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到了房裏把衣服換下,後背上斑斑點點淋漓一片墨跡,仔細辨認,有的竟還能連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誰幹的。那人放課後還硬拉著自己出門去逛了大半個縣城!恨得氣不打一處來,一把將那誰從床上拽起來,不由分手揪著衣領拖下床:“顧明舉!你作死!”他笑嘻嘻睜開眼,可憐巴巴坐在地上,抱著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討饒:“鳳卿饒命,我幫你洗還不成嗎?”再不原諒,他就能拿臉往他的腿上蹭。他是真的無奈,漲紅臉把自己的腿從他手裏抽開,抿緊嘴背過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還是瞟見了他。那人若無其事地從地上爬起來,正拿著他的衣裳嘖嘖有聲地自戀:“不是寫得挺好看的麽?洗掉可惜了。”恨不得奪過衣裳勒死他。“誰能想到,聲名赫赫的顧侍郎年少時還有如此一麵。”他眯起眼幽幽歎息。天色逾陰沈,壘滿書冊的書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陰影,將嚴鳳樓整個都罩了進去。門邊的少年抬起眼,卻從他臉上依稀看見一絲笑容。“嗬,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記起了什麽,嚴鳳樓連歎幾個想不到。“什麽?”唯恐驚擾了陷進記憶中的他,杜遠山低聲探問。他緩緩轉過眼來,隻在杜遠山臉上掠過一掠,就偏到了依舊下著雨的門外:“想不到,他會成為現今這個樣子。可是轉念一想,卻又理所當然。”世人都知曉,如今富貴通天的顧侍郎是窮苦出身。卻沒有幾人會知道,當初的顧明舉究竟窘迫到何種地步。“他的父親是個木匠,靠為人打製家具為生。至於母親,在生下他之後就過世了。”官場上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滿朝文武,沒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沒有顧明舉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詳知顧明舉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嚴鳳樓一個了。他伸手朝杜遠山招了招:“過來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聲嚷給所有人聽。”杜遠山的腳步還是虛的,一步一步邁過來,迷迷瞪瞪地,感覺像是在夢裏。嚴鳳樓默默看著,卻沒說什麽,隻是讓他隔著書桌,在窗口邊的一張椅上坐下:“別怕,也不是什麽丟人的事。他再小氣也不會因為這個把你滅口。”杜遠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說笑,勉強扯了扯臉皮,堪堪露出個難看的笑。嚴鳳樓的笑卻真實得多,熹微的天光透過窗戶照到他臉上,一雙深潭般無波無緒的眼隱隱被映出幾許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過得不容易。”蒼梧是個窮地方,同蒼梧比起來,南安還能稱得上是富裕。窮鄉僻壤的地方,甚少會有人家打得起家具,所謂木匠也不過是幫著修修凳腳桌椅,一年難得有幾分收入。顧明舉的父親沒有再續弦,再者也湊不起來娶親的錢,於是父子二人始終相依為命。童年時的事,顧明舉一直說得很少,隻說幸好莊裏的私塾是不收錢的,隻是先生的學問也好不到哪裏去,不過總算是學會了識文斷字。讀書院的錢是顧明舉自己掙的。那年頭,嚴鳳樓還靠著家裏寄來的錢買書花銷。顧明舉已經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幫著人寫信畫畫,教哪家員外家的小少爺認字識數。偶爾,還會在酒肆飯館裏臨時做個跑堂,或是哪家商鋪裏幫著記賬叫賣。隻要能掙錢,沒什麽是顧明舉沒做過的,他甚至還瞞著書院在賭坊妓院裏做過跑腿小廝。聖人說,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讀書人本不該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每每聽顧明舉繪聲繪色說起那些賭坊勾欄中的見聞,總招來一堆假清高的學子麵紅耳赤地聽。有人欣羨有人嗤之以鼻,說他敗壞了斯文。這時他總不以為然,大模大樣拍一拍衣擺,挑了眉梢“切──”一聲冷哼:“清高又不能當飯吃。”惹得嚴鳳樓拚命扯他的衣袖:“別說了,再大聲就把夫子喊來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躡手躡腳鑽進他的被窩,肩膀抵著肩膀,湊在耳邊把那些不能見人的事湊在耳邊細細說給他聽,花娘墨一般烏黑的發,雪一般滑膩的腰,還有……屏風後婉轉起伏的嬌喘……漆黑的夜裏,一雙眼如寶石般熠熠閃光。嚴鳳樓羞得渾身發熱,翻過身去捂住耳朵不肯聽。他扒著他的背,執意趴在他耳邊笑他沒有見識:“你羞什麽?這些以後總要遇到,你躲得了麽?孔夫子都說了,食色性也。哎,鳳卿,你別躲、別躲……嘻嘻,難道你……哎呀,我的鳳卿,難不成光聽聽你就不行了?哈哈,別是真的吧?來,讓我摸摸……我再跟你說啊,那天我進綠綺姑娘的屋子去收東西,剛好看見……”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笑意一絲一絲爬上他的嘴角,他沈湎在逝去的歲月裏幾乎不能醒來,雨水瀟瀟,迷離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邊的學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後,卻見他戀戀收回目光,口氣忽而轉為沙啞:“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已經沒有再提起的必要。”杜遠山追著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寫了一半的白紙上。嚴鳳樓用指腹摩挲著那片還未寫的空白,那個寫了兩筆的字依舊殘缺,仿佛兩人之間這個跳開了過程的結局。有那樣的當年,卻為何會有這樣的如今?他從杜遠山的眼裏看到同樣的疑問。嚴鳳樓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氣:“我和他走的終究不是一條路。中舉後,我見不慣他的逢迎,他說我太迂腐。後來,就疏遠了。”一路講來好似將當初種種又重頭經曆一遍,一夜未睡的惡果終於氣勢洶洶襲來,倦意鋪天蓋地。之後的曲折與紛擾他已無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說不出口的東西,不是不能說,而是當真無從說起。一如當年相遇,寥寥幾句就結成了莫逆。相離時,同樣寥寥幾句,他們就此又成了陌路。“他說過,今生不會再踏入南安半步,現在又……嗬,反正他向來不是什麽正人君子。”嚴鳳樓自言自語說著,聲調裏帶著些嘲弄又透著幾許惘然。眼前的縣丞是旁人從未見過的,包括向來自詡親近的自己亦未曾見過他這般困頓的神態。杜遠山想起嚴鳳樓在聽說顧侍郎回鄉這個消息時的神情,不曾動搖的堅定目光卻刹那間綻出了裂痕,之後是無法掩飾的失神與無措。“大人……”他試著想說什麽,話到嘴邊又突然間都消失不見。嚴鳳樓擺了擺手:“沒事。我隻是想歇一歇。”轉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牆頭邊隱隱約約透出幾分光亮。不一會兒,雲開雨散,又是一個燦燦爛爛的太陽掛在正當空。世間事實則亦是不如此,陰晴不定,撲朔迷離。溫雅臣來信了,自出京以來,這是第六封,筆畫依舊潦草,詞句還是粗糙,八成是給考官塞了銀票,才讓他過的科舉。顧明舉抽出信紙來略略掃了一眼,複又送進袖中:“溫雅臣那小子,虧他有個做將軍的爹,卻是比耗子還小的膽量。”身邊的小廝擠著一雙眯縫眼揣測:“溫少又在京中惹事了?”“哼,憑他?”顧明舉閉口不再提,手在袖中將那信撚了一撚,邁步出門,“嚴縣丞的病可好些了?去看看從京中帶來的藥,哪些是能用的,一並送過去吧。”伶俐的小廝忙不迭稱是,一路伴著顧明舉往前走,一路不緊不慢將郎中的診斷報給他聽:“回春堂的黃大夫上午剛又去為嚴大人號過脈,說是沒什麽大礙了,臥床靜養幾日就能好。咱送去的藥材他也看了,有幾味是極好的,正能用來為嚴大人好好補一補。至於日常起居坐臥等事宜,嚴大人府上的飄雪姑娘全數都記下了,等等小的就去問她抄一份來給大人過目。”“病因呢?”“同先前的李大夫說的一樣,是受了寒,又連日操勞,不堪疲憊,加之心緒鬱結壓抑不發,久之成疾。”讓他別通宵達旦看書他偏不聽。顧明舉的眉梢微微顫了一顫,又問:“大夫開過什麽方子嗎?”“黃大夫說,照著李大夫的藥方接著吃便好,嚴大人此次非是什麽要緊的大病症,無需太過掛心。嗬嗬,鄉野郎中畢竟叫人難以放心,要不讓小的把兩位大夫的診斷抄一份寄回京城,叫太醫院的幾位老太醫再看看?”“你呀,嗬……”真是貼心得讓人止不住發笑的手下,這副狗腿模樣真真有幾分肖似過去初入官場的自己。顧明舉屈起食指往他的腦門上叩,“幹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別沒事整這些花花腸子。還送回京城,若真是關人性命的病症,這一去一來之間,嚴鳳樓都涼了。”“我不是看您不放心麽……”小廝捂著額頭委屈地嘀咕。顧明舉挑著眼角作勢又要再叩,縣丞府已經到了。這位侍郎大人時常來,自從嚴縣丞病倒後,更是日日駕臨探病,闔府上下沒有不認識他的。門邊那個瘦得猴兒一般的一見顧明舉,忙撒開腿往府裏奔去:“顧大人來了,顧大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