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歲渾水摸魚,他抬起眼一個一個找過去,倏然撞入了聞山棲深黑的眼瞳裏。聞山棲身著玄色蟒袍,長身鶴立,身姿挺拔。他的眉眼過於俊朗,眼角眉梢又沾著幾分渾然天成的貴氣,即使文康帝咄咄逼人,他的態度始終不卑不亢,就連眼神的輕輕一瞥,也帶著些許漫不經心。聞山棲的餘光掠過鶴歲,他不動聲色道:“兒臣未曾。”“未曾?”文康帝哼笑了一聲,眼底卻不見絲毫笑意。他陰測測地說:“蓮妃是你的人,她已將始末盡數告知於朕。他——”文康帝指著鶴歲,怒氣衝衝道:“就是安平的遺腹子,而你親手撫養他長大,就是為了方便鎮國公拿到另一半的兵符。朕念在你是朕的嫡長子,鎮國公為這大興天下立下累累戰功,倘若你們束手就擒,將兵符交出,朕尚可饒你們一命,否則……”“陛下!”他的話還未說完,鎮國公便“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他背脊挺直,神色隱忍,痛心疾首道:“柯家世代忠良,對陛下一片忠心,臣又怎會收留安平王之子?陛下若是想要兵符,臣交出便是,為何拿臣的幼子苦苦相逼?”“事到如今,還是不肯承認?”即使戰場上殺伐果斷的將軍說得熱淚盈眶,跪倒在自己的麵前,文康帝卻充耳不聞,他拍案怒道:“看來你們是不見黃河不死心,來人!”金碧輝煌的朝堂之上空寂無聲,文康帝抬眼望向殿外,然而預料之中的鐵騎玄兵卻無一現身。文康帝一頓,他麵色鐵青地重複道:“來人!”仍舊無人回應。“都聾了麽?”久未出聲的聞山棲上前一步,他瞥了一眼文康帝,眸色如同化不開的濃墨。聞山棲對著文康帝輕輕一笑,不急不緩地擊掌,他薄唇輕啟,一字一字地輕聲道:“父皇說,來人。”與先前的一片死寂截然不同,應聲而至的是紛至遝來的腳步聲,不肖片刻,殿外便烏壓壓的一片。領頭的人翻身下馬,對著聞山棲拱手道:“啟稟太子,一百零八個影衛、五百零六個弓箭手已伏誅,埋伏在城外的三萬騎兵已歸順。”聞山棲掀了掀眼簾,微微頷首,他抬眸望向文康帝,淡淡一笑。“你……你好大的膽子!”情勢在瞬間顛倒,上風已由有聞山棲占據,文康帝怒氣攻心,吐出一口血沫子。他咬牙切齒道:“你怎麽敢……”“我怎麽不敢。”聞山棲一步一步走至文康帝的身側,他微微俯下身,輕笑著說:“先是皇後投井,而後你又喂以太子鴆毒,再設局圍困鎮國公,最後……你故意對柯長昀放出消息,在他趕赴雲南救人之際,準備一網打盡。”“這一樁一樁,我都替你記著。”聞山棲頓了頓,他垂眸望向麵色慘白的文康帝,低聲道:“山棲鴆毒入骨,心灰意冷,太醫早已斷言他命不久矣。在他察覺你要對我出手之後,山棲應約爬山,刻意跌落山崖,讓世人皆知柯長昀已死。”聞山棲緩緩起身,即使麵上帶著笑,卻讓人心底發冷,“我並非你的太子,我是柯長昀。你說,我怎麽不敢?”第41章 福壽康寧21係統收到監控程序發出的警報, 它幸災樂禍地對鶴歲說:“你的任務失敗了。”“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鶴歲有點茫然,他認真地回想了一下自己剛才做了什麽,然而還是一頭霧水。鶴歲奇怪地問:“為什麽失敗了?”係統含糊不清地說:“聞山棲連仇都要給柯長昀報完了, 還要你有什麽用。”“那凶手就還是這個皇帝。”即使任務失敗了, 鶴歲也不心虛,他沾沾自喜道:“之前我也猜到過就是他的!”係統哼了一聲, 不予評價,它粗聲粗氣地說:“本來隻有你完成任務了, 才能在這個世界裏多待一段時間, 要不是看在你最近沒有煩我的份兒上, 我才不幫你作弊留在這裏。”“才不是。”鶴歲一點也不領情,非要說大實話。他小聲地嘀咕道:“明明是因為蓮生過來了,她給我吃了蜜餞, 還讓我喝了蜜糖水。”係統不大高興地讓鶴歲閉嘴,“就你話最多。”鶴歲難得沒有幼稚地回嘴,他抬起了烏溜溜的瞳眸,眨也不眨地望著朝他這裏走來的聞山棲。緊接著有一隻瑩白如玉的手自玄色衣袖中伸出, 聞山棲溫聲喚道:“抱抱。”鶴歲歪著腦袋眨了眨眼睛,然後慢吞吞地把自己的手放到聞山棲的手心裏。聞山棲扣緊鶴歲的手指,低笑著說:“我抓住你了。”“不是你抓住的, 是我自己向你走過來的。”鶴歲撅起了嘴巴,哼哼唧唧地說:“所以你以後得對我好一點,不能再管東管西了,要不然我就不要你了。”“一點怎麽夠?”聞山棲垂下眼眸, 定定地望著鶴歲,深黑的眼眸染上幾分溫柔之色。他把鶴歲按進自己的懷裏,輕聲道:“我恨不得一輩子把你含在嘴裏,捧在手心。”鶴歲的臉上紅撲撲的一片,他不好意思再從聞山棲的懷裏鑽出來了,於是鶴歲就這樣自暴自棄地躲在聞山棲的懷裏,甕聲甕氣地說:“我不是糖人,不會化,但是你得抱緊一點,要不然我摔到了肯定要和你翻臉。”“好。”聞山棲低下頭親了親鶴歲的額頭,清朗的眉眼帶著幾分笑意,而心也軟成了一片。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一切都在此刻塵埃落定,這場變故也變作了一場無傷大雅的鬧劇。怒不可遏的文康帝非但沒有將太子廢除,反而使自己淪為了階下囚。當魚貫而入的侍衛將文康帝帶走之後,鎮國公率先跪下,他朗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朝臣一個接一個地跪下,最終在朝堂之上跪倒一片,他們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幾場疏疏落落的秋雨再度將人間打濕,蕭瑟風聲捎帶著立冬的涼意襲入京城,將過往的塵埃一一吹散。各個時令的花開了謝、謝了又開,牆外的冬梅終於再度攀上窗簷,結出一朵冰肌玉骨的白梅。轉眼便入了冬。從東宮至太和宮,紅袖一如既往地守在門外,她聽著殿內時不時響起的低泣與驚喘,慢慢攤開了手,掌心上躺著一顆金珠子。這是蓮生遺落的。前幾日清歡殿那邊鬧了一宿,宮燈的火光搖曳不熄。伺候太上皇的宮人才將沏好的西湖龍井送來,先是已經成為太上皇的文康帝被蓮妃用玉簪刺入心髒,而後又是蓮妃服毒自盡,宮人的驚叫聲幾欲刺穿雲霄。素白的引魂幡被風高高揚起,紅袖稍微回過了神來,在她的身後,門窗緊閉的寢宮裏春色無邊。一隻白生生的手扯開青羅暖帳,鶴歲還沒來得及逃跑,就又被聞山棲帶回了床上,他抽抽噎噎地求饒,撒嬌、威脅、發脾氣無所不用其極,可聞山棲卻始終無動於衷,不知饜足地要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鶴歲體力不支,歪倒在聞山棲的肩上睡了過去。聞山棲用錦被將鶴歲裹好,紅袖悄無聲息地走進寢宮,她小聲地說:“太、陛下,熱水已經備好了。”聞山棲低低地“嗯”了一聲,起身將鶴歲抱進懷裏。“陛下。”紅袖摩挲著手裏的金珠子,猶猶豫豫地叫了一聲。她見聞山棲停下腳步,側眸望向自己,定了定心神後,低下頭來結結巴巴地說:“蓮生姑娘到底是小公子的阿姊,她刺死太上皇之後,服毒自盡,小公子也該知道的。可是……陛下為什麽要瞞著小公子?”“抱抱問過她。”聞山棲的嗓音平穩,還帶著幾分漫不經心,他低聲道:“她既然刻意瞞下,那麽想必早已存了死誌,不願抱抱為了她而難過。”紅袖張了張嘴,眼圈發紅,“可是……”“世人皆知柯長昀已死,朕一日在世,便一日是聞山棲。”聞山棲抱著鶴歲的手微微用力,他輕聲道:“朕若親手了結文康帝,那麽便是有違天倫,朕動不得他。但是放任他逍遙自在,頤養天年,蓮生寧願玉石俱焚。”“奴婢曉得了。”聞山棲不再多說,他才將目光收回,睡得不大安穩的鶴歲就揉了揉眼睛,在聞山棲的懷裏動了幾下。鶴歲抬起紅撲撲的小臉,濕漉漉的眼神發軟,聲音也還帶著鼻音。他軟綿綿地問道;“我們要去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