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後。


    九仙村東頭溪邊,一名少婦蹲在一塊大青石上,揮動棒槌,一下下敲洗衣物。


    一個身著粗布短衫的青年走到她身後。


    “七嫂,讓我幫你吧。”


    少婦回頭。


    “是阿牛啊。不用了,就快洗好了。”


    青年憨憨地笑著,轉身準備離開。


    “對了,你趕快回去善人家幫忙吧。剛才來了幾個外地客人,我看直奔邱家去了。”婦人像是忽然想起這麽個事,又對這傻乎乎的青年道。


    “好,我這就回去。”


    被稱作阿牛的青年點點頭,大步走開。


    望著阿牛漸漸遠去的背影,少婦惋惜地搖了搖頭。


    多好一個小夥啊。她心想。人長得也精神。可惜就是有點傻。


    大家都說這小夥傻,是因為他來村裏已好幾天了,卻到現在都還想不起來當初因何落水,又是如何順江漂到這九仙村來的。


    獲救後,隔了兩天小夥的腦子才稍微清醒些,才說他是從關中逃難來的,小名叫阿牛。


    不過,他說的卻是幾年前的事了。而最近幾年的情況,他全不記得。


    九仙村人見小夥除了腦子糊塗,身體還算強壯,口齒也清楚,沒別的毛病,便把他留在本村號稱邱大善人的家裏暫時寄住,也是為了讓他有個落腳處。


    邱大善人祖上靠種植與製作醃菜起家,是本村大戶,家有良田寬宅,仆役若幹。


    對邱家來說,多阿牛一張嘴根本不算啥。


    話說這阿牛回到家,遠遠便見村裏幾名老人在門口一棵黃葛樹下紮堆,等著見邱大善人。這種情形最近天天如此。連阿牛這個剛來的外鄉人都已習以為常。


    具體緣由,阿牛並不是很清楚。


    他隻知這邱大善人樂善好施,扶危濟困,而且在整個縣裏也算排得上號的有錢人,鄉裏鄉親有點啥事,自然都來找他。


    阿牛非常懂事,進了門直接就奔前院堂屋去了,想看看有什麽能幫得上忙。


    果然來客了。


    阿牛進屋時,客人早已在賓客席上落坐,正與主人品茶聊天。


    是一位器宇不凡的青年公子。


    公子身後,還站著一位美貌可人的小姑娘和一名胖乎乎的小童。


    “阿牛,來來。”邱大善人看見阿牛進屋,便招呼他,“快來見過青峰山李仙師。”


    “這就是我給仙師說的那位阿牛。”他同時也把阿牛介紹給那位青年公子。


    青峰山……李仙師……


    阿牛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激動。


    似乎心底深處,有個聲音在向他呼喚。


    但他聽不見那個聲音。


    “見過李仙師。”


    他放下雜念,畢恭畢敬地對青年公子行禮。


    見阿牛這副拱手行禮的姿勢,青年公子李昧眼裏也閃過一絲疑惑。


    然後他隨便問了阿牛幾句。


    阿牛的回答跟對鄉親們說的一樣,隻記得自己是關中人,當年是跟一位叫阿碧的姑娘一道來的戎州。但後來落腳何處,從事何種營生,他卻一點也不記得。


    問過話,邱大善人說要款待客人,便讓阿牛去廚房幫忙去了。


    這邱大善人已年過五十,生得額寬腮闊,紅光滿麵,一身醬色寬襦,大紅腰襴,領口、袖口分別繡滿淡黃、皎白兩色花朵,整個人顯得朝氣勃勃,卻是不輸少年。


    “這孩子能挑能扛,劈柴喂馬都沒問題,就是腦子壞了,可惜。”他隨後對李昧說。


    李昧聽了沉默不語。


    “依仙師所見,這孩子的病可還有治?”大善人試著問。


    “或許有。但我卻沒這本事。”


    “是啊,我也尋好幾個郎中問過,都說此病無藥可治。”


    李昧對這邱大善人還算了解,知道他一旦糾結此事,便不會輕易罷休,於是道:“其實他這不是什麽病,而是結於因緣所致。有朝一日因緣得解,這病自然也就好了。”


    “真的?”邱大善人麵露喜色。


    “嗯。”


    “哎呀,那就好。那就好啊。”邱大善人似乎大大鬆了口氣。


    為了不跟他繼續在這問題上糾纏下去,李昧跟善人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你說,那些黃毛每隔幾天就會來村裏要糧?”他問。


    “是啊,已來要過好幾次了。這本來嘛,前幾天他們剛劫了一船官糧。可誰知最近上山的人越來越多,那點糧食又能撐得了多久呢,你說是不是。”說到這裏,邱大善人忽然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神情,“這劫糧的事,他們以為做得神不知鬼不覺,官府不知道。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啊。那天幫著去運糧的就有咱們村的人。所以啊,這事村裏都知道。”


    “既然知道,為何沒人報官?”


    “報官?”邱大善人聽得一愣,“這種事,惹上就是大麻煩,誰敢。”


    “再說了,自漢興二年開始,這朝廷就一天也沒消停過。不是征夫修渠,就是以各種名目攤派賦稅,給皇家大造宮室園林。老百姓苦啊。”


    “這麽說,不是不敢,你們也是不想報吧。”


    “可不是嘛。咱們種田人家,誰也不想得罪,就希望能安穩過活。”


    聽得這話,李昧眉頭輕鎖,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問:“安穩得了嗎?”


    “是啊。山上那麽多人,又不種地,還能不缺糧?無數張嘴巴要吃飯,找誰要?還不是咱們這些種地的人。這不沒完沒了嗎?我們哪有那麽多糧食給啊。你看看,全村上下都為此頭疼,天天有族中老人來跟我掰扯此事,都是讓我出錢出糧。”


    “那你準備怎麽辦?”李昧又問。


    “我想先進城避一避。”說著,邱大善人壓低聲音,“鎮東將軍羅衡早就聽聞這邊黃毛鬧事,已派一隊人馬前來酆城,聽說月內便會進山清剿。”


    “若真有兵亂,出去避避風頭也好。”李昧笑了笑。


    “仙師,那年咱村鬧山妖,多虧你幫忙。這安生日子剛過兩年,又鬧這事。你說這……”邱大善人一邊瞄著李昧,一邊用力捶腿,“咋就這麽難得太平呢?”


    “那些黃毛都是些什麽人?哪來的?”李昧平靜地問。


    “黃毛還能是什麽好人。不過是些好逸惡勞之徒罷了。”說著,邱大善人尷尬一笑,“說了不怕仙師見笑,就連咱們村,也有好幾個小子溜上山去了。”


    “原來如此。”


    “讓仙師見笑了,哪裏都有遊手好閑之輩。不過,”說到這裏,邱大善人話鋒一轉,“不過他們有個師傅,好像是個被稱作‘大師’的異教術士,據說是有些本領。”


    “大師?”


    “沒錯,大家都這麽叫。實不相瞞,我也曾想過上山拜會那位大師,可人家沒空見。”


    李昧聽了,隻是一笑。


    聊了一會兒,善人便請李昧三人用膳。


    這期間,他還出去應酬了幾位村裏德高望重的長者。


    原來那幾個也是聽說李仙師來了,想來會會。順便向仙師反映一下世態。


    善人以仙師旅途勞頓,需要休息為由,讓他們改日再來,才把幾位長者打發走。


    飯後,善人又安排李昧一行休息。


    李昧也不推辭。


    就在李昧他們剛剛安頓下來,九仙村西頭又來了兩名外地人。


    一個身穿紫衫,係一條草色披風,腰間掛了把長劍。一個一襲黑衣,是個青年。


    兩人在村頭向碰到的村民打聽了一些事情,隨即又離開村子,爬上村西一座突起於江邊,地勢高平的圓頂坡,站在上麵張望。


    他倆一邊看,一邊伸手指點。


    隨後兩人離去。


    但到了黃昏,兩人再次經東邊過來,穿過村子到了村西。


    這次,他倆還帶來了約百名身穿黃衫的漢子。


    這群人爬上圓坡頂。


    紫衫男子站在上麵,手指坡下村舍及碼頭,不斷對那一百來人仔細講解著什麽。


    沒多久,這件事就傳到了邱大善人耳朵裏。


    大善人嚇壞了。


    他跌跌撞撞跑去客房,向李昧大叫:“不好了。”


    李昧問他何事驚慌。


    邱大善人說,雞鳴山的黃毛下山了,來了很多人,就在村口。


    “這是要壞事,要壞大事啦。”


    大善人急得捶胸頓足。


    李昧趕緊安慰他,問他之前到底有沒有招惹過那些黃毛。


    邱大善人拍胸脯說他從沒招惹過他們。就是三番五次來要錢要糧,他沒給。


    “可以談嘛。”他哭喪著臉說,“要多少可以談的嘛。”


    “隻要沒招惹他們,我想就沒事。”李昧說。


    “真的?”


    “沒事,不用擔心。”


    “那我現在該怎麽辦?”


    “如果你相信我,就什麽也不用管。等他們來了再說。”李昧建議道。


    “相信。我當然相信。哎喲,幸好李大仙師今天在。太巧了。”善人高興壞了。


    他馬上又問李昧,是否需要稍稍做些準備。


    李昧想了想,說如果他願意,可以準備些錢糧。但也不必太著急。


    另外,讓他安排阿牛幫忙挑些泥土到客房這邊的小院裏來。


    “然後再幫忙打桶水來就行。”


    雖然不明所以,但邱大善人對李昧的吩咐一點也不含糊,馬上就按照要求去張羅。


    他讓阿牛把水和泥土弄進客院。還讓阿牛就在那裏待著,隨時聽候李仙師吩咐,然後自己也去安排家眷收拾細軟,套好牛車,提前做好外出避難的準備。


    邱大善人離開後,李昧當即挽起袖子,並讓青伶和丙兒一起幫著摻水和稀泥,然後教他倆用和好的泥巴,捏成一個個芋頭大小的泥人。


    捏好後,待稍微晾過一會兒,李昧便讓阿牛帶路,青伶和丙兒跟著去將這些小泥人分別擺放在邱家大宅的正門、後門門坊兩側,以及宅子圍牆一圈牆根邊。


    擺放好後,數數小泥人,總共約莫也有百十來個。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


    晚飯後,村子裏果然有了動靜。


    先是一條狗叫。接著全村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


    隨後一大幫身穿黃衫,帶著兵器的人打著火把大搖大擺就進了村。


    進村後,這些人分成好幾批,除有兩支去了村西路口和村北碼頭,別的都進了農家。


    其中人數最多一隊,便直奔村中大戶邱大善人家而來。


    而帶隊到邱家的,正是日間那名身穿黑衣的年輕人。


    他來到邱家大門邊,抬手叩門。


    過了會兒,隻聽院內轟的一響,數十支火把同時亮起,剛才看著還隻有幾隻燈籠照亮的邱家大院頓時燈火通明。


    接著,大門“吱呀”一聲拉開。


    開門的是一位皮膚白皙,腰杆筆挺的小夥。


    他腰佩長劍,威風凜凜站在門口,問:“來者何人?”


    黑衣男子一看,小夥子英姿勃勃,身後院內燈火輝煌。更蹊蹺的是,燈火映照下,門後隱約似乎還有好些青壯男子的身影。


    “敢問,邱大善人是否在府上。雞鳴山姚廣前來拜訪。”


    “夜深,善人已經休息,貴客若真有事,不妨明日一早再來如何?”


    “啊,我們時間倉促,連夜還要返回。怕等不到明晨。”


    “那就抱歉了。”小夥子毫不退縮地說,“如果非有話講,我也可以代為轉達。”


    “你是?”


    “我是邱府新聘護院,阿牛。”


    “噢,小牛哥。如此請代為轉達邱大善人,就說我雞鳴山希望得到善人支持。三日後,我方將有數百兄弟前來本村駐紮,希望善人帶頭給予糧食接濟為盼。”


    “要錢糧嘛。好說。此事善人早有交代,感念雞鳴山的朋友從未騷擾本村,為表心意,已略備了些錢糧物用。明日一早,請派人來門前自取便是。”


    “準備好了?”


    “對,都準備好了。”


    “啊,如此便多謝了。”


    黑衣人臉上一紅一白,拱手退後。


    待退行數步之遠,他再翹首望向院內。這一看,更嚇了他一跳。


    此時,隻見除大門兩側,院內各處牆後皆可見人影晃動。人影借火光映照,全都投映在高高低低的牆壁上,目測竟不下百人。


    黑衣書生偷偷擦了把汗,招呼眾人,連夜撤出村子去了。


    第二天一早,邱大善人果然安排人在大門外放好了百擔糧食,兩頭老牛,及銅錢一筐。而自己則帶著家眷,並與李昧三人一起到了碼頭邊。


    天剛放亮,善人一家與李昧一行分乘數艘專用於發運醃菜的貨船,便往江對岸劃去。


    一艘船上,李昧三人在前艙休息。


    這艘船上除了他們三人及坐騎,還有邱家不少物資,駕船的老船夫獨在船尾。


    船至江心,一貫擅於靈魂拷問的丙兒又對自家公子發出質疑。


    “公子,黃毛擾民,你明明可以出手幫他們,為何卻不呢?”他眼巴巴地問。


    麵對丙兒提出的這個問題,獨立船頭的李昧公子想也不想便回答道:“我不過是個修士,抓妖捉怪義不容辭,維護四鄉安寧,梳理民生世情,卻是朝廷本分,不該我管。”


    “我看公子可不像這樣不負責任的人。”丙兒撅起嘴說。


    “丙兒,這你就不懂了。”青伶抬眼瞄了公子一眼,幫著解釋道,“你了解那些黃毛嗎?知道他們都是些什麽人嗎?就像邱大善人說的那樣,就連他們這村裏也有不少人跟那些黃毛串通,個別男子甚至還加入了人家的團夥。你能說他們都是惡人?這種事,公子根本沒法管呐。”


    “那也得伸張正義啊。”


    “你怎麽知道什麽是正義,什麽又不是呢?”


    “看啊,一看就知道啊。”


    “許多事,你就這樣看是看不出來的。”


    丙兒皺著眉頭想了想,覺得青伶好像說得也對。


    “哦,我想我有點明白了。”他一副大人般認真的樣子說,“若像上次遇到那些作惡之人,那公子便管。他們若不為惡,公子便不可以隨便出手。至於那些黃毛,他們為何上山為匪,這裏麵每個人各有緣由,原因複雜,不好鑒別,所以公子就不便幹涉,對不對?”


    “丙兒還是聰明,一說就明白。”


    “嘻嘻,主要還是青伶姑姑善於開導。”


    “咦,”李昧公子一臉好奇,“你如何竟管青伶叫起姑姑來了?”


    “這,這是我倆的事。”


    青伶臉頰緋紅,連忙衝丙兒眨眼,阻止他泄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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