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剛發展起來的渡口,船票就是渡口的硬通貨,貨幣起到的作用還不算太大,如果不是要去敘州,夷人更能接受以物易物的貿易形式,對於紙鈔或者銅錢銀兩都不是太熱心,白銀在夷人手裏更多的是拿來打首飾——題外話,渡口的銀匠也是夷人,他們的手藝和喵銀差不多,都是低純度的合金,打得很薄,還怪好看的。”


    “的確,應該是隨著夷人北上而繁榮起來的,可能等人都走光了,渡口也會自然的衰敗下去,這裏的建築水平也符合,都是薄木板、竹子的建築物,就沒有磚瓦房。”


    夜已經深了,澡堂外不遠,臨時建起的吊腳樓客棧下方,也掛滿了吊床,吊床下還堆了稻草柴禾,這樣,一間擁有三等鋪位的客棧就算是建好了,漢人客商住在吊腳樓上,吊床留給能吃苦的夷人,隻需要付出一點貨物做報酬就可以了,甚至夜裏熄燈之後,還有人會悄悄溜到吊腳樓下堆放的柴禾堆裏過夜,東家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隻要他們不偷柴火,就不會真的來管。這也給很多囊中羞澀,或者是生性儉省的夷人提供了機會。


    白夷山子和他偽裝成把兄弟的啞巴娃子,便很符合人設地找了個柴禾垛碼成了床墊,又抱來了一邊預備用來引火的稻草,這樣組合成了兩張床鋪,湊在一起竊竊私語,交代著彼此的觀察:渡口這裏,此刻當然繁華,但占地很小,基建水平也很落後,雖然有管理的痕跡,但很多買地那裏先進的東西,這裏是看不到或者非常少見的。


    比如說水泥,渡口就沒有,連澡堂都是在水溝上蓋著竹板來排水,不像是買地,甚至連路邊的陰溝陽溝,都給抹水泥了,渡口這裏的石板路都不多,路麵硬化還有石軲轆滾過的痕跡,明顯是使喚牲口拉著軲轆來碾的地,這種地年內總會被泡爛,或是長出雜草來,因而但凡是個有規模的常年渡口,至少都會搞點碎石子來,再抹個三合土,這也可見此地的發展水平了。


    總的說來,這裏的兩個特色是,第一,此處夷人很多,但漢夷關係十分緩和,能和平共處,第二,這裏的管理有強烈的買式痕跡,除此之外,這裏的生產力水平和他們入川之前,在兩湖道南麵,遠離大江,接近深山的小城鎮,沒有顯著的差別。


    “按照道理講,敘州也不是什麽物產豐饒的地方,當然,那裏自古也算得上是魚米之鄉,但境內多山,而且漢夷雜居,偏安還可以,要說繁盛,那川內還是要看錦官城和萬州了。隻是,當然他們這幾年肯定是有錢的,否則也不會澤被到符江這樣的支流渡口來,這個新開辟的渡口,對應敘州本城來說,當然也是鄉下地方了,我們在這裏盤桓幾天,結交了一定的人脈,便去敘州看看,第一個是摸清這些夷人的去向,第二個也能看看,現在敘州發展到什麽程度了,那裏的情況究竟怎麽樣。”


    “行,那我們不如就分開打探,我先再當幾天啞巴,等到敘州,我做漢人,你做夷人,雙管齊下,看得也更全麵一些。”


    渡口這樣的小地方,對於也算是人中英豪的兩人來說,一晚上就能摸個八九不離十的,包括此地的治安問題,都是撩幾眼的事情——要看一個地方是不是買化得足夠徹底,其實很多時候看幾個重點就行了:第一,看本地的女娘打扮,以及她們的行動自由程度;


    第二,看本地有沒有風月行業,有沒有公然開設賭坊,若是二者兼有,那不必說了,肯定是遠離一江一河,大江、運河的所在,雖然也接受了買活軍的影響,但本地的風俗卻沒有因此更改,這兩個行業還能維持得下去,別的地方,凡是受到買活軍深遠影響,感受到在幾年內被納入統治的威脅的,不管從前如何,如今的‘玩市’都是蕭條。


    就說姑蘇好了,本是十丈軟紅、十裏山塘,天下鶯鶯燕燕雲集的所在,如今呢?風流雲散、人走茶涼,表子們全都跑到南麵,頭一替、腳一解,改頭換麵考吏目、做買賣去了,山塘街邊如今隻能拿說書來做招徠,開了無數的茶館,連唱評彈的都是大老爺們:為什麽?展眼買活軍就打過來了,這茶館老板也害怕啊,叫年輕的女娘來唱評彈,瓜田李下,萬一被人告了容留伎女小倌,誰知道會怎麽個下場?著實犯不著為了這點小錢冒著個險,便是有些半老徐娘想來賣唱,都幹脆給她們指路,打發到南麵去,“南麵有錢,如今每周都唱社戲,你們去那裏唱,錢不少,職業還體麵,隻要是幹淨唱,買地不曾瞧不起你們這些人!”


    渡口這裏呢?居然也沒有這樣的事情,這就說明敘州幫的工作做得很不錯了,因為就山子的了解,越是深山裏的夷人,在此方麵越是沒有什麽太多規矩的,靠近漢人的地方,會逐漸感染漢人的規矩,但在深山裏,甚至很多村寨中,成年男女便溺都不用避人的,夷女大著肚子出嫁也是常事,夫家也似乎並不太在意,如果是男女比例不平衡的地方,一家一戶共妻也沒有人多說什麽。


    這樣的觀念下,女人用這方麵的便利來換取好處,幾乎是一種非常自然的事情,根本就談不上羞恥,比起來,賭博倒是還好管一些了,這個東西雖然上癮,但夷人也比較陌生,他們還遠沒有富裕到有餘的心力和物資拿來賭博的程度那。


    敘州幫居然能把本地管住,讓渡口沒有公然的瓦舍、窯子出現,至少在城門的籬笆牆內杜絕了這種現象,無論他們本心如何,管理工作實在是可圈可點的,山子在兩湖道很多沿江的州縣,還能看到有暗門子、私巢子若隱若現的線索呢,按道理來說,這麽個剛發展起來的渡口,有些亂象也很正常,這方麵怎麽會管得這麽好,這是有點意思的。


    他和李謙之把這個疑問存在心底,過了幾日越發覺得有意思了:渡口這裏,別說漢人和夷人,就是夷人之間,因為家支的不同,買賣上難以形成統一意見,要打架的都有不少。所以那日的女吏目,一聽說山子會說兩門語言,立刻把他招來工作,根本就懶得多問他的來曆,這幾日山子著實排解了不少糾紛,實在道理說不通的,兩邊約著到城外去打架,這在買地是不允許的事情,可在渡口這裏,隻要不打出人命,打成械鬥,吏目們也是不管的。


    “治安上抓得鬆,票唱卻抓得很緊,大概是因為敘州格外對這種行為敏感的緣故。”


    幾日下來,山子和敘州幫的吏目們倒也混得熟悉了,他本來就是外頭回來尋親的,會說兩門語言不說,而且見多識廣,待人接物自然不是這些沒出過山的土人可比,自然受到吏目們的倚重,人脈這就結交下了,且對於敘州幫內部的情況也比之前要了解得更充分。“他們中有許多女吏目,本身就是做過皮肉生意的,甚至有些時候是為了湊路費去敘州,特特的做了一段時間,對於這段經曆,引以為恥,因此敘州打擊風月行業比買地更堅決,也更重視,第一個貫徹的就是這一點。”


    李謙之也憑借自己察言觀色的能力,在漢人商販那裏混了個苦力活,他雖然不會說話,張嘴隻能含混地吐出幾個字,又不識字,很難和別人交流,但平時笑容滿麵,很會來事兒,而且因為不識字的關係,更能放心差使,就在他旁邊說話,也不擔憂他亂傳,因此,知道得不比山子少。


    “是如此,敘州的女官,多推崇張主任,那是個作戰驍勇的女中豪傑,她也是表子出身,萬幸沒有裹腳,後來從軍,敢打敢拚,在萬州城火並時,一馬當先,甚至受了重傷,也是洗刷了自己出身的汙名。引得女官們個個熱血沸騰的,都想以她做榜樣,據我所知,現在來渡口做事的漢家女,不論是商販還是女官,都以她為榜樣,鼓舞自己走出敘州。”


    這個張主任,山子也是久聞其名了,聽招他進去的歐吏目說了好幾次,他在這人的名字上點了個圈圈,沉吟道,“沒入川之前,認為楊玉梁是敘州幫的首腦,這會兒逐漸接近敘州幫,卻發覺原來的看法太簡單,楊將軍似乎隻管軍事、外交,打理內政的幾個名字,和他關係都不大,尤其是女官這裏,以這個張玉珊、張主任為首的跡象是明確的,此外負責運輸的敘州同鄉促進會,也和楊將軍關係不太大。”


    “別看都是敘州幫的,對內其實似乎分得還是聽清楚的,她們隻是搭船來,但符江水運還是敘州同鄉促進會來負責的,那就脫不開我們的辣椒醬了。”


    這說的是郝嬢嬢,這一位是敘州同鄉促進會的大金主,她兒子郝大陸現在就在六姐身邊伺候,還駐紮在潭州城呢,至少他們上回進山以前是如此,一轉眼一兩個月過去,山子也不知道現在郝大陸到了哪裏,有沒有離開中樞,但現在,對敘州的疑竇越來越深,他反倒也越來越覺得,六姐或許不會讓郝連長離開自己身邊的。敘州這根線,買活軍牽得還是挺牢那。


    “同鄉促進會把握了敘州的經濟命脈,他們的船就在渡口,我們雖排隊在後日走,但這幾日行船時,我也去幫忙裝卸,聽他們口中說來,似乎促進會的這些船丁是服膺軍師劉三德的,劉三德和郝大陸是拜把子兄弟,他妻子李小妹也頗精明強幹,又是郝嬢嬢的幹女兒,在促進會也有威望——其實,促進會也是先有郝嬢嬢,再有六姐,不過……”


    說到這裏,李謙之也猶豫了一下,似乎在琢磨其中的區別,他緩緩道,“不過,這似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敘州如今的特殊地位,全賴著郝嬢嬢的大力金援,而且,郝家母子一直住在買地……”


    住在買地的人,在敘州有巨大威望其實不是什麽壞事,這是權力和號召力的區別,這麽一梳理,雖然人還沒到,但敘州的權力結構似乎也比較清晰了:內政是本地出身的張主任,在川蜀地區地位非常崇高的交通歸劉三德管,背後則是郝家,軍事上,楊玉梁為最高首領,但楊玉梁是外地人,並非和張、劉一樣本地出身。山子和李謙之不約而同都產生了一個感覺:作為名義上的最高首領,楊玉梁在敘州幫內的痕跡是不是有點太淡了?除了他本人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名字是掛在他名下的,也就是說,他在敘州幫內部似乎沒有太多的自己人。


    “楊將軍是不是有點兒被架空的意思了……”


    “難怪他要去雲縣進修,這麽看,敘州最親買的或許反而是楊將軍了,其餘人——他們雖然也親買,但或許隻是親我們的貨,不怎麽親我們的官吏,我們的衙門……”


    “到了敘州,隻要看一眼我們的辦事處和誰往來得最頻繁,就全都清楚了。你說山子,我們都看得出來的跡象,難道辦事處會一無所覺嗎?”李謙之也是有點兒想不通,“為什麽我們出發之前,沒有給過相關的提示?”


    山子倒比他看得透,“我們可不是從水路來敘州的,小道士,我們走的是山路,直插進來。你說眼下的這個符江渡口,我們的人能來嗎?有什麽來的必要,又用什麽理由過來?他們孤身十幾人在敘州,能看到的,豈不是隻有敘州的人願意讓他們看到的東西?”


    如果是老式的衙門,李謙之不會信服山子的話,衙門壓根管不到下麵,漏洞百出的治理,根本就蒙蔽不住使者的耳目,但正因為敘州顯示的管理水平很高,山子的話還真讓人覺得有幾分道理。他沉吟著點了點頭,“那我們兩人難道就能抓到背後興風作浪的蠹蟲了?雖然現在嫌疑似乎集中在張主任身上,但她背後沒有本地大族的支持,怎可能暗暗和買活軍掰腕子?或許她也隻是被推在台前的傀儡,背後支持她的人是誰還不好說呢。”


    兩個小人物,初來乍到,想要在盤根錯節的當地挖出頭麵人物的根腳,這多少有些不現實了,倘若能夠輕易做到,難道買活軍的使團都是蠢材不成?不過,在這件事上山子看得很開,“我們隻抓著現有的便可,至於究竟是什麽人想要鬧鬼,自有六姐聖裁,這些人就像是山間的瘴氣,別看現在迷霧漫天的,太陽一出來,自然消失於無形,難道還能鬧出什麽水花來嗎——實在不行的話,就——”


    他神色轉厲,舉手往下一劈,似乎是不由分說,直接把出頭的椽子都切掉了,“隻要有個由頭在,還怕處理不了這些人?”


    李謙之知道他說的‘由頭’是什麽,也不由得長出了一口氣,喃喃道,“那,這山間瘟疫一案,必然是要辦成鐵案了……”


    本來,既然他們已經決心插手見功,這也是該當的事情,多想也是無益。兩人在渡口又耐著性子多待了兩天,私下都收集了不少本地的民情民俗,隻等著回到買地寫成報告,甚至李謙之還想發論文來著,說到川內的番族,現在他至少對於夷人算是半個專家了,要是再呆一段時間,簡直連夷話都要學會說了!


    不過,這時候船期已到,山子用這十幾日來做工的工費,抵過了兩張船票,帶著自己的啞巴把兄弟一起,登上了去敘州的客船,一路上自然頗受了一點罪——這船上別的條件艱苦都還好說,唯獨不設馬桶,不論男女,如廁都是到船尾蹲下,直接對著江麵,這一點實在叫人吃不消。山子詢問原因,卻得知是很多夷人沒有馬桶這個概念,不願使用也不願刷洗,甚至下船時還會帶走,遂逐漸不設此物的緣故。


    番族的漢化,實在是個漫長而又艱難的過程,便是在如此順利的漢化案例中,讓人匪夷所思的見聞還是層出不窮,萬幸,敘州幫雖然無法把生夷們培訓得會用馬桶,但至少還是把‘船上不鬥毆、不抓娃子、不苟合’的規矩,在渡口灌輸了進去,凡有違背者,警告無效,直接丟進江裏處死,眾人見證——還真別說,夷人雖然也有凶蠻不講理的一麵,但有時候對於這種嚴酷的處理接受度卻又很高,似乎隻要是‘眾人見證的習慣’,不論在他們看來有多不能理解,也都能予以尊重,就算被扔進江裏的是自己的親人,夷人也隻是感到悲痛,卻不會因此對眾人生仇。


    這一路上,山子和李謙之見證著有兩個不守規矩的夷人船客被打得鼻青臉腫,還有一個意圖偷盜的被直接扔進江心,除此之外則還算是平安無事,不過敘州幫的人,在路上不教人拚音,也不和乘客多做攀談,這和買地是不太一樣的。他們沿途所停靠的渡口,也多數都是在夷人居住的山腳下,渡口都相當熱鬧,看來符江沿岸的夷人,下山試著親水北上,已經成為了普遍現象。


    如此,在一片莽荒中行船十日,終於到達了第一個漢人城鎮,不過所見也不算太繁華,大約比兩湖道的鄉鎮還要更簡陋一些,總體來說,敘州幫疆域給山子二人的感覺還是比較落後,他們看多了這些州縣,甚至懷疑起敘州的經濟實力來,不知敘州是如何有錢到處去運人的,又把人打發去了哪裏。沿途從城景到吃喝,反正都透著一個詞:精窮。


    不過,大概也是因為敘州西南麵多山的緣故,聽說敘州東麵是良田,應當會比山區要富饒一些。這一日向晚,眾人的船隻終於靠近了敘州南岸,此處密密麻麻有許多河流,逐漸匯成一條大河,往南城門而去,船上的夷人已經是目不暇接,伸著脖子指點驚歎,對敘州並不算高的城門讚歎不休,而山子、李謙之則忙著尋找水泥房屋的蹤跡,還有老城區外的新街道——這些都是被買化的城市必備的東西。


    此時,忽然聽得城中鍾響,城門口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緊接著,城門口便有兩大朵黃光亮起,夷人們全都驚呼起來,甚至有人俯下身子立刻開始叩拜的,敘州幫的水手因此哈哈大笑,山子和李謙之則對視了一眼,卻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詫異。


    高功率燈泡……這在買地也是稀罕東西,隻有雲縣、雞籠島固統城、羊城港這幾個意義特殊的城市有懸掛,想不到居然還被敘州設法搞來一對……


    看來,和周邊地區的窮困不同,敘州城內的日子,似乎過得很好,甚至已經到了能和小‘陪都’一較高下的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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