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海棠一行人到了老爺嶺,這地方在吉林將軍的轄區,他們騎馬進入了一處山穀,海棠的心情頓時飛揚起來,因為這裏有長達百裏的楓葉林,美不勝收。


    關外的秋天真的太美了。


    紮拉豐阿就說:“格格,這和香山紅葉比起來也不差什麽了。”


    海棠搖頭:“不,這裏的更美,更壯麗!”


    這本是一處峽穀,每一株樹都極力向上生長,給海棠的感覺就是軒昂、壯麗、充滿了活力!這樣萬類霜天競自由的美麗給人一種心靈上的震撼,和香山那種沾染了俗氣的地方不一樣,這裏不會剪枝修葉,也不會因為人的意誌而改變。


    海棠就說:“如果我能在這裏生活就好了。”隨後立即搖頭:“我貪心了,我不會隻愛這一處地方,我也喜歡前不久見到的長白山,我還喜歡咱們路過的那片草甸子。我也喜歡青海,我更喜歡蒙古廣闊的大草原。可惜了,要是我死了能把骨灰撒在各地就好了。”


    紮拉豐阿本來心情很好,聽了忍不住說:“格格,別說這樣喪氣的話。你我都有了年歲,說這個不祥。”


    一群人也紛紛讚成,都說這裏有山神,讓神仙聽見了不好。


    海棠就沒再說話了,她想把骨灰撒在各處的想法肯定會有一群人反對,而且死後對自己的軀體如何處理自己是沒法發表意見的,隻能忍不住哀歎。


    晚上海棠在紮營的時候,到溪水邊散步。九月的關外已經很冷了,溪水邊濕寒刺骨,她從溪水裏撿了一片樹葉準備帶走。


    紮拉豐阿捧著一件披風拿著一塊皮草墊子出來。他先是把皮草墊子鋪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給海棠披上披風係好了帶子,兩人就坐在石頭上看溪水。


    海棠就說:“剛才你也說了,咱們也是上年歲的人了,我是康熙二十二年生人,這都九月了,又滿一歲,屈指一算我虛歲也有五十五了。也成了老胳膊老腿,可能把關外的事兒辦完了就出不來了。”


    “這不挺好的嗎?咱們在京城養老。您要是覺得京城不舒服,去青海也行啊。不過比起來還是京城好,哪怕擁擠了一些,畢竟是天子腳下,更要緊的是親人都在京城。”他強調:“格格,能壽終正寢是大福氣。”


    “你是了解我的,可是我就怕壽終正寢,我就怕死在床上,死在全家的哭聲裏。我盼著的就是死得其所,而不是壽終正寢。”英雄怎麽甘心死得平庸!


    “可是……”


    “罷了,別說這個了,就是我願意橫死在外麵,家裏人也不同意。”


    紮拉豐阿皺眉,覺得海棠這話說得很不祥。


    這時候飯菜做好了,紮拉豐阿說:“走吧格格,去吃點東西吧。”


    天氣冷,侍衛們弄出來的大鍋飯也沒什麽滋味,在野外能做熟已經很不錯了,這時候就圖這個熱乎勁兒,海棠端著一碗菜糊糊拿勺子吃得香甜。


    吃完後大家去溪水邊洗碗筷,海棠的碗有侍衛去洗,她剛才在水邊浸染了濕寒,此時覺


    得有些冷,就先回到了帳篷裏。外麵天黑下來,就有人在外麵吹笛子,伴隨著秋風嗚嗚咽咽帶著一股子說不出的纏綿惆悵。


    海棠心裏一團火,這是一種不甘心,一種對日漸腐朽軀體的不甘心,一種年華不在的不甘心,一種即將退出舞台的不甘心。她不可避免地羨慕那些年輕力壯的人,羨慕他們正處在人生的大舞台上肆意揮灑時光,就如一個有錢人在到處大撒幣,讓那種富過返貧的人看到後羨慕嫉妒後悔各種情緒油然而生。


    她此時也徹底理解那些大人物的晚年是什麽心態了。是一種身體疲憊想要得到安息的渴望和一種靈魂不甘心而無聲呐喊的憤怒。


    “唉!”


    一聲歎息後,紮拉豐阿問:“格格怎麽了?”他摸了摸海棠的手,隨後趕緊摸她的額頭:“您這是發熱了。”


    外麵的太監開始翻箱倒櫃找藥材,隨隊的太醫在火堆上守著藥罐子盯著看裏麵咕嘟咕嘟的泡泡。這一切都顯得井然有序,海棠幾乎隔三岔五地發燒生病,海棠清醒地意識到她這身體一年不如一年。


    因為心緒不寧睡不著,也因為生病難以入睡。海棠就想給弘暉寫一封信,等到真的下筆了,她反而發現不知道該寫些什麽。


    思考良久,就打算熬夜寫一下接下來開發關外的細節和自己的看法,加上了對未來的展望。等到下筆之後又發現可以和其他地方對比論證,於是就寫了一個開頭腦子裏的大綱一發不可收拾,她一晚上光顧著寫大綱了。


    等到她過生日的當天才把大綱完善,提筆準備寫內容。


    寫的時候看到了從溪水裏撿到的那片紅葉,現在當書簽在用,已經成了紅褐色的。隨後把玩了幾下,就在封皮上寫下“紅葉表”。


    開頭是:丁巳年九月廿二日,臣班布拉於吉林上表。


    這篇表文從九月開始開始寫到十一月底海棠回到京城都沒有寫好,這已經不是一篇表文了,而是寫成了幾本書。海棠不斷地往裏麵填補內容,甚至回憶到了自-->>


    己前些年去安置棚民時候用到的經濟手段。


    這裏麵有很多她單獨創建的術語,對這些術語的解釋,對一些深層問題的看法。裏麵涉及了經濟民生軍事等諸多內容。


    她十一月回到京城的時候大病一場,弘暉親自來郎惠園看望她,聽到紮拉豐阿說她一有時間就在表文上塗塗抹抹,甚至很多時候帶病熬到淩晨還要寫,弘暉就想看看草稿。


    在海棠的書房裏麵他看到了寫好的草稿,哪怕隻有半篇,甚至連半篇都不是,他還是忍不住讚歎連連。跟弘陽說:“姑媽這功力已經足以開宗立派,你勸她注意身體,這些先不急。”嘴上說著不急,開心地表示這寫好後一定要第一時間送給他,連同草稿一起,他留著當傳家寶。


    “……然後刻印出來,多放幾處地方,務必要流傳後世,讓以後的皇帝和大臣都學著點。”


    弘陽看看這幾本書的厚度,再看看興奮的弘暉,莫名地同情了一下後麵的大臣和皇帝。


    過了兩天,海棠病好了之後去述職


    ,等到述職完畢,九阿哥和十阿哥才一起來看望海棠。


    海棠就說:“應該是我去看望兩位哥哥,怎麽反而勞動兩位哥哥來看我。”


    九阿哥說:“誰看誰都一樣,何必拘泥於規矩呢。”


    十阿哥也說:“是啊,咱們老兄妹不講究這個,你長途跋涉這麽累,我們一直在京城閑著沒事兒,我們來看你也是一樣的。”


    十阿哥的腿還在用夾板固定,看到海棠看他的腿,立即說:“這是被老十四害的,他都看不到哥哥人動不了還下手,哥哥也是倒黴,閃了腰斷了腿,這幾個月哪兒都去不了。必須有人架著抬著,就跟大樹紮根了一樣在家裏蹲著。”


    海棠笑著給他們兩個端茶:“讓九哥找您玩兒也行啊。”


    十阿哥歎口氣。


    九阿哥說:“哥哥不行了,從住的院子能走到大門口都是體力好。”然後他開始給弟弟妹妹們講九福晉這婆娘多麽惡劣。說九福晉嘴巴毒,笑話他像頭老豬。


    海棠極力避免自己笑出來,全靠掐著自己虎口才沒笑出聲。


    “……他說哥哥脖子上洗不幹淨,黑黢黢的。爺問太監,他們說是真的黑,洗澡的時候也仔細搓了啊,就是洗不幹淨。”


    十阿哥拖著傷腿趴在他身上看:“我看看,這也確實有點黑,不過你以前都有,也不是這幾年才有的啊!”


    “哥哥也是這麽說的,那老娘們說話可氣人了,他說爺這胖樣這黑乎乎的脖子,就跟一個老豬成精了一樣。家裏不懂事的重孫子還跟著嚷嚷哥哥是豬八戒。哥哥當時就說‘爺是老豬,你們就是小豬’。那小東西還用手指推著鼻子,學豬哼哼哼。”


    海棠忍笑忍得很辛苦,就說:“您沒問問太醫啊。”


    “問太醫幹嗎?”


    海棠確定這老哥哥是糖尿病,而且快到了晚期了,就說:“您這樣子找太醫看看,再不看看到時候您不容易爛腳丫子。”


    九阿哥就說:“已經開始爛了,這大冬天的哥哥就不脫鞋了,反正已經爛了。”


    十阿哥著急起來:“你怎不早說,這可怎麽好。”


    海棠立即找太醫,太醫院的院判被找來,看完委婉地表示沒招,隻能喝藥調理,喝藥調理也未必有效果。


    九阿哥反而很灑脫,跟弟弟妹妹說:“早晚有一死,何必怕死!就算是死的時候受點罪也沒什麽,死都不怕,還怕這點子罪嗎?”


    這話平時聽著有點空洞,但是放在他身上,海棠反而很相信這是他心裏話。


    和九阿哥十阿哥見過麵,海棠的心情好多了,縱然身體腐朽老邁,慨然麵對死亡也是一種超脫。


    她因此心境豁然開朗,心情就好了起來。關心起瑩瑩他們的消息,到了年底了,瑩瑩他們肯定在回程的路上了。


    紮拉豐阿就把自己聽來的消息說了:“格格,您想錯了,他們打算在那邊過完聖誕節再回來,這次坐船繞一圈回來,說是明年收莊稼的時候才能到廣州,而且和速度已經很快了。”


    “哦,這樣啊!也行吧。”


    海棠剛說完,門外傳來永琦的喊聲:“祖母瑪法,我回來了,今天師傅誇我了。”


    紮拉豐阿就笑起來:“這小祖宗回來了。”


    永琦請安後拉著海棠去窗下的炕上看先生給自己的批語,弘陽小聲問:“順天府審的那個姓蘇的案子不跟額娘說嗎?”


    紮拉豐阿擺擺手:“說這個幹嘛!這案子定了,和你妹妹沒一文錢的關係,說他幹嗎!別讓你額娘不高興,誰讓你額娘不高興了我就不讓他高興!”


    這時候的紮拉豐阿沒了以往老好人的溫潤和煦,盡顯睥睨之態。隨後這偶爾顯露的崢嶸立即收了,站起來跑去窗邊看小孫子獻寶,笑嗬嗬地說:“讓瑪法看看你師傅寫什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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