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陵郡,酉城。


    雷聲沉悶,忽遠忽近。


    管家領著朱繼繞過正門,轉入一條狹窄小巷。


    小巷夾在莫府與另一位身份相當的人家之間,兩邊牆頭探出的樹枝彼此糾纏,連成一片。


    管家幾次將傘撐過來,想替客人擋雨,但都被朱繼客氣地拒絕。


    朱繼身披鬥篷,兜帽拉起罩住頭部,隻露一張臉在外麵。


    雨雖不大,但打在臉上冰冷刺骨。


    瓦廊下,一塊油漆斑駁的小匾上有褪了色的“莫府”二字。


    朱繼跟著管家踏上台階,進入後院。


    待穿過曲折邊廊,繞行來到側院書房前室,朱繼立即解開鬥篷掛在進門處的衣架上,以免雨水把室內地板弄髒。


    他如今雖是個鐵匠,但並沒忘記曾在麒麟山莊習得的禮儀。


    都尉大人身著淺綠寬袍,獨坐在書房內室,一手握卷,一手端著酒盞。


    室內安置有兩座一人高的青銅燭台,分別位列書案兩邊。每座燭台上都有不下十支白燭,但卻都沒點燃。


    屋子裏唯一的光亮,來自置於書案上的銅雀油燈。


    “老爺,”管家稟報,“這位便是多次求見的朱師傅,從霸郡酆城來的。您還沒回來的時候,他便一直在街口陸羽茶樓等候。如此已等了有小半日。”


    管家悄悄捏了捏衣袖裏沉甸甸的銀子,轉身示意朱繼上前。


    “陽陵朱繼,見過都尉大人。”朱繼抬手行禮。


    都尉放下手中書卷,將酒盞湊近嘴邊,聞了聞,“你是陽陵人?”


    “陽陵縣金山鎮。與大人同鄉。”朱繼進一步說明。


    如果還不夠清楚,那我就隻好提醒你,咱們曾同屬徐氏部曲的事實了,他心說。


    這應該不難記起來的。


    都尉大人姓莫,名群,字明堂,生得皮膚白皙,相貌堂堂,眼睛不大但眼神有光。


    此時他輕輕轉動手中酒盞,衝朱繼皺起眉頭。


    “朱氏鐵器”在酆城名聲很響。在整個霸郡也算馳名商標。但這裏是東陵,是酉城。


    希望不是來推銷鎖的。


    “你是個鐵匠?”


    沒錯,我可以幫你打一把上好的劍,削鐵如泥,包你喜歡——但這話隻在朱繼心裏打轉,出口卻是簡單的回複:“是的,大人。”


    都尉大人微微挪了挪屁股,將身子傾向另外一邊,一隻手輕撚著胡須。


    他唇上留著兩撇修剪過的胡須,下巴卻幹幹淨淨。


    看在異姓同宗,且曾同伺一主的情分上,難道是想找我幫忙,回老家開鋪子?


    恐怕不會這麽簡單。他心想。


    都尉身後是三層高的書架,幾乎半邊屋寬,在書架第二層高處,赫然橫臥著一柄長劍。劍架為柚木打造,正好位於坐榻後方。


    劍鞘烏黑無光,劍柄球頭則被長期抓握磨得錚亮。


    都尉停止撚自己的胡須,“為何見我?”他問。


    朱繼不慌不忙,“我有一個攸關朱莫兩家百世聲譽的重要消息,要帶給都尉大人。但在告知此消息之前,希望能得到大人一句保證。”他說。


    莫都尉認真打量了麵前的同鄉漢子好一陣,才勉強開口問:“你要什麽保證?”


    “請大人保證,仍信守新月誓言。”朱繼說。


    跟朱繼的鐵匠鋪裏一樣,莫群府上也有一幅鑲了貝殼邊框的版畫。


    畫上的內容完全一樣。


    隻是那幅畫早已沒再公然掛出,而是被收藏了起來。


    “誓言?”莫都尉嘴裏就像哽了塊骨頭,“我也想信守誓言,可能對誰呢?”


    他傾身向前,目光逼視著鐵匠,語氣鏗然道:“如果我沒猜錯,想必你也曾騎著高頭大馬,惹人羨慕,而現在卻不過是個流落異鄉的鐵匠,連老家也不敢回。對你而言,誓言還有用嗎?可以熔進你一錘一錘打造的鐵器裏嗎?”


    說完這番話,都尉身子慢慢後退,重新恢複方才的放鬆姿勢。


    “不過,既然你這麽說,又大晚上到我府上見我,想必是有什麽我所不知道的事情發生。這才是你來找我的目的,對不對?”


    是的,你這個白癡,朱繼心裏道。


    但他嘴上依然隻字不提。


    還不到時候。


    莫都尉見狀,將頭轉向管家,“我跟他單獨談談。”


    “別跟任何人說我今晚有客。”他接著又補充道,“我想一個人在書房待會兒。”


    “是,老爺。在您看書這段時間,保證不會有人打擾。”管家欠了欠身,轉身離開。


    就在他出去的那一瞬間,書房門“嘎吱”一聲已被關上。


    “大人,”朱繼挺了挺胸,終於開口,“我來這裏是想問問,那誓言對你來說還有沒有效。”


    “我說過,我會信守誓言。”都尉一副義薄雲天的模樣,“因為那誓言是我在莫家曆代祖宗牌位前,對咱們氐人神祇鄭重許下的。不過,”他攤攤手,顯示出無奈,“如今所有莫家人,當然也包括你朱家的人,咱們曾發誓追隨的對象已不複存在。”


    “所以,誓言失效了。”都尉端起酒盞,輕輕啜了一口說。


    “不,那隻是你莫家人的想法。”朱繼鄙夷地哼了聲,“對我朱家人來說,誓言沒有失效。隻要家主大仇一日未報,誓言就還會像釘子一樣釘在胸口。”


    “像釘子?”莫群冷冷一笑,“不打算拔出來嗎?那可不好受喔。”


    “當然要拔出來。”朱繼也笑了笑。


    莫群抬了抬手,像是開玩笑般要看朱繼拔心裏的釘子。他另一隻端著酒盞的手湊到嘴邊,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說實話吧,你朱家人準備要幹什麽?”


    “為家主報仇,雖然晚了些。”


    “徐家的仇已經報了,仇人盡皆伏誅,五年前的事了。莫非你不知道嗎?”


    莫群玩弄著手裏的青瓷酒盞,以兩根手指將其緩緩轉圈。


    “盡皆伏誅?”朱繼冷哼一聲,“如果你這麽看,還真是不明事理。當時下令滅徐家滿門的或許是李躍,但真正可惡的,是原本站在哀帝這邊,事到臨頭卻倒戈一擊之人。”


    那個雷雨之夜後,守喪的皇帝一下就變成了“戾太子”,他的忠臣轉眼就變成了“太子同黨”。這顛倒乾坤的最大功臣,才正該是最大惡人。


    朱繼從來也沒有忘記這個事實。


    盡管三年後,那惡人便舉兵斬殺了另兩位惡人。為給自己正名,又故作忠厚地替先皇廢去“戾太子”之稱,改諡其為“哀皇帝”。


    這些事,這些道理,莫群何嚐不知,何嚐不懂。


    在朱繼火焰般的目光逼視下,他輕輕點頭,“我承認,你說得有理。可你打算如何報這個仇?”


    “不是我,是徐家人。”


    “你說什麽?”


    “徐家的仇自有徐家人來報,我等身為徐家部曲,不過唯命是從而已。”


    “你,你什麽意思?”


    “徐家的傲月劍已再次出鞘。我保證絕不是在唬你。因為此劍是由我親手修複。”


    “傲月劍……”


    “東陵氐人應該重新聚合在這柄劍下。”


    “執劍人是誰?”


    “徐家三公子,徐芾。”


    “不可能,三公子早死了,就在徐府被屠那天。”


    “那天死的是我堂弟,朱鬆。”


    莫群不敢相信,但又不得不信。


    這種事,僅憑一顆鐵疙瘩腦袋杜撰不出來。


    他也沒這膽。


    “你朱家兄弟的節烈忠義,令我欽佩。”莫群本就白皙的臉上愈發沒有了血色,“不過,徐家大勢已去,這是不可改變的事實。即便徐家還有後人,即便三公子還在,僅靠東陵朱莫兩家,想報此仇,根本就是以卵擊石。當初如此,現在也一樣。”


    “當然不僅僅靠我們兩家。”


    “還有誰?”


    “還有大晉國。”


    “晉國?”莫群手一抖,酒盞都差點摔掉。


    朱繼看在眼裏,不動聲色。


    他回憶著來這裏之前,水清先生對他的交代——


    “你得盡量誇大咱們的力量。你得讓他相信咱們的力量。”


    “不是要讓他害怕,而是要讓他對咱們的事業充滿信心。”水清先生說。


    他說人就是這樣,當形勢不明,就容易搖擺不定。


    必須讓他鐵了心。


    “不知莫兄聽沒聽過霸郡奇人雷成大師的傳聞?”朱繼接著又問了句。


    “有所耳聞。”莫群說。


    “那可是個真正的奇人,上可呼風喚雨,下可召令陰兵。”


    “對,我也聽說,那大師神通廣大,猶如當年襄助武皇鼎定江山的顧延太師。據說就連東陵這邊也有不少他的追隨者。”莫群忽然瞪大眼,“莫非此人是為晉國效力?”


    “為其效力倒談不上。不過雷成大師與晉國特使已達成一致,將互為呼應,共同行事。”


    “這大師在霸郡所為,其實我早有所疑。”莫群輕輕一聲歎息,仿佛為自己的真知灼見不為人所賞識而略有不甘,“那麽,這雷成大師跟三公子又有何幹?”


    “哈哈,雷成大師,那是三公子之結義兄弟。”


    “當真?”莫群大為驚訝。


    “千真萬確。三公子與大師義結金蘭,情同手足。大師答應,將為公子複仇。”


    “若是如此,倒有點意思。”莫群低聲咕噥道。


    他忽然看了看立在一邊的朱繼,挪了挪位置,手指案前,“站著幹什麽。坐,坐下說。”


    朱繼也不客氣,側身坐在竹榻邊緣,“其實,除了晉國和雷成大師全力協助,無明殿影子人也明確表示,將站在三公子這邊。”此時他心已有底,更是言之鑿鑿,“他們已結成同盟,就如同盛都皇家與青峰山之間,休戚與共,利害攸關。”


    “可惜,盛都與青峰山早已貌合神離。”


    “是啊,所以新的同盟必然勝過舊的。我家公子……不,我家主公既得鄰國相助,又有忠肝義膽之高人與一方教宗為其擴張聲勢,何愁大事不成。”


    “看來你們經略已久,根基已深呐。”莫群顯得有些不自然地笑了笑。


    “沒有足夠準備,怎敢來邀請你莫兄入夥。”


    “嗯,但別跟我說,趙使車隊遇襲案也是你們的算計之一?”莫群一臉尬笑,試探著問,“恕我直言,那可不是什麽好主意。”


    “哈哈,這個嘛,我就不知道了。”朱繼一副事不關己的表情,“我不過是個鐵匠,隻是個跑腿傳信的。不過,來的時候我偶聞大師說了句,說是不屑那種所為。”


    聽了朱繼之言,莫群麵色一凜,但隨即顯出幾分得意,“英雄所見略同。英雄所見略同嘛。告訴你,我早就聽聞,朝中有人為了要跟趙人結盟,多次鼓動聖上與晉國交惡。原來果有其事。”他嘖嘖咂嘴說,“可他們也不想想,螞蟻又怎麽能去跟大象拚力氣呢。坐山觀虎鬥,方為良策。真是可悲又可歎,顧太師留下的興國之策已被拋諸腦後咯。”


    莫群提起酒壺,又拿了隻酒盞,分別給兩隻都斟滿,“來,兄弟,咱們人微言輕,國家大事說不上話,也隻能是幹著急。”


    “我不著急。”朱繼瞥了他一眼,“他們若是自亂陣腳,我高興都來不及。”


    “對對對,他們的壞消息,對咱們來說,那就是好消息啊。”莫群手停在半空,愣了愣,“你看你看,我這一時還沒轉過彎來呢。”


    “還好,總算是轉過來了。”朱繼端起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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