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明舉想了一想,最終搖了搖頭:“我想說想做的都已經說過做過了。”“什麽都不留下?”“我留下的東西,對他而言,反是禍端。”“至少讓他有個念頭,人死如燈滅,起初哭得死去活來,沒過幾天又轉身改嫁的,我也見過不少。”人世間最看不破就是“現實”兩字。一世深情換不了一碗薄粥。“不會的。”外頭也不知是白天還是黑夜,顧明舉感覺自己倦了,於是合上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會記我記一輩子。”話音未落,卻又聽他麵朝著石牆一個人獨自低語:“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過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記著我才是痛苦。”顧明舉吸了一口氣,說:“我會舍不得的。”閉上眼後,他總會想起嚴鳳樓。幻想中的嚴鳳樓比先前在南安見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麵色紅潤,眼角含笑,想來晚上不會再苦苦不得安眠。那應該是奸臣顧明舉死後三年的事,人們已經不再記得他這個曾經紅極一時的顧侍郎,如果極力去回想,大約會在停頓一會兒之後恍然大悟:“哦,是當年那個狗官。呸,死有餘辜!也不知被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那時候的嚴鳳樓應該成親了,飄雪給他生了個大胖兒子。生女兒也很好,依著他們兩人的樣貌,會是個美人胚子。一家三口,嚴父慈母,找個午後坐在庭院裏的花架下喝茶,花紅柳綠微風習習裏,念幾闕詩詞,彈幾首琴曲,孩子笑著蕩秋千,嚴鳳樓彎腰為飄雪斜插上一支搖曳的步搖。琴瑟和諧,鶼鰈情深,其樂融融。在沒有比這更完滿,再沒有比這讓他安心入眠。眼角不自覺濕了,之前那般嚴苛的刑罰也不曾讓他淌淚。嘴角卻還止不住地上揚,翹著翹著像是能勾到眉梢。牆外星鬥滿天,牆內一夜好夢。三天後——天佑二十五年冬,黃葉落盡,滿城蕭索。顧明舉醒的很早,壁上的炭火燒得畢剝作響,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牆上照出一個扭曲的影子。獄卒有心,特意為他打來一盆涼水:“去刑場看熱鬧的人不少,收拾的幹淨些總是好的。”囚服也是新的,潔白如雪,套上身還能瞧見一道道硬挺的折痕。顧明舉沾著水攏了攏散亂的發絲,垂頭打量自己:“快趕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影了。”柵欄外的獄卒忍不住笑:“待會兒還有酒送來,最後一頓總是最好的,您別虧待了自己。等聖旨一到,就得上路了。”顧明舉坐在席上安靜的點頭:“這些事,我在外頭的時候就聽人說起過。”獄卒囁囁地說:“死到臨頭還能象你這樣的,我見的不多。”天色應該大亮了,透過牆縫能看見外頭煞白的光線。用手掌再一次壓了壓身上的折痕,顧明舉奇異地覺得,自己又仿佛回到了當年的貢院外,擠在一堆雄心萬丈的考生裏,對著撲朔迷離的未來看不到半點征兆,意料中該有的惶恐緊張卻都無從說起,內心恍如止水,寧和不見一絲漣漪。今昔對比,所不同的隻是身邊少了一個嚴鳳樓而已。彼時,一貫鎮定從容的嚴鳳樓可緊張了,把拳頭握得死緊,手掌心快被指甲紮破。顧明舉看不得他這樣傷害自己,泱泱的人群裏硬把他的手牽過來。同窗了那麽久,手牽手早已不是一兩回,獨這一回牽得心驚,指尖擦著指尖,酥麻得像是被雷電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攪得風起雲湧,“撲通撲通”的心跳大聲得不像是他自己的。進貢院後鬆開手,兩人的手背上俱是一個又一個的月牙樣的紅印子,也不知是誰握得太緊,也不知究竟是誰抓的誰。邊回憶邊等,這一生,樣樣都習慣了去搶去掠奪,唯獨一個“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諷刺。顧明舉默默地想,人頭落地後,人們若從他尚未合緊的眼瞳中看到嚴鳳樓的身影,是否會驚異莫名?因為這個影子,幾乎快要刻進他的雙眼中了。自日升至月落,聖旨卻遲遲未到。獄卒在囚室外低語:“大人,您怕是要絕處逢生了。”顧明舉不說話,坐在牆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著一牆斑駁的刻痕,許是光線太昏暗,梳洗幹淨的臉上生生多出幾分森然。掌燈時分,淵深的長廊由遠及近傳來匆匆的腳步聲,而後在顧明舉背後戛然而止。顧明舉背脊猛地一僵。身後的人說話了,話音中帶著明顯的粗喘,顯然來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後了。”顧明舉依舊僵著,像是被襲人的寒意凍住了,隻有觸著石壁的手指微微顫抖。“陛下大赦天下,獄中凡帶刑者皆罪減一等。罪臣顧明舉欺君罔上罪大惡極,不殺則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難成百官之戒,著羈押天牢,擇日再斬。”來人說話擲地有聲,一字一句砸在堅硬的壁間鏘鏘回響,“後麵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仍然不見顧明舉動作,他長長地歎一口氣:“你不問為什麽嗎?”粘在牆上的手指終於無力地滑落,顧明舉順著他的語氣低聲問:“為什麽?”“嚴鳳樓進京了。”簡簡單單六個字,落在耳中不啻與驚雷。他猛然起身,風一般卷到門邊,兩手用力扣著粗大的柵欄,顧明舉雙眼鼓起,刹那間幾乎血灌瞳仁:“你說什麽?再說一遍."“你現在這個摸樣,才有點死囚的樣子。”來人是溫雅臣,心軟的溫少做不來幸災樂禍的壞事,低歎一聲,他望著表情扭曲的顧明舉,語調鄭重,“嚴鳳樓要進京了,今天剛下的聖旨,同大赦的聖旨一起。”天佑二十五年冬,皇帝病重,群醫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縣忽然霞光萬丈,神獸麒麟逐雪而來,至南安書院,長鳴三聲,又騰雲而去,觀者嘩然,稽首叩拜,後於雪中拾得七彩鱗甲一枚,非金非銀,堅硬莫名。靈帝大喜,引以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謝上蒼。又,南安縣丞嚴鳳樓獻寶有功,兼為人剛直,清廉不阿,堪為百官表率,擢升從六品侍禦史,即日進京,不得有誤。慢慢地,慢慢地,抓住柵欄的手垂了下去,油膩膩的柵欄上清晰地劃出了幾道細痕。顧明舉的臉色緩緩放鬆了下來。“我知道。”輕聲說著,顧明舉一步一步走回拿到布滿刻痕的牆、額頭重重抵上冰涼的石壁,自下獄後始終風輕雲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閉上眼,牙關交錯,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殺了這一切,“嚴鳳樓,你從來都沒說過你喜歡我。嚴鳳樓,你明明說過,你不喜歡我!”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藍,雲仍悠悠。我牽著你的手逐字叮嚀:“不管發生什麽,不要打聽,不要參與,更不要做傻事。好好當你的縣丞,就當作......當作根本不認識顧明舉。”你點頭,你應允。我聽你信誓旦旦對我起誓:“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