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未亮,應該是深夜,外麵嘈雜得厲害,似乎夾雜著嗬斥,怒吼,刀劍金屬交接的聲音,以及窗外到處都是火光。失火了?範雎心道。不對,失火不會有廝殺的聲音。範雎不由得想到,白天的時候,公子丹那傲嬌少年的話:燕國刺客名滿天下,定會在他見趙王前來殺他。範雎緊張地聽了一會兒,這個時代,若真有人提刀衝進來捅人,也並不是什麽不可能的事情。但半響也沒見其他動靜。倒是旁邊的趙政,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又……又開始了?”“仙人,我不怕,我都習慣了。”範雎問道:“以前也這樣?”趙政還沒睡醒,眼睛都是閉著的,睡眼朦朧地點點頭:“隔三岔五。”一個小孩,受盡苛待,身邊隔三岔五還是刀箭血影,這到底是過的什麽日子。範雎起身來到窗邊,向外張望。外麵的嘈雜和火光,似乎的確不是衝擊他們的小院,而是……隔壁的燕國質子府。範雎想了想,在柴房找來一個梯子,搭在院牆上,偷偷向隔壁張望。燕國質子院。七八歲的少年,頭戴紅冠,手提長刀,臉上不知道是誰的血,在白皙的小臉上滴落。提刀的手有些顫抖,是力竭也是他不想承認的害怕,冷汗和鮮血讓他的頭發貼在了臉頰上。幾個仆人將公子丹護衛著,麵前的大門不斷被人衝擊著,似乎時刻都要被衝破。公子丹頭頂那地母金霞冠的火焰將四周點燃,將他明明隻有七八歲的小臉,照得慘白慘白。範雎看得心都是一顫,就像有人用手指在他靈魂的弦上彈動了一下。七八歲的少年,在範雎的認知中,應該還是一個半大孩子,而不是現在這般,提著刀,竭力地和人拚命,鮮血和汗水混雜在一起,不知道經曆了多少次這樣的場麵,才讓這樣一個少年,明明力竭,明明有些害怕,卻沒有半點退縮。這就是這個時代質子的縮影。刀劍和鮮血才是他們的歸屬,陰謀和爾欺我詐是他們唯一的宿命。他們肩負的是這個時代,永遠無法擺脫的戰爭的陰影。範雎眼前,是這個時代的真實。範雎心道,沒想到他沒有等到公子丹所說的燕國刺客,倒是公子丹在被人夜襲強殺,也不知道對方是什麽人。範雎又朝四周看了看,在他的小院外,有幾支趙國士卒的隊伍守在那裏,一副隔岸觀火,和他們沒有任何關係的樣子。範雎心道,果然,趙國人不會讓任何人在他未見趙王前被人殺掉。隻是,這些趙國人,似乎對他國的暗夜拚殺,漠不關心。也就是這一舜,燕國質子府邸的大門破了,刀光,嘶吼,火焰中似乎有鮮血在空中飛灑。公子丹慘白的手指握緊了手中的刀,那刀對他的手來說還有些大,但必須緊握。結束了嗎?燕楚之戰,他燕國勢弱,所以他父王將他質於趙,以求趙王出兵,幫助燕國退楚。國弱就代表著無法生存,他所肩負的是他燕國的生死存亡。他多次求見趙王,但都被拒。楚國人自然知道他的目的,一場場的劫殺,無休無止。但現在,終於要結束了嗎?頭頂地母器皿的火焰瘋狂的點燃,但依舊攔不住那些悍不畏死衝上來的楚國死士。刀在揚起,似能看到對方臉上的冰冷和瘋狂的笑意,而他,連抬刀的力氣都用盡了。範雎也在看著,誰能想到,那寒冷的易水之畔,令舉世震驚的一場刺殺的謀劃者,竟是眼前單薄的高傲的嘴唇都咬出血跡的年少的少年人。範雎握著拳頭,給了他自己一個理由,公子丹不能死,至少在他歸秦計劃成功前,不能有事,公子丹將是他歸秦計劃最重要的一環。第13章 燕國子丹牽著的小孩火光中人影晃動,黑色的青煙熏得人喘不過氣來。黑夜之中,披著長發的紅冠少年,懼不畏死地艱難的抬起了手中的刀。春秋戰國時代的發式,男子多會在頭頂側方梳一個暨,十分的有特色,但公子丹因為要戴著那隻地母金霞冠,頭發一直披著。夜風中淩亂的長發,慘白的臉和汗水,公子丹心裏十分明白,擋不住的,這些楚國死士即便死也會先將他殺死在此處。也是這時,一聲奇怪的喊聲從旁邊響起。“公子丹,你過來。”“今天那碗你還沒有還我。”廝殺中,這麽一聲,倒是讓周圍的人一愣,瞟眼一看,那個秦國人?莫名其妙。公子丹也有些懵,什麽碗?對了,中午時送他的裝長壽玉膏的碗?稍微想了想,那不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隻碗,非得在他們廝殺得如此激烈的時候來要碗?深更半夜?這碗他估計是還不了了,他馬上就要死了,死在楚國死士的利刃之下。沒有人會因為這一聲而停下來,直到……範雎從牆上跳進了燕國質子院,並表情僵硬地向那披發如仙的少年走去。公子丹:“……”這個秦國人幹什麽?比公子丹更懵的是楚國死士和趙國的那兩支隊伍。一個秦國人為何要主動參與進燕楚之爭?範雎不害怕嗎?不,他僵硬得身體都有些不聽使喚,煙火熏人,但更讓人難受的是空氣中夾雜著的血腥味,人血的味道。對於一個生在新時代,才畢業的大學生,他連殺雞都未必見過,更何況這真刀真槍,皮開肉綻的慘烈現場,但正因為從未見過,所以他的內心還未對這樣的慘烈感到麻木,他的內心會悲傷和翻湧,和那些見慣此景內心再無波瀾之人完全不同。周浩曾經說過,範雎性格堅韌,任何的困難都能隨遇而安,或許沒有人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含義。範雎在賭,在賭他未見趙王前,他在這趙國邯鄲,幾乎等於不死身。趙國人不可能讓他出任何意外。範雎在廝殺聲中靠近,火光中範雎的身影,讓公子丹看得都有點恍惚,這個秦國人到底在幹什麽?他的目的是什麽?世上之人,所為何事,皆有目的,絕不可能真因為一隻碗衝進他們的戰場中。範雎的手都是僵硬的,他有很大的把握,趙國人不可能對他置之不理,但他這麽被亂刀砍死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也是這時,趙國士卒的隊伍中,一個長袍老者點燃了一隻青銅燈,提著燈,皺著永遠也解不開的眉頭,走上了前。“邯鄲宮燈前,何人敢造次!”那青銅燈的燈光並不明亮,豆點大的黃光,盈盈灼灼,若隱若現,似隨時都會熄滅。但範雎偏頭看向那青銅燈時,腦中一陣刺痛,然後一陣空白,就像被那青銅燈照得快要失去意識。以及燈光下,老者皺起的眉,怎麽也解不開的疑惑,秦燕結盟了?不然這秦人怎會在這緊要關頭救下燕國質子?但這樣重要的消息,為何他趙國的探子一點消息都沒有。六國紛亂,關係十分複雜,秦國虎狼之師,除了他趙國,諸國連縱才能抵抗,若燕國偏向了秦國,這亂世戰場或許就打破了。青銅燈現,公子丹也向後退了一步,旁邊的仆人趕緊遮擋住了公子丹的目光,似十分擔心公子丹被那青銅燈的燈光直射。老者也看了一眼捂住頭,痛嘶的範雎,低聲了一句:“果然是白霜感染者。”然後陰沉著聲音道:“邯鄲城內,不得私鬥,違者割肉離骨之刑。”按照趙國律例,私鬥者,割肉離骨!鴉雀無聲。楚國那些死士,臉上變幻莫測,甚至有些咬牙切齒,就差那麽一點。燕國人也緊張到了極點,一點不敢鬆弛,那砍向他們脖徑的刀,就在他們頭頂,甚至隻需一刀揮下,他們的腦袋就得紛紛落地。沉默,隻餘煙火燃燒的嘖嘖聲。“退!”半響那些楚國死士才魚貫而出,聲音中多有不甘和仇視。範雎捂著頭疼欲裂的腦袋,還是那老者掐滅了提著的青銅燈火,他才好了一些。那燈火,好奇怪,差點照得他成了思維全無的白癡。院子中又變得安靜下來,那些趙國人也沒過來,似乎事不關己,他們的任務僅僅是保證範雎這幾天不死,其他諸國質子之間的暗殺私鬥,他們見怪不怪。一群燕國人倒是非常質疑和不理解地看向範雎,特別是公子丹,小小的臉上,充滿了迷惑。從小就有很多人教導他,每一個人的每一步都是有企圖的,但此時他卻有些看不懂。範雎被看得都有些不自在了,咳嗽了一聲:“再不救火,你們估計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範雎倒是對公子丹頭頂戴的紅冠頗為感興趣,還有剛才那趙國老者手上提的青銅燈也頗為離奇。公子丹小身板孤傲地挺立著,哪怕剛才才經曆凶險和生死,也不能讓他有半點鬆懈或者逾越,在範雎看來,真的有些像一本正經的小二郎神。公子丹冷清著,獨特的這個年齡的公鴨嗓聲音:“救火。”範雎心中不免一笑,就是這聲音,有些破壞氣質,也是這聲音,才真實的讓範雎覺得,這還是一個孩子。範雎主動上前,在公子丹不解的目光中嫻熟地問道:“剛才那老者是誰?提著的燈似乎有些古怪,照得人難受。”公子丹眼睛都不眨地看著範雎:“趙國守將扈輒。”範雎都愣了一下,那老者居然是扈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