下來,便由我等三人撈起來一試身手,陛下做仲裁如何?”第93章 後宮·真亂傳3難得有此閑暇時光,宣帝與三位愛妃在水邊飲酒談笑,說著說著就總有人把話題引到不該在白日探討的東西上。步障中雖然隻有他們四人,隔著一層羅綺就是內侍宮女,光天化日之下便言及床笫之私,此事傳揚出去,甚是有損天子的賢明。宣帝緊攔慢攔,把話題從山水轉到詩詞,指著眼前的水渠睜眼說瞎話:“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間想。此處合當與阮嗣宗、嵇叔夜共遊。”朱煊目光閃動,舉杯附和:“七郎說得是,我也是這般想。我等皆是通達之人,正該以天地為屋宇,步障為衣服,吟詠阮籍《詠懷詩》以抒心胸。”他伸手便將衣帶拉開,敞胸露腹地箕踞於坐上,單披著外袍吟道:“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他口中抑揚頓錯地吟詠,傾身含笑望向宣帝,精悍矯健的身體在陽光映射之下灼人眼目。放曠未見多少,風流之態卻是十足誘人。宣帝心頭微顫,幾乎移不開眼,眼中一絲絲染上情欲之色。得虧耳旁響起一聲泠泠清單,才終於喚回他的神誌。宣帝回過神來,便不敢再看,閉了閉眼,轉頭看向聲音響起處,卻是謝仁不知何時拿了琴過來,正在膝上彈撥。他神態閑雅,手指或勾或撮,聲音動於天水之間,飄飄然有若天人。宣帝不由得想起自己初見他那天,他在亭中彈琵琶的情形,微笑起來:“今日阿仁當真是‘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了。隻不知是否還肯將朕當作先生?”這話立刻讓謝仁想起初遇宣帝時的情形,心底湧起融融暖意。他輕揉琴弦,隨著樂音答道:“我一直把陛下當作師長,無論何事都是向陛下學來的。”琴音漸低,謝仁的聲音也漸漸低下去,帶了一絲沙啞魅惑:“就連‘天老教軒皇’的學問,也是陛下口傳心授,親身教與我的……”琴聲纏綿動人,早失了中正平和之意,宣帝想起自己那時如何苦求他進入,不由得抬起袖子來擋住臉頰。好在場中還有個懂事的鳳玄,仍舊記著主持宴會之責,一語打破了場內曖昧氣息:“既然酒宴差不多盡興了,我就令人將準備好的題目送下來了。”他將手指彎曲,放到口中打了個呼哨。外頭忽然響起陣陣柔緩鼓點,渠中水流波蕩,自步障外流入一個木托盤,上頭放著個芙蕖花苞。宣帝眼前一亮,含笑問道:“鳳卿好巧思!這裏麵包著題目?朕先來看一個,看看這題目公不公平。”伸手便去撈那花。鳳玄將花接過來,層層剝開給宣帝,隻見裏頭包著枚小小的金花。他隨手將金花簪在宣帝頭上,分開花瓣,看到上頭寫著的一行小字:“作遊仙詩一首。”就連朱煊都看著那荷花可愛,讚了一句:“果然有心思,還有利物。可是作得出詩便可得金花,做不出便要讓與作出者?”鳳玄笑道:“卻不是這麽簡單。我這題目是取射覆之法,一會兒順水流下的各色器皿當中都盛著一樣小東西。外頭鼓聲止住時,這些木盤流到誰麵前,誰就可拿下來,隔著器皿猜測裏麵的東西。猜得準的方可按著其中所書一展長才,由陛下品題。合格者可得器中之物,猜不中或做不到的便罰飲酒三杯。最後得幾樣物品,便可承寵幾回,各位意下如何?”宣帝連忙攔道:“此法絕不可行,其他恩賞也就罷了,這麽多……咳,這麽爭寵有失後宮和氣,朕不能答應!”朱煊本欲問些什麽,叫宣帝一攪和倒忘了,看著水渠入口問道:“小鳳學士備了多少樣東西,憑鼓聲而取,若鼓聲停時咱們三人麵前都沒有盤子該怎麽辦?”鳳玄道:“咱們三人還謙讓什麽,誰搶到就是誰的。”朱煊拊掌道:“好,那就各憑本事!”謝仁一直在低頭撫琴,嘴角卻帶了一絲冷笑,目光自鳳玄與朱煊麵上掠過,一語不發。兩人各自落座,宣帝也坐回位上,一麵喝酒一麵心不在焉地想道:一會兒不論誰做了詩也好,做旁的什麽也好,都……隻說不合格吧!眨眼鼓聲停下,恰有一隻木盤停在謝仁麵前,上頭放了個倒扣的兔毫盞。謝仁托起木盤,凝視宣帝:“我不會射覆,陛下為我師,可願代弟子一試?”宣帝恨不得眾人都猜不出,低頭道:“朕亦不會猜,阿仁還是飲酒吧。”謝仁便將木板放回水中,起身倒了杯酒,走到宣帝身旁坐下:“我既不會射覆,以後便也不與兩位爭了。這三杯是由陛下教授不全,才使我受罰,陛下喂我喝下可好?”宣帝毫不推辭,將酒杯遞到謝仁口中,一杯杯喂過去。水漬順著謝仁嘴唇流下,洇得那雙唇色紅潤誘人,宣帝心旌搖蕩,舉起衣袖替他擦了擦唇角水色,占了些小便宜回來。朱煊與鳳玄雖然看著極不順眼,但想到謝仁這場一無所得,也就暗自咽了這口氣下去。謝仁飲酒之後,就光明正大地賴在宣帝座上不走。朱煊與鳳玄坐在河邊盯著水上飄下的木盤,等著鼓聲停住。鼓聲停時,那枚木盤卻是恰好飄到宣帝麵前,鳳玄與朱煊身形如箭一般,霎時便縱躍到岸邊,各各伸手去奪。朱煊卻還是快了一步,伸手撈出木盤,向鳳玄道了聲:“承讓。”鳳玄神色不變地回了禮,坐回位上。朱煊看著托盤裏草葉紮成的小籠,開始犯起愁來——他也不會占卜,便問鳳玄:“可有提示?”鳳玄道:“雖則該是靠占筮,但為簡便,下覆之物與器皿都有些關係,也都是宮中之物。”朱煊取出那碧草織成的籠子細看,上頭竟還夾著朵朵紫花,不知有何意味。他思量許久,才選了個可能的答案:“當是玉飾。”說罷將草籠扯開,露出裏麵的東西,卻是一塊色澤極豔的朱砂,雕作蝙蝠形。鳳玄笑道:“達道草紫花青莖,最能伏汞,原來大將軍不知道麽?這東西不待占便可知,錯得可惜了。”朱煊略有些失望,自己斟了杯酒,喃喃道:“與器物有什麽關係,我還以為是以碧草射碧玉呢。”便也擠到宣帝身側,要他喂自己飲酒。宣帝喂了謝仁便不能不喂朱煊,依例將酒送入他唇邊,朱煊飲盡酒水,更舔了舔宣帝的手指,雙手也在下方不老實地探到了宣帝腿上。謝仁不動聲色地端坐著,手卻探過宣帝雙腿,一指點向朱煊。兩人一觸即分,控製分寸,在宣帝身前交戰起來。宣帝被他們指間帶起的風刮得腿上隱痛,恨不能起身退開。這一起身,那兩人倒有了默契,再也不動手,而是一左一右夾緊宣帝,不肯放他離開。就在這三人亂作一團時,鼓聲又停住。鳳玄趁朱煊反應不及,撈起木盤,隻見上頭倒扣著一個雨過天青碗。鳳玄閉目靜心,掐指占算,因碗為天青色,便以巽為內卦,又聽見鼓聲響了二十六聲,除六之後恰餘二,又取了兌為外卦,合為風澤風大過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