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能察覺到的,徐京墨自然也看在眼裏,他曾幾次勸過蕭諳不要讓榮鍾之勢獨大,隻是蕭諳年少,不愛聽徐京墨講什麽大道理,又有一種對友伴的重情重義,於是徐京墨的勸誡是一點都沒聽進去,仍與榮鍾整日待在一起嬉笑玩鬧,幾次誤了正事。現下想來,徐京墨後知後覺察覺到其中緣由蕭諳隻不過是太缺愛了。先帝膝下子嗣稀薄,隻有蕭諳一個皇子,這就意味著蕭諳沒有任何兄弟姐妹,獨自一人長大。唯一的皇嗣自然出生便是太子,蕭諳從小被給予了太大的厚望,肩上擔著太重的擔子,而慈愛的先後也去得早,蕭諳便更沒有依靠了……想必那段日子,在這深宮之中,這孩子連個說知己話的人都沒有,這才將多餘的情感和索求寄托在了榮鍾身上。可就算蕭諳不明事理,榮鍾也不該肆意到真忘了身份,與皇帝做起真手足來,那便是尊卑不分、落人笑柄了。徐京墨也曾暗中提醒過榮鍾幾次,然而榮鍾那時候也不把他的話當作一回事,幾次忍耐下來,徐京墨便起了殺心……他殺心最盛之時,便是撞見榮鍾坐在皇帝的禦椅上,嘻嘻哈哈地使喚著皇帝為他上樹摘新結的櫻桃。那時小皇帝登基還不到半年,到處都是垂涎帝位的亂臣賊子,他們蟄伏在暗處,隻待一個機會便想要將羽翼未豐的新帝拉下皇位,取而代之。徐京墨遠赴上京承職,也麵臨著極大的難處。他在軍中雖有人脈與威望,但上京卻無人將他放在眼裏說到底,丞相之位也不過是他承襲父親的官職。他父親與兄長死得那樣匆忙,若說徐京墨沒想過造成這局麵的背後是先帝的猜忌,那也是假話。好在徐京墨對父兄的感情不怎麽濃厚,便未曾深究此事,隻是他被迫坐上這個位置,不得不在這群狼環伺之下輔佐新帝,用盡一切手段與那些虎視眈眈的人鬥法。否則,蕭諳失去皇位的那天,也必是他的死期。而在徐京墨費盡心思幫著蕭諳保住皇位時,蕭諳自己卻拎不清事理,他不拿皇帝的身份當回事,還當是個孩子,與一個奴才廝混在一起……隻有蕭諳自己將皇帝的身份拿捏在手,拿出皇帝的威嚴與姿態,他才能做獨一無二的天下之主。否則,蕭諳一定會保不住這片蕭家的江山,到那時候,一切便都晚了,他們都會喪命於權力更迭之中。徐京墨能理解蕭諳的憎恨,小皇帝那時畢竟才十二歲,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也情有可原。可是……蕭諳到現在,還沒有懂嗎?蕭諳到現在還在猜疑、責備自己嗎?徐京墨手腳冷得麻木,他忽然感到累極,他已經連一句辯駁的話都不想多說了。“徐相,朕問你,當年為何一定要殺了榮鍾?”蕭諳頓了頓,用那烏漆漆的眸子緊盯著徐京墨,似乎想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絲愧色或是悔意,“榮鍾有錯,但罪不至死。”徐京墨無聲地垂下了眼,長睫落在他眼下蓋出一片陰影,像是一片濃稠的陰雲。過了許久,他才嘲諷地笑了一聲,直直反問道:“那臣也想問問陛下,為何一定要殺了盛琉?”聞言,蕭諳先是一愣,很快便釋懷,畢竟他的京墨哥哥一向如此聰慧,能瞞到此時已算是不錯了。他不動聲色地舔了舔尖牙,感受到舌頭被壓出的痛感,渾不在意地笑著說道:“快刀斬亂麻,這是徐相曾親身教給朕的。”“陛下學得很好,臣已經沒什麽可教給陛下的了。”徐京墨理了理袖子,對蕭諳彎身一揖,寬大的袖袍掩住了他眸中的失落,“陛下不願正麵作答,那恕臣也不能給出陛下想聽的答案了。想來陛下今日也沒什麽心情繼續與臣商討重開武舉的事宜,那臣便先行告退了。”徐京墨又頓了頓,瞥了眼那鵪鶉一般跪在他腳邊的小太監,笑著哼了一聲,而後一腳使力踹在李慶的肩頭,直踹得人向後掀翻過去,“學人也要學得像些。榮鍾那孩子啊,腰杆子可沒你的這麽軟,遇到點兒事就抖成這樣子。”說罷,他將手背在身後,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將一室寂靜留在了身後。徐京墨回府後,立刻著手開始調查李慶此人實際上李慶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誰在李慶背後推波助瀾。到底是何人精心計劃,費盡心機尋來一個贗品,又大費周章地將人送到皇帝麵前?在他調查這幾日,情緒倒慢慢平複了下來,隻是還有些連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心傷。這天夜裏,他叫容音為他拿了些果釀,在月下獨酌,隻是這果釀屬實是沒什麽滋味,一向愛喝烈酒的徐京墨喝起來,一點消愁的醉意都沒染上,反而還喝得胃裏隱隱發脹。他惱火地摔了杯子,是氣這沒用的果釀,也是氣自己不受控製的心。在風雨飄搖中走過將近十年,蕭諳依靠著他,難道他就不是在依靠蕭諳嗎?近十年的時光,日日夜夜的相處中,蕭諳用一種霸道又無賴的態度步步逼近了他,用熾熱的關懷將他的心燙出了一個洞。盡管他不願承認,但不知不覺中,他對蕭諳的感情變了質……是什麽時候發現的呢?是即便發現盛琉公主的死是蕭諳所為,他也不忍責備,反而暗自為蕭諳找起理由來的時候嗎?是他隱約察覺到寒之的死牽扯出李德海,整件事受益最大之人是蕭諳的時候嗎?抑或是,更早之前呢……徐京墨支著頭,思緒回轉間,竟是生出些逃避的心思。他仰頭望著夜幕中一輪皎月,出神地喃喃著:“願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潔。在意識到自己說什麽後,徐京墨立刻噤若寒蟬,他那股自我厭惡的勁又上來了,覺得自己著實可笑極了。徐京墨咽了咽嗓,眼中劃過一絲戾色,他彎腰從地上拾起一塊碎瓷片,毫不猶豫地捏在了手裏。碎瓷片輕易便劃破了皮肉,猩熱的液體從掌心汩汩流出,在地上綻出幾朵血梅般的痕跡。疼痛讓徐京墨清醒,也讓他心底那塊滴水石穿的洞,逐漸閉攏了起來。徐京墨知道,他與蕭諳是絕不會有可能的,這些無用的情絲,還是早早斬斷為好,以免日後求不得便都成了怨懟。他向來瞧不上那些為情癡狂的人,自然不願自己最後落得那樣的下場。更何況,李慶之事也為他敲了警鍾,不論是誰把李慶送來,蕭諳明知是個陷阱,還將人留在身邊的態度說明,皇帝的心底,多少對他還有些舊怨。或許正如明淨大師所說,到了他該急流勇退的時候了……徐京墨盤算著朝堂之上還有多少未完的要事,在心裏一一為它們定了期限,又打定主意要將不該有的心思通通埋葬,與皇帝劃清界限,隻做一對聖君賢相。…………隔日一早,徐府便來了位腦子不大好的客人。沈霜沐不顧容音的阻攔,拎著一隻雪白的大鵝便衝進了徐京墨的房間,他的聲音比大鵝還要聒噪三分:“徐兄,看看我給你帶什麽好東西來了!”這人屬實太興高采烈了些,一時不察竟讓大鵝掙脫了桎梏,在屋內一邊撲棱著翅膀,一邊嘎嘎亂叫著,將徐京墨直接吵醒了。徐京墨滿頭淩亂地從床上爬起來,抿唇冷冷看著來人,恨不能將大鵝和沈霜沐的腦袋一起擰下來才痛快。沈霜沐顯然也接收到徐相殺人的信號,他縮了縮脖子,弱聲道:“別這樣,你先聽我解釋……我這不是看你身子太虛,這才想給你燉個大鵝補補……沒想到你睡到這個時辰。”見壞了事,沈霜沐立刻卷起袖子捉鵝,他身形有些笨拙,來回撲騰了許久才捉住白鵝,徐京墨剛看夠了笑話打算開口,便見沈霜沐手上一使力,竟是幹脆利落地將鵝頭擰斷了。徐京墨心下微動,尚未說些什麽,便見沈霜沐毫不在意地在衣服上擦了兩下手,將已軟了的死鵝丟在一旁。而後,他從懷裏拿出一個錦袋,獻寶似地呈給了徐京墨,說道:“徐相,你看,你之前托我尋的血玉,我已找來了。”徐京墨的思緒被打斷,他一怔,想起來確實是有這麽回事。沈霜沐祖上似乎有西域人血統,比如他膚色白得不似漢人,身量也極高。據沈霜沐自己說,他與西域人有些交情,於是在年初之時,徐京墨曾托他幫忙尋找西域獨有的血玉。隻是……這血玉尋來,原本是要送給蕭諳做生辰賀禮的。徐京墨猶豫再三,終於還是伸手將錦袋接了過來,他隔著錦袋摸了摸裏麵那塊圓潤的玉石,手心的傷口被壓到,立時傳來一陣刺痛。他沒急著打開看東西,隻是點了點頭,對著沈霜沐說道:“辛苦你了,這事算我欠你個人情。”沈霜沐聽到這話終於放鬆下來,他從腰間抽出那寫著“風流沈郎”四個大字的扇子,裝模作樣地在耳旁扇了幾下,狐狸眼瞬間彎成兩道細縫。他笑意止都止不住,輕巧調侃道:“這筆生意算是我賺大了!不過,血玉確實難尋,這大半年來才托人尋到這一塊,是相當難得的寶貝!不過,徐兄向來不愛珠玉等俗物,想必這血玉,是徐兄尋來送人的吧?嘖嘖,真不知道世間誰有這樣的福氣,能得徐相這般記掛……”沈霜沐的話越說,徐京墨的臉色便越是蒼白,隻聽他又說:“我身邊倒沒聽說誰的生辰在十月……哦,不過說起來,陛下的誕辰日倒是將近了……咦?陛下的誕辰,是不是就是在十月來著?”徐京墨忍無可忍地起身,將沈霜沐連人帶鵝趕出了徐府。第二十二章 賀禮查了些日子,李慶的事情有了下落。徐京墨手中的密信上寫道,李慶兩年前還生活在一個邊陲小城,他是榮家支係的孩子,算是榮鍾的遠方親戚的孫輩。這孩子的父親好賭,將家產敗個精光後還欠了一大筆債,整日被人追債。李慶就是在這樣的處境中,被人花了點小錢買到手,被哄騙著進宮淨身,之後就被送到李德海手下當差去了。這花了錢買下李慶的人,徐京墨的探子沒能沒查到究竟是誰,據李慶父親回憶,是個帶著麵具的高個男人。不過,探子追查到了是一位都侯將李慶帶入宮中的,此人還有一層身份,那便是衛尉卿的女婿。這下事情便有趣起來了,誰不知道衛尉卿目前是薛太尉跟前的紅人,在清流一派中也頗有名望。徐京墨已早有猜測,因此並不感到驚訝,他捏著薄紙來回晃了晃,心道這事果然與清流派脫不了幹係。早幾年他與太尉的尚不至於水火難容,隻是兩人年歲相差甚大,政見難以相合,再加上徐京墨確實有心將太尉手中的兵權一點點收回來,兩人便鬧得越來越僵。朝中的臣子們大多選擇了站隊,於是便自然而然形成了以徐京墨為首的權臣派和以薛太尉為首的清流派。近年來黨爭一直打得火熱,清流派的官員自然是將徐京墨看作眼中釘、肉中刺,想著辦法給他的人下絆子,早不是件稀奇事了。隻要有人的地方,就會充滿勾心鬥角、爾虞我詐……權利的中心被一分為二,大衍的朝堂之上,風雲從未有過一刻停歇。薛太尉乃天下武官之首,曾為大衍立下汗馬功勞,隻是他過了知天命的歲數,又有年輕時在戰場積下的沉屙纏身,多少有些力不從心,於是幹脆隱身於幕後,扶植他的嫡子薛鬱立身於清流派。這位小薛大人長袖善舞,在薛太尉的授意下,很快站穩了腳,成為清流派中新的中流砥柱。武舉重開之事,便是薛鬱極力主張,聯合群臣對皇帝施壓,逼得皇帝不得不采納了這個意見。徐京墨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許久才輕輕歎出一口氣,在這無人的書房中,他終於放任自己流露出一絲倦態。在請辭離開上京之前,薛鬱是絕對在徐京墨的安置清單中排在前列的。這兩年清流派聲勢逐漸壯大,連徐京墨都不得不承認,這些武將已經對他產生了威脅。若是他不將這群手握重兵的清流派處理妥善便一走了之,恐怕等清流派獨大時,這些年來支持他的大臣都會步履維艱,而蕭諳的處境也會變得被動起來。不過……徐京墨眯了眯眼,忽然想起這些武將世家的關係來,在上京之中,以薛、季、吳、衛四家為首。而薛家與季家向來交往甚密,兩家祖上便是一個軍營出身,薛太尉還曾想將妹妹嫁給季將軍。一個念頭閃過徐京墨的思緒間以薛鬱和季珩的關係來看,這件事大概率還能與季珩搭得上關係。不知道這算是試探,還是宣戰?徐京墨想著,伸手將信移到炭盆上方,一鬆手,信紙便輕飄飄地落下,很快便被火舌吞噬,有關李慶的身世在火中化成一團黑灰,隻言片語都不曾留下。…………皇帝的誕辰是在十月底,徐京墨刻意不去想這件事,但每日夜深無人時,他還是會從枕下摸出那塊血玉,執刀雕上兩筆。不過他也不知道自己出於什麽心理,雕完後總會悄悄打掃幹淨玉屑,絕不讓人知曉……一轉眼,便到了十月二十六日,而徐京墨所雕之物,終於落下了最後一道,已然完成了。徐京墨已許久不親自做篆刻這種小事,手藝略有生疏,不過他手法主講一個隨心,不太在意細枝末節。虧得徐相書畫皆有大成,雕出來的小章才沒有與想象中的相差過大。時辰也差不多了,徐京墨本想換個喜慶些的打扮為小皇帝賀生,但當他打開櫃子,發現裏麵除了朝服以外都是玄色衣裳,一時間也有些尷尬。最後,他挑了件雲袖長袍,這件算是為數不多有些繁複的,墨色的下擺以銀線鋪繡大片翠竹,擺動間流光滿盈,很是惹眼。皇宮中早就擺起了盛大宴席,宮中處處洋溢著喜氣,畢竟皇宮中沒有後妃和皇子,一年到頭來這樣熱鬧操辦的日子可不多,除了年節便隻剩下皇帝的誕辰了。設宴的宮殿門口有太監記錄著官員送來的賀禮,徐京墨從府中私庫中點了玉觀音一座、珊瑚樹一顆,裝在寶匣中當作賀禮給了太監,這些都是他明麵上作為丞相送給皇帝的賀禮,而徐京墨要送給蕭諳的禮物,此時正靜靜地躺在他袖中的口袋中。丞相落座不久,皇帝很快也到了,臣子們紛紛行跪拜大禮,為皇帝獻上祝壽之詞。蕭諳百無聊賴,悄悄命人拿來了禮單,迫不及待地翻看了起來。他翻到徐京墨的名字,見那上麵隻寫了兩樣看起來隨手挑的賀禮,難免有些失落,扭頭又見徐京墨正抬手飲酒,目光緊緊追隨著在殿中獻舞的舞姬,頓時笑意盡失,味同嚼蠟。一群狐媚子獻的什麽破舞,難看死了……蕭諳忿忿這樣想著,又暗下決心,明年開始,他的生辰宴通通不許獻舞!誰來都不行!宮宴進行大半,皇帝先離場了,徐京墨暗歎了一口氣,於是也認命地站起身,找了個理由也跟著離席了,打算去找蕭諳。過幾日就到立冬了,夜風帶了更深的涼意,輕易便將徐京墨單薄的衣衫吹透了,他不由打了個冷顫,有些後悔沒將容音為他準備的大氅帶上。剛已詢問過宮人,得知皇帝獨自一人去了觀瀾亭,那地方不遠,徐京墨沿著宮牆慢慢走過去,不多時就走到了。偌大的亭中,隻有蕭諳孤零零地坐在其中,寂寥得幾乎與夜幕融為一體。他的背影看起來格外蕭瑟,看得徐京墨心裏莫名有幾分發悶。他上前幾步,聲音也不由得放柔了些:“今日是你的誕辰,怎麽一個人坐在這裏?是誰惹陛下不高興了?”蕭諳詫異地回頭,他聽到了腳步聲,還以為是下人來執燈,萬萬沒想到徐京墨竟會來找他。徐京墨的麵容在夜色中有些模糊,但他身上散發著那種無所不能的包容與溫柔,宛如讓蕭諳在秋夜裏浮下一大白,讓他渾身都熱了起來。“你還問我?”徐京墨已經許久沒有如此和緩地與他說話了,蕭諳心裏的委屈一下都翻湧了上來。徐京墨故作驚訝地道:“陛下這是何意?”“今日好歹是我的誕辰,哥哥就送我這麽敷衍的賀禮?”蕭諳猛地站起身,向前一步緊緊貼上了徐京墨的身體,一同迫近的,還有他身上那濃烈的青竹信香,“未免太沒誠心。”徐京墨有些頭暈,卻沒有與蕭諳拉開距離,他放任著自己沉醉於這片竹香的瘴,終歸這也是他最後一次的放縱了。徐京墨尋找著青年溫潤漆黑的眼眸,有些怔忪不知何時起,他看蕭諳,須得要仰頭了。他有些羞惱地伸手扯了扯蕭諳的耳垂,示意蕭諳低頭來聽他說話。“伸出手來。”蕭諳依言乖乖地攤開右手,一陣輕微的布料磨擦聲過後,蕭諳感到手中有股微涼的濕意,他試探著握了一下,發現大致是個方塊。蕭諳不解地低頭,借著月色看清了掌中之物。那物件是一個還不到半個巴掌大的私章,通體呈血紅色,又帶著一種玉質的溫柔,私章上方持握的地方,被雕成一隻有些看不出物種的小獸,蕭諳努力地辨別著這到底是狼還是狗,直到他看到那小獸爪子下壓著的小球。好吧,蕭諳想,這大抵是個潑皮小狗。徐京墨眉眼間帶些得意的笑,他伸出手拎起小章,印泥還未幹透。月色下,隻見蕭諳掌中被印出一叢朱紅色的瘦竹,而在竹子旁邊,是一個瀟灑疏狂的“諳”字。“這賀禮夠不夠誠心,我的陛下?”徐京墨挑了挑眉,見蕭諳一副淚汪汪的模樣,覺得他真是像極了剛出生的幼犬,“我隻親手刻過這一個章,無論刻得如何,都聽不得批評,隻能委屈你收下了。”蕭諳將徐京墨手中的私章搶來,緊緊攥在手裏,像是攥著一顆跳動的心。他伸手抱住徐京墨,微微低頭,在徐京墨的耳畔呼出幾口熱氣,接著便一聲又一聲地喚著徐京墨:“哥哥……哥哥……哥哥……”“好了……多大的人了。”徐京墨被他耳邊那惱人的聲音鬧得滿臉豔色,他抬起稠麗的眉眼,似嗔似怒地瞧了一眼蕭諳,直看得蕭諳邪火升騰,妄念諸生。蕭諳鬆開徐京墨,在他麵前來回擺弄著私章,那模樣恐怕用愛不釋手都不足以形容,神色隱隱透露出幾分癡迷。徐京墨瞧著他那模樣,覺得有幾分好笑,隻是很快想到自己今日此行的目的,笑意又漸漸淡去了。“哥哥為我雕的小章,我實在喜歡得緊,以後我與哥哥的書信上便用這個怎麽樣?”這話就是在純粹的發瘋了,蕭諳與徐京墨沒什麽私下往來的書信,往來最多的便是待批複的奏疏,哪能讓他用這種不成規矩的私章。忽然,天際傳來一聲尖銳的響聲,緊接著傳來巨大爆破聲,徐京墨循聲望去,看到天幕被一蓬煙火照亮。一團團光點從中射開,綻放出碩大的一刹絢爛,與萬千星辰輝映在一處,刹那間便成永恒。這是皇帝誕辰宴後依照禮製燃放的煙花,他們雖不在宮殿之中,但觀瀾亭是皇宮中最高點,因此也在煙火映照的範圍內。此處沒有紛擾,唯蕭諳與徐京墨二人,反倒能更安靜地看完這場盛大的煙花。蕭諳將私章小心收入懷中,他坐在了亭中,不知從哪裏摸出一小壺酒來,仰頭灌了一大口,接著回身向後遞了過去:“今天許你破戒,不過,隻能喝一口。”徐京墨遲遲沒有將酒接過來,他看著麵前的青年,深深地將那人眼中映照著斑斕的色彩刻在心底。許久他才坐到蕭諳身旁,輕輕拂開那壺酒,說道:“今日不再飲了,聽你的。”蕭諳肆意大笑幾聲,身子斜斜地靠了過去,耍賴似地黏進徐京墨的懷裏喝酒,他一個人將那一壺竹葉青都喝盡了,渾身發熱地倒在徐京墨的腿上。徐京墨今日格外好說話,居然也沒推開蕭諳,隻用手穿行在蕭諳散落的長發中,一下下揉捏按摩著。蕭諳愜意地閉上眼,萬千星辰便不再追隨徐京墨的動作……待徐京墨確定這人睡熟後,他俯下身,在蕭諳微張的唇上小心翼翼地落下一個吻。這便是全部了,徐京墨想著,這就是他能給蕭諳的全部,也是這段不該誕生的感情被結束前的全部。他能給出的東西實在太少……算來算去,也不過隻一個趁人之危的吻。第二十三章 疏遠蕭諳是在寢宮醒來的,據尹昭所說,昨夜是徐京墨叫他將蕭諳扛回宮殿的。蕭諳聞言捂臉,有些掛不住麵子,卻在不經意間摸到懷裏有些硌人的私章,一瞬間鬱結都煙消雲散了。昨夜之事,他察覺到或許徐京墨對他也有些說不清的感情盡管這種感情很複雜,大多可以稱作習慣和依賴,但至少他真切感受到了,他在徐京墨心中還是有一席之地的。蕭諳又把玩了一會兒私章,而後才小心地收入一個紫檀木盒之中,放入了床頭的暗格之中。做完這一切,他才開始準備上朝事宜。蕭諳今日笑意止都止不住,上朝時那叫一個如沐春風,連帶著群臣都隱約察覺到了他難得的好心情,紛紛猜測著皇帝遇上了什麽喜事。散朝後,徐京墨命宮人通報皇帝,說是請皇帝一起在清心殿議政。蕭諳像隻要開屏的孔雀,一會兒理理衣袖,一會兒調整發冠,連隨侍的宮人都看得出他的期待。議殿之中,他高坐明堂,而徐京墨站在金階之下,離得太遠了那是皇帝與權臣的距離。但在昨夜之後,蕭諳便愈發按耐不住心思,他隻想離徐京墨近些、再近些,若是徐京墨願意放下手中過多的權利,開誠布公地談一談,停下那個計劃也不是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