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閨閣名諱,按照從前的規矩,是不可以輕易流落在外的,但姑蘇城這裏民風一向散漫自由,沈、葉幾家女眷又有才名在外,便是廣陵、金陵文壇,都有人聽說過如‘華清宮人’這般的別號,而馮猶龍這樣的葉家密友,自然知道葉昭齊正是葉仲韶那十三四歲的大女兒,而葉華生這樣的遠支族親,也不由得驚呼道,“竟是昭齊所做?這孩子多大了?看來我家又出一雛鳳凰!”


    馮猶龍自然也做出驚訝喜歡之色,心中做如何想,不會隨意顯露出來,偏偏沈君庸指著他笑道,“老龍,我知道你想什麽,你道我們又要造個神童出來麽?實話告訴你,這戲,唱詞的確有經我們長輩潤色,但骨架、立意,卻全是昭齊自己,她來了,你便自己問她罷!”


    說著,便自去廚房安排茶水,倒是自在得猶如在自家一般,葉昭齊此時也從樓上下來,含笑福身問好,人細察她舉手投足,見葉昭齊出脫得形容清秀、舉止大方,頭發半長不短,在腦後束成買活軍這裏常見的‘大光明馬尾巴’,身穿對襟立領夾襖,下著藏藍色垂褲,雖然未著襖裙,但儼然仍是大家風度。不由都是暗暗點頭,馮猶龍便請葉昭齊坐主座,葉昭齊笑道,“我在末位相陪,幾位世叔稍候,我娘去上課了,應該一會就能回家。”


    大家自然不免略問幾句葉、沈在這裏的生活,得知如今葉仲韶並其妻都辭去了學校教師的工作,辦了個戲社,每日除了去學校上課之外,便是安心寫戲,而沈君庸反而受聘做了海商賬房,今日是他東主出海去了,交易所休市,他暫無別事,便過來葉家指點葉昭齊功課雲雲。


    其餘幾家人,除了年過五十的兩個老太太之外,都是必須工作,而便是那兩個老太太,也出去教書,自家也跟著上課,平日是很忙碌的,因此白日裏家裏人口並不多,今日也是恰好,葉昭齊她們今日是剛考試過,這才閑在家裏,和馮猶龍人撞了個正著。


    買活軍這裏不分男女都要出去做事,這是馮猶龍等人早已知道,卻還正在習慣的事情。這樣白日登門,女眷也在下首陪客的情況,在姑蘇城更是絕不會出現,不過沈君庸和葉昭齊倒都十分自然,而馮、葉,一個已經是五旬老者,和葉昭齊年歲相差,已經到了即便是收為女弟子,也不會引來眾人非議的地步,另一個也是年長族親,因此大家很快便談得起興,倒忘卻了尷尬。馮猶龍先問葉昭齊道,“是如何想到以退婚為題?這個立意很新鮮!”


    葉昭齊笑道,“這其實也是長輩指點,因我們不是職務創作,想要領演出補貼,是要有一定規範的。需要體現買活軍處的新政策,新規矩,若是能叫百姓們明白了新規矩其中的道理,才能通過審核。如此一來,南曲常用的那些才子佳人故事,便全用不得了。”


    “隻我們家除了君庸舅舅以外,均都不善北調,故事還是要從這些情怨情癡之人身上去找。世伯父嚐撰《情史》,便可知曉昭齊所言,凡南曲成戲,少不得婚姻恩怨、悲歡離合。沒得這些,百姓們不愛看呢。”


    別看昭齊年紀幼小,但侃侃而談卻是言之有物,又提到自家為何選了《鴛鴦錯》的退親戲碼,“且我們這裏,離婚的人為數不少,尤其是父母從小定下的婚約,買活軍到來之後,退親的也很多。多數都是子女到了一定年紀,也有了自身的心意所向,知曉自家歡喜的是何等樣人,然而若非有天定緣分,父母隨意定下的親事,能符合心中喜好的,那是何等少見?”


    “買活軍這裏,既然定下了女子最低23歲才能成親的規矩,便是因為女子到了這個年紀,心思逐漸成熟,也讀了十幾年的書,做了十年的事,對這人心、社會,甚至是對自己已有了一定的了解,知曉了自己歡喜的是怎樣的男子,不至於少年懵懂時分,便聽從長輩安排,強嫁了個性情不


    投合的夫君,反而鑄成一生悲劇。”


    “既然如此,這出戲第一,便要叫女娘們知道,為何不能早早地十三四歲便嫁人了,第則是要叫女娘們知道,若是不喜自家被定下的婚約,當如何去做,第三是要叫那些父母知道,買活軍這裏,鼓勵婚姻自由,父母是不能勉強的。第一告訴她們為何,第告訴她們怎麽去做,第三才是教化社會。也是因為這三點,此劇方才被認定為對買活軍有積極影響,因此能享受演出補貼來著。”


    聽她談吐,哪裏是十四歲的少女,十四歲、三十四歲都不過分,且這話便猶如是說到馮猶龍心上一般,他是慣為鄙視名教之徒的,一向以為人生自主,所聽說的多少悲劇,都是因為生而為人,不得自主,聞言也不由大聲叫好,“好女郎!看得明白,你這便強似多少人去了?這一生怕是無人能將你擺布了去!”


    至此,他方才深信此戲的確係葉昭齊所做,因其談吐和戲本內的那股精氣神完全相合,如此,哪怕其餘人的確在唱詞、曲調上有所指點,但故事便還算是她的故事,並非此時江南士林常見的把戲——因敏人喜神童的緣故,往往一地名士,會選拔一個有些天賦的童子,對其大為溢美,從中謀取不少好處,這樣的神童曆代都絕不缺少,至於到底有多神,那大家便心照不宣了。


    以沈家為自家女兒揚名的手法之純熟,若是要為葉昭齊造勢,這出戲到底有多少是葉昭齊自己所寫,還不好說呢。如今這般,從立意到骨架,都算是葉昭齊自己所做,那麽長輩愛子心切,為之潤筆一,倒也是人之常情了。


    如此一來,馮猶龍興致更濃,又與昭齊談到分折、定曲、譜詞、協律等等,昭齊均能從容應答,也坦然承認,於音律上受到沈君庸指點,幾折唱詞則是母親、舅母、姨母潤色,她寫的幾折多為說理辨析。


    《試探》、《退親》折中,老旦聲口都是母親寫的,她來寫女兒聲口,父親則寫黃緣、曹萬泉聲口等等。並道,“說這是我寫的,那是長輩們拳拳抬愛之心,實則我不敢署名,這折戲是我們闔家所寫是真。”


    葉華生聽說


    ,連連喜道,“真乃一門佳話!君庸,此書定要給我善刻一版出來,留為珍藏!見我葉氏文采風流,有女如此!”


    少年人有才氣這本已十分難得,更難得是葉昭齊絲毫不肯得意忘形,談吐若冰雪鑒人,馮猶龍也不免大為激賞,對沈君庸道,“君庸,買活軍這裏,是來對了!若在國朝,任女子才高八鬥,又有什麽用?不得功名,終是枉然,不過寄情於詩詞山水而已,終究還是要錄入薄命司中。”


    “汝家佳女子甚多,在買活軍這裏,將來出將入相,猶未可知啊!昭齊是去年就過來的,餘下的姊妹們,聽說是數月前已經動身來此了,現下書讀得如何了?”


    沈君庸笑道,“都已經安頓下來了,成績也還算是過得去,隻是大多都還要好好學學這裏的規矩,暫還不能都投入戲社之中。數百人來此,有些是被安排去泉州、榕城一帶了,住在雲縣的不過我們一些近支罷了——本地不喜宗族聚居,多少也還要注意影響。”


    葉華生聽了,迫不及待便問起雲縣這裏的房價、物價,看來大有在本地購置房產的意思,又打聽來上學的難易,並對葉昭齊笑道,“昭齊,你是個有見識的,你告訴小叔,你們這些同學姐妹,畢業後有做什麽差事的?考入官府當吏目的可多不多?”


    葉昭齊笑道,“多呢,隻要政審分夠了,可以選考的崗位便很多的,本地人的政審分高,我有許多女同學都是考進去做小吏了,從聽差做起,每日東奔西走的,也和男兒一般使用。也有慢慢升上去的——買活軍吏目中一多半都是女娘,現在又拿下了福建道,這麽多的崗位,豈不都是我們同學考進去的?”


    沈君庸


    指著她道,“這妮子政審分如今是夠了,那出戲給她加了不少分,不過她年紀尚還幼小些,打算明年讓她也去考吏目,正經進官府做事去!”


    葉華生雖然也聽說買活軍這裏,女娘是可以做官的,但自己族裏出了女官吏的感覺還是不一樣,尤其這女官吏和國朝不同,是真正能接觸實務,掌握權力的官僚,在官府中方方麵麵都有涉及。他聽著便不由露出鄉下人進城那發昏的神色來,暈乎乎打量了昭齊許久,葉昭齊含笑由得他看——她此刻的神色,簡直不再是冷靜可以形容,而是有幾分霸氣了!


    “昭齊,”葉華生不由就問,“你若考入了吏目,想做個怎麽樣的官?”


    葉昭齊把馬尾巴一甩,神采飛揚,倒不再謙遜,而是有幾分舍我其誰的氣魄,“不論是什麽樣的官,總是要做出一番事業來!”


    馮猶龍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到買活軍治下的女娘,而且還是他的世交,在一年間便發生了如此巨大的變化,一時間不由大感興趣,心中將那話本的稿子已是改易了起來,又暗道,“如今天下第一時髦之地,再不是姑蘇城了,而是買活軍這裏,買活軍的女娘,實在是英姿颯爽、顧盼神飛,教人不敢小覷,好!好!真是從她們身上,能汲取到磅礴朝氣,也叫我都年輕了幾分!”


    “昭齊,我這裏有你幾個姐妹,年歲倒也都不大……”


    雖還想再問昭齊寫戲的事,但葉華生迫不及待,已是問起了女娘來買活軍這裏讀書放腳的事情,沈君庸見他們談得緊密,便和馮猶龍談起了買活軍文壇中一些名人故舊的發展,這也是馮猶龍亟待知曉的,不過他想說的話很多,又還心急要談談《鴛鴦錯》可以改進之處,隻好囫圇聽了個大概,便要起頭談這事兒,偏巧此時葉仲韶、沈宛君夫妻回來了,眾人不免又是一番廝見敘舊。


    葉仲韶見到老友來了,如何不歡喜?紅光滿麵,叫了孩子出去跑腿訂座,直說今夜要一醉方休,又拉著馮猶龍、葉華生到自己書房去敘話,不過葉華生要陪太夫人說些葉家族中之事,於是沈君庸、馮猶龍先進了書房,葉仲韶還在安頓今晚的酒席,馮猶龍忙道,“酒可以之後再吃,戲的事情先說,仲韶,誇獎的話剛才已說過,此時再不說了,我這一生最羨慕你,便是你這佳兒佳女,實在是後繼有人——”


    到底還是誇了幾句,將葉仲韶說得大有得色,方才問道,“但為何《鴛鴦錯》不改編成《何賽花種田》的形式,做一出這種道白劇出來呢?依我說,《鴛鴦錯》拿的補貼固然不低,但一定是遠不如《何賽花》的,你可別是老清高的毛病犯了吧?雲縣裏能唱《鴛鴦錯》的班子有幾個?能演《何賽花》的班子至少是十倍以上吧!”


    這戲本雖然是昭齊所寫,但剛才沈君庸已提到,是他和葉仲韶來排練班子,他還有正職,主要是葉仲韶在周旋奔走。葉仲韶先是吃驚道,“《何賽花》在‘外頭’那麽受歡迎嗎?我們倒是不知哩,在我們買活軍這裏,他們倒演不過我們的。”


    又解釋了為何不采取道白劇的形式:第一,這是很新的東西,《何賽花》出來時,《鴛鴦錯》已經寫完了,並且通過了評審,改也是來不及改的;第,《何賽花》在城鎮中引起的觀看熱度其實不如《鴛鴦錯》,因為那是沒調的東西,看個一兩次便已經對劇情了然了,而《鴛鴦錯》這樣的折子戲,是聽唱的,總歸在自己能唱得這麽好之前,想要聽到類似的樂聲,隻能來聽戲,因此便是反複上演,也會有觀眾捧場。


    “因這是買活軍自己的故事,在幾縣頗受歡迎,一縣之內,一日至少要演個兩場,你想想,福建道內便是五十個縣了,還有些大府內有好幾個戲班子,這一日之內,也有個七八百文,演出補貼實在不算少了,勝在細水長流不是?”


    馮猶龍聽說這話,先


    不忙著算賬,而是將葉仲韶看了幾眼,笑道,“仲韶,你變了——從前你是‘君子不言利’,和你來往,總不聽見一個錢字,讓我老龍自感是個俗人。如今卻連這幾百文的賬都算得清清楚楚,從前是君子不言利,如今是君子不恥於言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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