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趙慕黎和陸延陵麵對麵看了半晌,互相不說話,兩張緊繃的臉能看出相似的輪廓。趙亭站在不遠處,心神時刻留意二人。七月的陽光很燦爛,蔚藍色的天空漂浮幾片白雲,胡蟬在樹蔭裏發瘋地鳴叫。小院無甚美景,沒及時清理的雜草叢倒是旺盛,一些紅殼蟲子不時從裏麵蹦跳出來,跳到了陰涼許多的廊道上,嗅聞不到熟悉的青草香,於是繼續蹦跳,尋找回去的路。它們從對視的一大一小中間跳過去,兩人的目光如出一轍的被吸引,順著紅殼蟲子蹦跳的路線瞄向草叢,直至蟲子的身影沒入草叢深處,而後再收回來、繼續對視。小的到底好奇心重一些,也少了點耐性,於是沒忍住又撇過頭去看草叢,看了一會兒再回頭看大的,甚覺心滿意足。又一隻紅殼蟲子從眼前跳過,陸延陵驀地出手,一把抓住,再伸手給趙慕黎看:“它叫紅娘,紅背,背上有七個紅點。”趙慕黎不自覺壓低聲音,僅出氣聲:“啊,漂亮。阿父,認識?”“嗯。”陸延陵抿緊唇,目光炯炯:“小少爺們喜歡,誰抓到最漂亮就能拿到賞金。而我,”驕傲地抬起下巴,不高不低,顯現他自豪但不自大的心情。“一直是鼇頭!”“嘩!”趙慕黎崇拜了。陸延陵淡淡地瞥他一眼,“我教你怎麽抓最漂亮的紅娘。而且我還會粘知了,沾得又快又好,老爺夫人們嫌知了太吵,總要叫人去抓,而我一天能抓兩百來隻!我還會捉金龜子、逮麻雀、抓蝌蚪、鬥蛐蛐兒……這些都是我的吃飯本領!有我在,沒人鬥得過!”雖然聽不懂,但趙慕黎覺得很厲害,捧場的連連‘哇’、‘哇’叫,拽住陸延陵的衣袖說:“阿父,教我。”“你要拜我為師嗎?”“嗯!”趙慕黎期待地應聲,過了會兒又很苦惱:“可是阿父,是阿父。師父,是師父。不要阿父,變成師父。”陸延陵投以奇怪的一眼:“我教你時做你師父,不教你時還做你阿父就好了。”趙慕黎搖頭:“不要。”小心翼翼地靠過去,側臉輕輕貼住陸延陵的胳膊,“不學了。”薄薄的袖子遮不住人體的溫度,手臂被貼住的地方傳來溫熱,垂眸隻見到小孩子的顱頂,隱約還能聞到淡淡的奶香味。發質烏黑柔軟、皮膚白皙,臉頰紅潤,即便有些小毛病,也沒有驕縱的脾氣。聽熬藥小童說,照顧小世孫雖然繁瑣精細了些,但月錢、賞錢多,雖然小世孫不大愛說話、也不太愛理睬人,但做功課、吃飯和睡覺都不需要哄,到時間便乖乖做完,不叫人費心,隻除了一定要戴他的小帽子,不論春夏秋冬、不論有多熱。侍女們都爭相搶照顧小世孫的差事,可見趙亭把他教得很好。“行吧。那我帶你一塊玩,不用拜師了。”趙慕黎亮起雙眼:“嗯。”一大一小興衝衝走出屋簷沒幾步,齊刷刷轉身,跑回屋內眼巴巴望著趙亭。趙亭修長的手指握著案卷,頭也不抬:“幹什麽?”陸延陵:“去挖藕!”“!”趙慕黎瞪大眼:“逮麻雀。抓蝌蚪。捉金龜子,蛐蛐!”陸延陵:“離這兒最近的十裏荷塢是本地縣衙的小妾的表兄弟種的,我經常去那兒偷挖藕,不管是烤藕、煮藕湯都很好吃。荷塘裏有蝌蚪,岸邊一排柳樹有金龜子,經常有麻雀跑那兒偷搶蓮子,所以去那兒最好!”“去。”趙慕黎踮起腳尖,兩隻小手拍在趙亭膝蓋上,小臉蛋無甚表情,目光倒很渴望:“一起去。一起去。”趙慕黎一直是安靜乖巧的,當然爭取感興趣的事物時尤其固執,連趙亭發脾氣也勸不動他,可他感興趣的事物太少,難得見他如此激動。趙亭抱起趙慕黎,“你挺會哄小孩。”陸延陵顏笑說:“父子心性相似而已。”趙亭食指點了點趙慕黎眉心:“隻此一次。”乜了眼陸延陵:“走吧。”便抬腳走出屋。陸延陵在後麵瞧著父子倆的背影,歪了歪頭,覺得少了點什麽,驀地靈光一閃,跑上前摟住趙亭的肩膀,眯起眼,就是這個感覺,曾經在熱鬧的街道、廟會看到的一家三口畫麵……就是娘子有點高,他得翹高胳膊才能摟住,才摟一會兒就肩膀酸。趙亭頂起肩頭,要甩開他,沒能甩掉,陸延陵那胳膊黏住了似的,想開口訓斥,懷裏的趙慕黎雙眼亮晶晶地瞧著他們,讓他說不出太難聽的話。***十裏荷塢。一艘小船深入荷塘,船舷邊趴著個小孩,伸長脖子焦急地看叢叢荷徑下的水麵,在他身後自然是趙亭,也不自覺蹙眉凝望渾濁的水麵。驀地“嘩啦”聲響,濺起串串晶瑩水珠,渾身濕透的陸延陵冒出水麵,攀著船舷,往裏扔出兩節成年人胳膊大小的藕節,另一手執一個蓮蓬、一朵荷花,分別遞給趙亭和趙慕黎,而後爬上去,兜頭一件幹淨的罩衫和趙亭冷淡的聲音:“別把寒氣過給孩子。”陸延陵拿下罩衫,笑眯眯問:“夏日暑熱,尋常想法應該是怕過暑氣而非寒氣,黎兒又沒下水,頭頂還戴著他的小帽子呢,怎麽著也不至於過了寒氣。反倒是我,沉屙在身又下水,說不準風一吹就病了所以你其實關心的是我……”食指和中指悄悄爬上趙亭的手背,撓了撓,定定地望他,“對嗎?”趙亭猛縮回手,白他一眼,“愛換不換。”“換!”陸延陵笑嘻嘻的,“娘子的關懷,為夫怎能不領情?”當即就脫掉外衣、裏衣,露出赤.裸的上半身,皮膚微黃,唯獨胸口紋身那處白得沒有血色。時人以白為美,但陸延陵膚色均勻、皮膚光滑,別有一番野性與健康的風情,並不遜色於膚白冰肌。身上沒什麽贅肉,比三年前瘦了許多,但是不難看,而多了份引人蹂.躪的病弱感。胳膊、胸口和後背結了許多泛白的疤,小如指甲蓋、大則有巴掌長,尤以小腹處的疤痕最猙獰。趙亭本是瞧得口幹舌燥,臉頰生熱,耳朵尖泛紅,再看清身上那些大小不一的猙獰傷疤時,心口一窒,難免想起三年前身受重創的陸延陵。他記得落在陸延陵身上的每一劍、每一刀,便是當時記不住,也在三年內反複的追憶變得無比清晰。“什麽時候傷的?”陸延陵身體一僵,低頭看去,小腹處遊離一隻骨肉勻稱的手,撫摸著十字狀的刀疤,動作輕如羽毛拂過,倒是有點兒癢。“……不大記得。”陸延陵披上罩衫說:“不痛的。”那手從小腹往上遊走,撇開罩衫,碰觸著微涼的、帶著水珠的皮膚,“除開傷疤,其餘肌膚光滑,像流落在外做了三年乞丐飽經風霜者該有的嗎?”作者有話說:啊啊啊!我想寫快一點的,可是最好的情況也隻是寫兩千字左右,劇情好慢。按我理想中的,第五章 應該要到一個劇情轉折了qaqps:陸受趙攻,不要站錯。我最近有點迷攻一邊掉眼淚珠子問‘你愛不愛我’一邊()得很猛這種劇情。第6章 陸延陵抬眼,對上趙亭漆黑的眼珠,裏麵的情緒是冷的、靜的,如一麵置於湖底的鏡子,倒映著他略顯扭曲模糊的身影。“飽經風霜是指什麽?”“風吹日曬,挨餓受凍,曠邈無家……不懂嗎?”“狂風暴雨我會躲,烈日暴曬我會找陰涼地躺著,餓了到街頭躺一躺、找個大戶人家做短工粘知了什麽的……再不行,漫山遍野都是野食,填飽肚子還不容易?我住破廟裏,也是遮風擋雨的好去處,到了冬天便撿些柴火、幹草燒,勉強暖暖,不過挨凍實在難受,手腳經常會爛你要看看去年冬天留下來的傷疤嗎?”陸延陵把雙手捧到趙亭跟前讓他看,確實不少凍瘡傷疤。“你現在倒口齒清晰了。”趙亭向後躺,“有時候我真的分不清你身上什麽是真、什麽是假。”陸延陵湊上前,張口要說話時,異變突起,數十黑衣人自荷塘躍出,水花四濺,刀光閃爍。驚駭之下,陸延陵第一反應便是抱住趙慕黎,而後擋在趙亭身前,毫無防備地空出後背,企圖以肉.身保護‘妻’兒。趙亭神色莫測。當破空聲襲來,利刃朝著陸延陵後腦勺劈砍下來時,趙亭忽地身影一晃,一手攬過陸延陵將他壓在下方,另一手奪過利刃並將黑衣人踢落水中,隨後將小船推出危險中心,獨自對付一眾刺客。陸延陵臉色蒼白,並不癡纏,劃著小船朝岸邊奔去,“黎兒,閉上眼睛,別看。”趙慕黎雙手抱著小帽子,黑白分明的眼睛直勾勾盯著荷塘中心纏鬥的趙亭與黑衣人,聞言把自己小小的身體依偎進陸延陵懷裏,“黎兒。不怕。”很快到岸邊,一幹暗衛跑來,一個抱走趙慕黎、剩下都去支援趙亭。另一邊,趙亭邊打邊退,逐漸逼近岸邊,暗衛加入後,局勢有所逆轉,但就在黑衣刺客被殺得七零八落時,一陣詭譎的琴音由遠及近,竟化作無形利刃攻向趙亭等人。不稍片刻,便有一紫衣人攜兩名黃衣侍女從天而降,落在堤岸旁一亭子上方。紫衣人戴著銀白麵具,懷抱古琴,身段風流,身後兩名侍女則抱劍站立,其中一個樣貌熟悉,赫然便是昔日的江湖第一美人賽仙兒!“紫衣銀麵、琴劍雙絕,魔教左使師蔚然不是早已改邪歸正、自立門戶了嗎?如今刺殺本世子,可是公然與朝廷作對?”師蔚然眸光流轉,撥弄琴弦輕笑:“是我要與朝廷作對嗎?趙亭,你此番目的為何,當旁人不知?朝廷富有四海,偏偏容不下小小的武林,最近一年更是動作頻頻。你也曾是江湖人,一朝認祖歸宗就忘了本,甘為朝廷走狗,反過來步步緊逼,連養你的衡山派也沒放過。自你上了趟衡山,衡山派便緊閉山門,不問江湖事像你這樣忘恩負義的人,不該殺?”“江湖武林拉幫結派、為非作對,對勢力範圍內的百姓擅自收取所謂保護費,門派收徒不分良莠,形如私養兵馬,於國有害!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斬立決,而朝廷給你們時間自主整改,已是寬大為懷。”“對我等趕盡殺絕,還要我們感恩戴德?世子爺,不是這麽欺負人的!”“道不同,不相與謀。”身後的暗衛投來一柄寶劍,趙亭接住,拔.出劍身,銀光凜冽,頃刻間便與淩厲的琴音交織。師蔚然成名已久,深厚內力灌入琴音,化作利刃,可謂殺人於無形。趙亭欠缺實戰經驗,勝在確實天賦異凜,獨戰師蔚然也能打平手。賽仙兒和另一個黃衣女子分別纏住暗衛,輸在寡不敵眾,逐漸落入下風,不得不且戰且退。突然,清秀麵孔的黃衣女子被踢中腹部,狠狠摔出一段距離,掙紮起身時,瞥見陸延陵,當即飛身挾持他。“再過來我就殺了他!”追殺她的暗衛見狀遲疑,打得艱難的賽仙兒連忙退到同伴身旁,“……竟不敢妄動?你是趙亭什麽人陸延陵?!”賽仙兒愕然,見同伴的劍壓得緊,割破陸延陵的脖子,當即忍不住道:“你當心點。”同伴奇怪地瞟她一眼,先是不解,而後想起她曾是陸延陵紅顏知己的傳聞,既驚詫於向來殘酷無情的賽仙兒竟也有私情作祟的時候,又有些好奇陸延陵有何魅力,不過現下不是滿足好奇心的時候,“陸延陵是你們世子的貴客,若有損傷,你們擔待得起?”猛地嗬斥:“還不退下!”暗衛們不清楚陸延陵在趙亭心中的分量,聽說是謀害世子的仇人,卻被世子留下,還讓平藥師去看診,昂貴的藥材流水似地送進去,怎麽看都不像深仇大恨,因此猶豫。如此作態,反叫賽仙兒心生疑竇。江湖上人人皆知陸延陵和趙亭反目成仇,這群聽命於趙亭的暗衛仿佛被掣肘了般,難道趙亭當真看重陸延陵?亦或者,陸延陵身上還有可供趙亭利用的價值?賽仙兒能想到的事情,跟隨師蔚然做事的黃衣女子也能想到,當即高聲喊道:“趙世子,昔日陸賊狼子野心,人盡皆知,更以陰私手段毀您前程、屢次害您性命,不若我現下就幫你解決了他,咱們化幹戈為玉帛,與我主人共謀大計如何?”那廂戰況,師蔚然被逼琴劍雙出,方與趙亭打得平分秋色,心生急切、嫉恨時,便聽到下屬響亮的喊話,留意到一個熟悉的名字,而後發現趙亭凝滯片刻,趁機抬起一掌擊向他的後背,不料趙亭順風輕飄飄蕩開,身形縹緲,步法飄忽,隨後挽劍刺來,劍法千變萬幻,仿佛自雲霧中走出、轉瞬間隱藏於雲霧中,完全捉摸不透其出招路數。師蔚然臉色劇變,躲得左支右絀,原來之前同他不相上下是未出全力?他武學天賦也算上等,苦學數十年也敵不過區區三年……何等令人妒羨的天賦啊!心中有了思量,師蔚然轉身如燕子投林般落至陸延陵身後,接替黃衣侍女扣住陸延陵的脖子。低下頭,做出一副輕輕嗅聞陸延陵頸項的動作,師蔚然抬眼露出曖昧的笑:“你師兄曾對你做過的惡事,說是將他碎屍萬段也不為過,可你似乎原諒了他,不僅留下他、醫治他,還放任他接近你寶貝兒子,要說你菩薩心腸……那些慘死在你劍下的亡魂絕對不同意。那是為什麽?因為陸延陵身上有能被你利用的東西?亦不盡然,一個廢物罷了。”“那麽,會是什麽?”師蔚然另一隻手順著陸延陵的衣領往下,“難道你師兄弟情非泛泛?”陸延陵不適地皺眉,下意識抓住領口下作亂的手,被師蔚然反手抓住,強迫他十指相扣。師蔚然作出親昵姿勢挑釁趙亭:“嘖,世子風流,不拘男女,早有耳聞,隻料不到還是個多情、重情之人,連仇人也能不計較。這倒叫我好奇雲山君何等滋味,竟迷得世子和我這冷心冷情的下屬神魂顛倒。”趙亭抿著唇,從神色到目光都冷得結冰,分不清是憤怒師蔚然挾持和調戲陸延陵的行為、還是厭憎將他與陸延陵攀扯到一塊兒的誹謗。“別試探了。”趙亭挽了個劍花,“今日你們都得留下。”陸延陵聞言怔忪,耳邊傳來師蔚然的調笑:“看來雲山君被老情人利用完拋棄了。”於是垂眸,放棄抵抗似的,愣愣瞧著指尖。沒給反應的時間,趙亭率先動,奇妙的步法結合劍法,仿佛包羅萬象,又似無處不在,極盡詭奇。而他這一動便是給了暗衛們無需在意陸延陵生死的信號,攻擊便極其淩厲,不過轉瞬便是攻守易形。師蔚然屢次將陸延陵當作靶子,都不見趙亭緩下攻勢,表情逐漸陰沉,眼底流露些許異樣的光芒,下一刻便幹脆將陸延陵拉過來擋住趙亭石破天驚的一劍。一點寒芒逼人心魄,直衝陸延陵心口。卻在觸及衣衫時,劍尖驀地裹起一層肉眼看不見的劍意,反衝劍身,使這柄薄如蟬翼的軟劍彎了個頭,穿過陸延陵腋下刺進師蔚然肩頭,後者吃痛,一個不察便叫懷裏的陸延陵被搶走。師蔚然先是驚愕,旋即咬牙切齒:“好啊,原是故作姿態、心口不一,怪我小瞧世子一腔情意!”忽而一笑,“隻可惜落花有意,他人也隻知流水無情、負盡世人,唯獨不知他心上偷偷藏了人,藏得深呐”拖長了語調,“更甚甘願為他出生入死、為他剖腹藏珠!!”那穩如泰山的劍不易察覺地抖了下,若不是師蔚然看得仔細,怕也發現不了趙亭的分心。果真情深意重!師蔚然冷笑,抬起一掌,猶如拽象拖犀,轟然落下,而趙亭分心之下,顯然來不及躲避,便想著硬抗,不成想一直失神狀態的陸延陵突然抱住趙亭,後背正中這一掌,頓時口噴鮮血,奄奄一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