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說起各地的街頭小吃,徐振之確實可以說是天下第一專家了,雖然一般來講,科舉取士之後,官員也少不得各地宦遊,但是他們要自重身份,自不會和販夫走卒混在一起,享用路邊小吃。講究一些的,一般多是自備路菜,不會隨意取用旅途吃食,生怕染病。


    也就隻有徐振之這樣,多以步行遊玩的奇人,能夠深刻領略到民間小吃——又要有了《買活周報》上的一個專欄,讓他有了一周必須整理一篇筆記的壓力,才會讓他有了動力,將記憶中形形色色的地方名吃整理、比較,形成一套體係。因此,這一年多一來,徐振之也在回憶遊曆各地時的美食,經他總結,各地的食物,先不說吃口,按買活軍的辦法,大致上可以分為幾種——蒸製、烤製、湯製的主食;炸製的麵食;厚味的下腳料;糖製的食物,這四大分類,可以說是將街頭所有小吃幾乎都囊括殆盡了,能逃離這四種的實在並不多。


    如此分類,便很可以見到各地的民風和經濟了,經濟不好的地方,譬如北麵,炸物的攤子便少,街頭多賣主食與下腳料,還有用糖做的蜜餞、果幹等物,這是因為這些東西,成本廉宜,賣價自然也低,如此方才能招徠更多顧客——而且這些東西是不怕壓貨的,今日賣不完,明日再來賣,那些下腳料滋味還更為濃厚,因此北方多出老鹵,便是這個道理。他們也不是不賣炸物,賣的多是饊子、油茶麵,這些東西是作為備用的主食儲藏起來的,也可以待客,和一般現做現吃的小吃,又不太一樣了。


    南方這裏,氣候溫暖濕潤,而且經濟怎麽樣也要富庶一些,小吃上就呈現出不同的風貌了,譬如炸圈子,也有叫做燈盞糕的,這東西在北地也不是沒有,但隻有在京城那樣的大埠隨時出賣,一般的小縣城,這樣的油鍋攤子便是支起來了,生意也不會太好,因為一天開張不了幾回,那油鍋滾開幾次便發苦了,這種小販都是跟著鄉下的廟會、集市走,才能有生意,想要在一處固定的地方隨買隨吃,那是辦不到的。


    到了南方這裏,尤其是江浙一帶,府縣繁華街道上,四五個小吃攤子是可以支持得住的,其中炸物也有個兩三家,糖炸糕、炸麻團、炸油墩子、炸糍飯糕,這都是常見的吃口,細品之下,多以炸麵食為主,再佐以糖汁是主流,鹹口較為少見,帶著大葷而不是下腳料的,那就更少見了。


    “在別處的地方,先不說滋味,便連雞子兒,那都是做個澆頭來給你加的,為何?價格貴啊,我這一次,一進衢縣,先覺得經濟不同,從哪裏可以見出來?就是在路邊有賣蛋烘糕,還有賣蛋墩子的,這兩個東西,一看就覺得不得了——能把這樣的東西當作一個小吃攤子來做,可見本地的經濟,的確不一般。”


    所謂的蛋烘糕和蛋墩子,也是這一年多一來,臨城縣很流行的點心,眾人一聽,都是笑道,“到底是徐先生,高瞻遠矚,我們隻知道吃,哪裏想得到還有這些見識在裏頭。”


    被徐振之這麽一說,也覺得思路打開,紛紛都說,“確實,若是從前,雞蛋也不是隨意能吃得起的,一家人最多也就是孩子們兩三天能吃上一枚,哪裏還如現在一般,有這麽便宜的蛋墩子可吃!”


    所謂的蛋墩子,是有特定模具在的,一塊鐵板,挖出了一個個圓柱形狀的洞,先把雞蛋和麵粉(也有用米漿的)稍微攪和了,但不夾破蛋黃,倒一半下去做底,之後再放些鹹菜做餡——冬日也有醃過的肉餡,不過那要加錢,也可以做甜口,那就是放一點點豆沙。


    隨後將剩下一半蛋液倒入,過得一會,等到整個墩子都凝固了,便用一根竹簽,眼明手快地將其挑起翻身。做得以後,兩麵焦黃,散發著烤蛋特有的濃香,再撒上一點點稀稀的辣椒醬,這是家裏的炒蛋、煎蛋無論如何也無法比擬的美味,更不說水煮蛋了。因此,雖然一個蛋墩子就要兩文錢,所用的雞蛋個頭還不大,但是蛋墩子的攤子,生意一向還是很好的——這個東西和莊子的玉米卷餅又不一樣了,製作需要門檻,一般人去哪買鐵板去?再說也不是人人都能把蛋墩子翻麵,因此,家裏小孩偶然要吃一個,家長也不阻止,這份錢是該人家賺的。


    再說蛋烘糕,這東西便更常見了,就是人們家裏也可以自己做的,所以價格就更加廉宜了,隻能比家裏自己做的成本要略貴一些,賺個人工錢:蛋液和麵粉混在一起,再打些白糖進去,一個雞蛋,一些麵粉就是一張小小的蛋烘糕,也不過兩文錢而已,香甜可口,和傳說中蛋糕的味道相差也是不遠,這兩樣小吃都很有市場,如今已經迅速在買活軍治下蔓延了開來。


    “這些東西,做法倒是不難,為何在其餘地方流傳不開呢?是無人想過嗎?倒也不是,小吃是否豐富,實在是民生是否繁華的反映。”徐振之越聊談興也是越濃,“無非是以小見大!又見這一個小攤在夏日還有熟肉供應,就知道本地人家吃肉是頻繁的事情,日日都有人家殺雞拆骨,也都能賣得掉的,能活在買活軍治下,對百姓們來說,實在是有口福的事情呢!”


    “可不是如此!”


    “徐先生是有見識的人,真是說著了!”


    街坊們便也感到麵上很有光彩了,紛紛爭先恐後地笑道,“如今雖不說日日能吃上正經肉,家裏一人一天一個雞子兒,那還是有的。”


    “俺們的養雞場雖然外人進都進不去,但那產蛋的數量是當真地多呢!如今那些農家,雞屁股裏是攢不出錢來了,還不如自己吃,他們現在不出門做工,可是不行,雞蛋賣不上價,連一塊布都買不起,光指著賣糧食的錢恐怕也是不夠的。”


    “那樣的高產雞百姓們養不得嗎?”


    “養也養得,隻是配出來的雞,下蛋便沒那麽多了,這和咱們常吃的快大雞一樣,沒有自己育種的,自己養,或許是沾不到仙氣,幾代下來,後代良莠不齊,還不如本地的雞群好。”


    “還有這樣的事!”


    “說是隻有原種雞和曾祖代雞可以育種,咱們拿到的雞蛋都是祖代雞,的確無法育種,為何說祖代雞的雞蛋還不肯往外賣呢?便是害怕外頭的人不懂事,沒有文化,貿然用祖代雞取代了多年來土生土長的老雞種,過個一兩年的,這種快大雞養不得了,又買不到新的雞蛋,本地的雞又絕種了,到那時才真是不尷不尬,恐怕要拉饑荒呢。”


    出門遊曆,廣為交際,的確是很增長見識的事情,徐振之原本還不知道在種雞、種糧上還有這樣的學問,也是不由道,“難怪朝廷引種高產稻,也是顧慮重重,此事處理不好,牽連太廣,可能反而會引起大亂呢。”


    他雖然對政治功名無意,卻也知道糧種被他人掌握,實在不是什麽好事,莊掌櫃眾人也是笑說,“可不就是如此,我們都說,若不是建賊的壓力實在有些大,又有小冰河時期的預料在前,朝廷寧可百姓餓死,也不會引入我們的高產糧種的,這可是把脖子送上去給別人卡的事情。”


    看來,讀了報紙之後,便是販夫走卒,對於□□勢也有自己的認識,而且買活軍這裏,竟也沒有莫談國是的規矩——雖然在敏朝也少不了有書生臧否時政,但這種事是很灰色地帶的事情,可以治罪,也可以不治罪,主要看是否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


    但是,《買活周報》反映出了買活軍這裏截然不同的,寬鬆的社會風氣,這裏的規矩,一方麵非常的嚴格,另一方麵又相當的寬鬆,尤其在言路上,似乎任何人不論身份,都可以對於時政發表自己的見解,像是徐振之印象很深刻的天一君子,便是以挑剔官府政策出的頭,時至今日,周報上也經常刊登一些質疑官府政策的文章,雖然內容多數和商事有關,是徐振之看不太懂的,但是,他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氛圍,那就是買活軍這裏的百姓,毫無疑問要比敏朝的百姓更為快活、殷實、健康和自由。


    才不過是五年,便有了這樣大的變化……


    這一夜,徐振之少見的失眠了,或許是因為天氣的暑熱——莊家人熱情地邀請他和莊子共享院子裏葡萄架子下最蔭涼的竹床,床腳點了蚊香,院子裏種了艾草和除蟲菊,所以沒有太多蚊蟲的困擾,夜裏涼風徐徐,莊子早已發出了響亮的鼾聲,而徐振之則是望著葡萄藤中淡青色的碩果,思忖起了敏朝的前景,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這個龐大而古老的王朝,似乎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山川形變、滄海桑田,在永遠不變的山川之前,善變的人類,似乎又將掀起新的紛爭。


    一切會更好嗎?


    他想到了旅途中所見的所有貧窮與苦難,又想到了如今所見的富足和豐饒,徐振之是個浪漫又務實的人,他雖然擁有一雙能從飲食中看破經濟的眼睛,但是,他真正所能見到的隻有他理想中的秀麗山川。


    可,即便是這樣的徐振之,也不由得在想:一切都會變得更好吧?倘若能讓這山川之中,那些頑強而又愚昧的百姓們,他們的生活有一點點向好的變化……


    那麽,改朝換代又為什麽不行呢?


    他想,父親所教誨的好學習慣,的確是不能丟棄的,等到了雲縣,要好好地買上一些教科書,把雲縣的思想在回程的海船上都吃透了——他已經見過了這天下太多的疾苦,這一路走來,他難得見到了百姓們臉上如此多樣的笑容,徐振之想,如果有一天,能在天下人麵上見到這樣的笑容,那該有多好?如果有一日,能將這樣的笑帶往南洋,帶去東瀛,將知識和科技——這個報紙上總是在談論的東西,帶到四麵八方,在山川之間,在大海之中,多一些生的歡悅,少一些難以避免的哀痛與苦楚,那該有多好呢?


    但他今年已經有三十多歲了,也走過了許多地方,這樣不切實際的,夢一樣的想法,僅僅是稍微浮現,便很快又被徐振之自己掐滅了,他自失地一笑,在葡萄架下翻了個身子,閉上眼澄清思緒,令自己快些入睡:買活軍如今的繁盛,哪裏是自然形成呢?這是集合了天下之力,才供養出了這樣的所在啊,其中的道理,他可以隨口說出七八條來,若說,讓天下都過上買活軍這裏的好日子,恐怕,恐怕就連買活軍自己都是力有未逮呢!


    所謂村村通水泥路,戶戶人家都可一天吃一枚蛋的日子……天下間,又有何處能夠尋覓呢?這樣的日子,恐怕是永遠都不可能成真的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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