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青伶驚呆當場之際,那影子已像一縷輕煙穿出房門,轉眼消失於對麵屋頂。


    她被嚇住了。


    不是因為別的,而是那張臉。


    鬼嚇鬼,嚇死鬼。


    尤其是那張……是那個鬼。


    眼看那飄忽的背影乘風而去,青伶一時間都忘了追。


    最後她在院子裏發了好一陣呆,才怏怏回到自己房間。


    而這一夜,她在床上翻來覆去,注定再也睡不著。


    次日一早,青伶便把丙兒搖醒,“起來了,我已蒸好包子。”


    “包子……”


    丙兒爬了起來,快速穿好衣服。


    “不過,”青伶悵然若失地看著這位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我要先跟你說個事。”


    “不能邊吃邊說?”


    “不能。”青伶顯得很固執。


    她經常表現出沒來由的固執。丙兒對此早已司空見慣,“好吧,你先說。”他不得不讓步,暫時告別快到嘴邊的包子。


    青伶緩緩在床榻邊坐下,然後鄭重其事地看著胖乎乎的男孩,“我先講好,可別怕。”


    “不怕。”丙兒馬上坐好,“姑姑要給我講鬼故事?”


    “你怎麽知道?”


    “聽語氣,看眼神咯。”丙兒笑眯眯地說,“公子每次講故事前也是這語氣,也是這眼神。”


    “也是……這眼神?”青伶腦子裏瞬間浮現出那張臉。


    那張臉上有一雙她熟悉的眼睛。但那眼裏十分空洞,沒有任何神采。


    “我,我給你說什麽了嗎?”


    “你說要講故事啊。來吧,丙兒最喜歡聽故事了。”


    青伶回過神來,頓感無語。


    我是要跟你說個事,但不是講故事!她狠狠瞪了丙兒一眼,心裏一頓劈裏啪啦,仿佛一隻無形的手左右開弓,狠狠摑在小胖子臉上。


    “打”爽了之後,她輕輕籲一口氣,這才把如何發現那怪人,如何跟對方交手的經過,有頭有尾仔細給丙兒講了一遍。


    “你確定那人有一張長得很像公子的麵孔?”丙兒聽得十分認真。


    “要不怎會嚇得我一晚上睡不著呢。”


    “這倒有些奇怪。”丙兒人小鬼大,一副老練口吻,“你不是在夢遊吧?”


    “夢你個頭。哪有回回都夢到同一件事的。”


    “這可說不定。”丙兒搖頭,“我就會重複夢到同一件事。”


    “絕不是。我檢查過了,公子房間裏留有我和那人交手的痕跡。”青伶十分篤定地說。


    “噢,這樣啊。”丙兒繼續深思,“跟公子長得一樣,年紀卻大許多……連你都追不上?”


    “可不是嘛。”


    “紙糊的臉,長相相似,四五十歲,快得跟鬼似的,這個……你說,會不會是公子的父親?”


    “什麽?”青伶一愣,“公子的父親?”


    “對啊。公子的父親去世多年,可能他的陰魂碰巧路過此地,會不會是來看他?”


    “陰魂?”


    “嗐,這還用說。”丙兒一拍膝蓋,“但凡是個正常人,能有你那麽利索?公子也不行啊。”


    “也對呀,”青伶有些相信了,“隻有這樣才說得通。不過,若是公子的父親,為何專挑公子不在的時候來?”


    “不碰巧唄。”丙兒眼珠骨碌碌轉著,“要不,他就是怕嚇到公子。”


    “不會。既然想看,趁公子在家的時候,躲一旁看看也行啊。人都不在家,看什麽?難道是想幫公子收拾屋子,整理書籍?”


    “對,這就對了。”丙兒馬上點頭,“你想想,公子是什麽人?你躲一個去偷瞄他試試?老太公肯定了解自己兒子,麵對麵肯定不妥,於是才以這種特殊方式去看他的寶貝。你不是說,他在屋子裏也不幹別的,就是重複公子平日讀書、斟茶、寫字那些行為?”


    說到這裏,丙兒雙手一攤,“老人家對子女都這樣。”


    “真是這樣?”


    “你想嘛。”


    “別說,聽你這麽一分析,好像還真是有點道理,”青伶感覺有點難為情,“唉,我也不知道究竟怎麽回事,想著公子在外麵過夜,心裏就不踏實。所以,我,我好像有些冒失了。而且這件事本該早點告訴公子的,可我一直瞞著他。”


    “沒事,姑姑。有些事,我也總想瞞著他。不過,最後還是都說出來了。你也準備好了要把這件事跟公子坦白對吧?”


    青伶點點頭,“如果真是公子的父親……我是說,若真是老太公陰魂來訪,我卻每次都對其橫加阻撓,如此造次,可是犯大錯了。”


    丙兒聳聳肩,一副大大咧咧的樣子,“不要緊,反正你也沒打贏。”


    ※※※


    兩碟精致麵點,一碗醪酒,一盤竹筍火腿和一整隻烤兔端上桌的時候,李昧告訴天香,他其實吃不了這麽多。


    天香今天隻穿了一襲輕紗,不施脂粉,長發低垂。藕色輕紗令她曼妙的身體隱隱欲現,隨著扭身回首,發絲一次次滑入胸前錯落的溝穀,又被她一次次隨手撩出。


    李昧刻意避開眼前景致,目光隻盯著那隻脆皮焦黃,撒滿香料的烤兔。


    天香見“勸告”無效,隻得繼續講述她的童年。


    “我們的母親是從小長在馬背上的胡人,會說漢語,但不識漢文。父親死後,便再沒人教姐姐和我識字。直到一位自西土禮佛返回的僧侶到來。受母親之邀,他在部落住下,一住就是五年。母親請他做了我兩姐妹的老師。當時,老師拿出一副古琴和一口煉藥的銅爐,讓我姐妹倆選。我選了琴,姐姐選了藥爐。”


    “九歲那年,羯族石氏攻入關隴,母親所屬部落被迫卷入戰爭,舉族盡遭屠戮。姐姐和我在老師保護下才幸免於難。此後,我們師徒顛沛流離,再也沒能重回故土。後來老師病重,將我姐妹托付給了他的師弟。而他這位師弟所擅並非醫藥音律,而是法術。”


    “而這位法術大師,便是當朝國師?”李昧問。


    天香點點頭,“後麵就沒什麽可說的了。”


    的確如此,李昧心道。


    十幾歲的年紀正渴望探究和冒險,恐怕不論男女都是如此。他們懵懂而衝動,不在意生死,甚至也不在意對錯。


    李昧還記得魏嵯師兄第一次教他運用“幽夢覓蹤”時的情形。


    法術展開,他站上絕嶺斷崖,腳下雲霞茫茫,寒風吹蕩著他的寬袍,衣袂飄飄,獵獵作響。


    師兄說,此法若用在自己身上,有個更為通俗的稱謂,那便是“靈魂出竅”。


    憑借此法,他可以不受身體羈絆四處遨遊,可以任意飛翔,可以平步千裏。當然,也可一窺大千世界的秘密而不為人知。


    對,我已在自己的夢裏。


    於是他毫不猶豫便縱身跳下懸崖。


    短暫的心慌和無助的跌落後,李昧承受了難以言喻的毀滅之痛。


    不過,一次次毀滅,一次次重生,漸漸地,他終於找到控製身體下墜的方法,最後總算在縱身躍起那一刻騰空而起,然後健步如飛,猶如踏浪而行。


    昨夜,他幾乎重溫了這一曆程。


    隻不過,是天香姑娘的。


    那段記憶深深埋藏在她的記憶裏,就像自己也曾有過的一樣。


    想必天香姑娘也曾有過跟自己相似的年少時光,手提三尺劍,馬踏星和月。甚至就連所習法術也那麽“意氣相投”。想到這裏,李昧嘴角不禁掛起了微笑。


    他不止一次在心裏對自己說,在別人的夢裏,你可以隻當看客,但卻未必隻是看客。


    天香姑娘的夢裏,仍有太多殺戮和流血。


    盡管這一切並非她的本意。尤其是最近幾年——準確說,應該是八年前,自她手捧古琴,孤身綽立於盛都街頭那一天起。她的恨意似乎便日漸消減。


    因為她內心的幽暗溝壑裏,已有了一線光明。


    幽夢覓蹤可以讓自己以旁觀者的角度,看到對方夢中所見,隻是不能與之交流。


    李昧並不確定讓天香願意放下屠刀的真正驅動來自何處。他隻是能夠感受到她內心的柔軟,感覺到仿佛冰雪消融的枝頭,正綻放點點嫩綠。


    盡管那個世界依舊黑雲密布,但她並非惡魔。


    關於這點,李昧已經確信。


    用過餐,天已大亮。


    李昧與天香作別,獨自回到酆城南荼巷邱宅。


    令他未曾想到,剛進院門,便見青伶和丙兒站得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對他表示歉意。


    聽了兩人講述事情緣由,李昧沉默少許,然後噗嗤一笑。


    “丙兒年幼,情有可原。青伶,你都這麽……大了,竟也如此天真。”


    “公子是說?”


    “此人絕不可能是我父親。”李昧臉色轉為嚴肅,“那不過是一種名叫‘魂隱’的法術。”


    青伶跟丙兒對視一眼,頓時傻了。


    “你倆可曾記得,當初在東陵官道,我曾借丙兒之夢,去觀察鬼陣之謎?”


    “記得。”


    “幽夢覓蹤?”


    李昧點點頭,“對,我那法術,同樣亦可用在自己身上,較這魂隱之術,卻是大同小異。”


    “公子,你是說,那影子是你自己?”青伶詫異地問。


    “當然不是。”李昧說,“我是說,有人對我施以此術,借此了解我日常所為。”。


    “這還了得,竟有人敢對公子施術。”丙兒大呼。


    “公子,人家對你施術,你就由著她?”青伶似已隱隱猜到那人身份,心情大壞,“哼,還故意讓你變老二十歲。”


    “我若果真由著她,豈會無故老去?又豈會麵目呆板,如同紙人?”


    “公子?”丙兒詫異地與青伶對視一眼,“你故意的?”


    李昧微微一笑,“機會總是相對的。任何時候,你給人家機會,就等於人家也給了你機會。”


    “能不能告訴我們,”這時,青伶漸漸平靜下來,“公子到底在尋找什麽機會?”


    “我在尋找能讓更多人活下去的機會啊。”李昧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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