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蕭諳才大徹大悟一件事,那便是以徐京墨的傲骨,想必此人是不會按照他的想法行事的。若是他一直處於弱勢,無法將徐京墨攏在掌中,徐京墨一輩子都不會向他臣服,他將一輩子也抓不住高天之上的一縷月輝。他要獨占這縷月輝,他要他的月亮隻照亮他。徐京墨被蕭諳看得發怵,剛想開口趕人,便見小皇帝麵帶三分笑意,軟了嗓音同他講:“好了,你我之間沒必要鬧到這個地步。哥哥,先前是我態度不好,你千萬別放在心上……我不強求什麽了。不過,我也求哥哥別這麽疏遠我,就算你要放手也該一步步來。這般倉促,我恐怕要被溺死在這些爭鬥中了,你也不願意見到的對不對?”他這副又乖又可憐的模樣,仿佛之前種種發作都成了徐京墨的錯覺。徐京墨對蕭諳,向來是吃軟不吃硬,他一顆心攏共就那麽一塊軟地方,不知不覺間早讓麵前這人霸占了全部。他頗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右耳小痣,在心底無數次提醒自己,不能如此便心軟了,卻還是忍不住緩和了些許神色,問道:“還有什麽事嗎?”蕭諳點了點頭,問道:“此次找哥哥,確實還有件要事。西郡被擾,急需一位驍勇善戰的將軍退敵,我想問問,你心中是否有合適的人選?”這一問,讓徐京墨想起今日在酒樓發生的事情。他今日這一趟實則去了名下的酒樓,隻不過不是去尋歡作樂的,而是與幾位大臣在閣間議事。幾位大人也都是換了身便服匆匆趕來,在座幾人都是丞相的心腹,還不等徐京墨發話,他們比徐京墨還急,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今日朝堂上那道急報。“丞相,這道急報來得突然,尚不知道前線具體是什麽狀況,是否要臣下在去探查一番?”“丞相,幾十年來西郡未起戰亂,今時竟是連丟三關,這說明必定是場難打的仗,但同時,若是能贏下此戰,不僅有機會在論功行賞時擢升為大將軍,還幫陛下解決了心腹大患,成為陛下心中可用之才……”沈霜沐坐在角落裏,隻笑著靜靜聽著他們的話,過了許久等人都靜了下來,才見徐京墨點他道:“沈廷尉,你有何見解?”“回丞相,對這位將軍的人選,我還需再想想,不過有一件事是可以確定的,那便是這位出征將軍的人選,必須是我們的人。”沈霜皮膚格外白皙,因此笑起來更顯得唇紅齒白,看得人賞心悅目,“陛下重開武舉,表麵上是被清流所迫,實則這一次是站在了清流身後,想借此斷去我們的軍備力量。太尉乃武官之首,我們與其相比本就有天然的劣勢,若是這一次再被他們拿去這項功勞,陛下心中的天平怕是要失衡了……”他從腰間抽出扇子,用扇頭重重敲打在桌上,驚得眾人心頭一跳。隻聽他慢條斯理地開口,卻是字字敲打在各位心間:“陛下若是動手,大人們可還能安坐?帝王一怒便是流血千裏,我想在座諸位不會願意看到那場麵的。”徐京墨支著頭,手指無意識地在桌麵上敲打著,惹得眾人都側目看去。許久之後,徐京墨才開口緩緩說道:“陛下現在對我已生戒心,時機不好,恐怕不能直接推選我們自己的人。”他心裏已經有幾個大致的人選了,於是對眾人說道:“這個位置,首先需要一個有能力擔負一場勝仗的人,若是此戰輸了,那一切所謂的‘好處’,便都成了空,甚至還會引火上身。”“其次,這個人必須看起來不歸屬於任何一派,最好是與我們無關的人,但他必須又能被我拉攏過來,願意供本相驅馳效力。隻要滿足以上兩個條件即可,剩下的,就是本相為他鋪好一條坦途大道,保他一定能拿到這次的委派。”徐京墨一頓,而後吩咐道:“也請諸位大人多對此事上些心,三日為期,各位大人盡快推舉合適的人選,以密信發至我府上即可。”處理好事情後,徐京墨與眾人一起用了午飯,這間名為聚星閣的酒樓是徐府名下的,因此徐京墨很是放心。他們議事的閣間從不對外開放,外人根本不知道其中還有這樣一間房。為了裝作是去酒樓尋歡,臨走時徐京墨還特意向樓裏的姑娘討了點水粉蹭在袖子上,這才算一套戲做全了。徐京墨回過神來,見麵前的皇帝還在等待他的回答,他緩聲道:“依臣之見,此時事關重大,非是臣一言可諫。更何況此時牽扯甚廣,於公於私臣都不好再答這個問題……這一次,還請陛下自己抉擇吧。”蕭諳不置可否,卻不再追問下去,顯然是很吃徐京墨這一套以退為進的說法。徐京墨心下冷笑,親自將皇帝送了出去,又拎著壺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捧在手心,許久才啜飲一口。他有些想笑,可又著實笑不出來。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和蕭諳竟變成了這模樣,兩個人麵對麵坐著,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平心而論,他不想與皇帝發展成這樣,好似非要在朝堂上拚個你死我活……可曆朝曆代,皇帝與丞相之間便是矛盾體,互相抑製,此消彼長。他是想立刻就放下這一切,趕緊找個世外桃源逍遙餘生,然而蕭諳如今多疑又善變,他反倒在離開前不敢將權勢放手太過,否則若是皇帝哪一天想對他動手,他便隻能如同俎上魚肉,任人宰割……那滋味想必不會太好。他雖喜愛蕭諳、樂意慣著小孩,但並不意味著他願意將命都豁出去。徐京墨長歎一聲,有些疲倦地想,在他離開之前,仍是隻能抓著這些權柄當作保命符。蕭諳不懂,若是從前那般,他與蕭諳還是一對融洽的師生,蕭諳對他仍保有尊重與舊情……他又怎麽會不放心將權力盡數交出呢?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蕭諳變成了這般模樣呢?第二十六章 敘舊蕭諳回宮後便悶在宮裏,一連幾日情緒不佳,就連季珩找他比劍他都提不起興致來。季珩也看出來了蕭諳沒什麽心情,人也好像也瘦了些,他猜測蕭諳煩心是因西郡之事,有心想帶著蕭諳一同出去散散心。一開始蕭諳是極不願出宮的,季珩使出渾身解數,軟磨硬泡生拖硬拽,總算是把小皇帝拐出了宮。兩人偷溜出宮,並肩走在大街上,正趕上早集還有些沒收的攤子,於是二人尋了處吃了碗湯麵。蕭諳先是端起碗灌了一大口麵湯,等他在太陽下吃完一整碗熱氣騰騰的麵,額上碎發已濕透了,整個人瞧著恢複了不少生氣。他放下筷子,看著對麵笑眯眯的人,不由生出幾分好奇的心思來,問道:“阿珩,接下來打算帶我去哪裏?”“諳哥隨我來就是了,我早備好了去處。”見季珩神神秘秘的,蕭諳也不好再問,於是隨著他一路前行。一盞茶的功夫,兩人終於在一處練武場前停下了。蕭諳看著深紅的牌匾不由有些無奈地笑了:“阿珩,你若是想比試,宮內也有武場啊。”季珩卻搖著頭笑了,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蕭諳,一句話隻說一半:“來這裏自然不是為了練武……”待蕭諳隨著季珩一同進了練武場,他才知道,這練武場別有洞天,裏麵的場地遠比蕭諳想象的大,不僅囊括了武舉各個項目的操練場所、用飯的廳堂,甚至還有可供休歇的場地,若是練武累了,便可以進去簡單衝涼小坐一會。這是上京最大的練武場,這個時辰場內已有不少青年武人,其中不乏武學世家的子弟。季珩一踏進練武場,便有不少人迅速圍了過來,親熱地喚著他:“季公子來啦!今日怎麽來晚了些……”有一人見了季珩身邊的生麵孔,問道:“小季,你身邊這位可是你的友伴?”“正是,在下……竹安,是來與季公子見見世麵的。”蕭諳在背後用手肘輕輕頂了一下季珩,示意他千萬別說漏餡了。季珩長臂一伸,百般親昵地搭在蕭諳的肩頭,做足了要罩著這位的派頭:“這位竹安公子是我從小到大的玩伴,今日帶來給你們瞧瞧。各位若是看得起季某,便也要像待我一般待他才好!”練武場大多都是準備參加武舉的人,都是從小習武,性情大多豁達奔放、不拘小節,很快便與這位竹安公子熟絡起來。蕭諳被大家擁在其中,結識了多位武生,他一整個上午都在隨著他們一起比馬射箭,在這秋末冬初的日子裏竟也出了一身熱汗,無比暢快地大笑起來,一掃往日陰霾。在與這些人的交談中,蕭諳了解到他們對於重開武舉都有熱切的期盼,畢竟在大衍曆史的舞台上,還未有一朝會如此重視武人。這也意味著大衍即將迎來一個武力強盛的時代,而這必能使侵擾邊關數年的異族們俯首稱臣,不可謂不大快人心。與這些年輕人待在一處,蕭諳覺得身體裏也似有熱血翻滾,他也在期盼著能真正親眼看著大衍將異族遠驅邊境,使其俯首稱臣,再不敢輕舉妄動。一直以來,他都有懷揣著一個夢一個大衍盛世,四方來朝的夢。蕭諳坐在角落裏有些出神,直到季珩也走過來,一掀袍子坐在了他的身側。季珩挑了挑眉,小聲地與他說道:“諳哥,信我的準沒錯,你看這趟出來值了吧?”他挨得蕭諳緊緊的,身上帶著一種少年人的熱意:“你呢,也別再愁眉不展的了!看看這些武生,這不就是大衍的未來嗎?武舉之後,他們便能得到將職,遠調邊關,為陛下鎮守邊疆。而且,他們也會成為清流中的新鮮血液,成為陛下的貼己人,不久之後,我們便有與權臣黨派一爭的能力了。”蕭諳靜靜盯著自己掌心的紋路,半晌點了點頭。季珩對未來之業胸有成竹,對著蕭諳立下誓言:“也不隻是朝堂之上,我知道你在為邊關之事煩憂。武舉若是順利結束,相信過不了幾年,諳哥便可擁有一支所向披靡的鐵騎了……”“到了那時候,你未完的夢想,自有我們替你完成,未曾抵達的地方,自有我們替你收複山河。”蕭諳也被感染了,他道:“當真?那我豈不是隻需安坐,等著季小將軍凱旋便好了?”季珩也粲然一笑,意氣風發地道:“到時候,我要你親迎十裏外,為我接風洗塵!”…………自從在聚星閣與親信見麵,要他們考慮能平定西郡的人選後,徐京墨便在家中看了不少密信,最終有一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便是曾與他的老友陳鴻封。沈霜沐寫道,此人是鎮西大將軍麾下一員猛將,曾在禾水關大敗西域諸國,僅率三千騎兵對陣敵方兩萬兵力,在如此誇張的人數差異之下,不僅沒有折損多少士兵,還大獲全勝,將人直接趕回了老家。陳鴻封本可借此一戰成名,論功行賞,可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麽,他被調任倒了鎮西大將軍麾下,從此籍籍無名。今年是因為在西疆立了大功,才有機會隨大將軍回京述職的。首先此人有勇有謀,又有與異族交戰的經驗,自然符合領兵上陣的條件。其次,他與徐京墨多年前便相識,不日便進京述職,若是徐京墨親自出麵,拉攏陳鴻封這件事成功的概率也會大些。至於這第三麽,便是陳鴻封似乎在邊關飽受挫折,將職也著實低了些……這樣的人,總比那些誌得意滿的將軍們要更好拿捏一些。不過,在最後沈霜沐寫道,陳鴻封此人樣樣都好,就是有些太過剛正不阿,性格也太直率,恐怕不會輕易同意加入他們的同盟。看到這裏,徐京墨啞然失笑,沒想到這麽多年了,這家夥的臭脾氣還是一點沒變過。三日後,鎮西大將軍與陳鴻封抵達上京,丞相特意著人為他們送了些規格極高的起居用具,其中陳鴻封的那一份裏,多捎了一壺甜梨酒,以及一張小紙條。紙條的內容是:陳大哥,小徐於明日酉時於聚星閣所候,盼相逢一敘。徐京墨知道,就憑這梨酒,陳鴻封也不會不赴他的約。在邊關時有一次出戰時兩人遇險,被困在一處深山,那個夜裏,徐京墨將自己身上最後一顆梨子給了陳鴻封解渴,而他自己幾近餓暈過去。一顆梨子,有時也能是救命之恩,他在賭陳鴻封不會忘記這份恩情。隔日,酉時,聚星閣內。陳鴻封剛一踏入酒樓,就被一紅衣侍女請進幽徑,兩人走了一段路,在小徑盡頭處再向左拐,便入了一間雅閣。容音福身退下,而他繼續向內走了兩步,直到挑開碎玉竹簾,一個身著玄色衣衫之人便撞入眼簾。那人正低頭翻閱一本手冊,眉目姝麗,神情恬淡,如一尊玉像般神聖,叫陳鴻封呼吸都不由得放輕了。珠簾碰撞的聲音擾了徐京墨的思緒,他見了陳鴻封立即站起身來,唇角漾開一抹笑意,柔聲道:“陳大哥,你終於到了。”看著麵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人,陳鴻封一時間不敢相認。幾年前,他們還一樣穿著粗布衫,勾肩搭背地在土坡上喝酒侃大山。邊關日頭大、風沙也大,常常吹得人臉上一層皮都是皴的,每個人看起來都又灰又黃。當年他隻覺得徐京墨眉眼是秀氣了些,從未想過其他的,但這次再見,徐京墨已是膚白如玉,處處都透露著一種精心養護著的尊貴,與他記憶中那人屬實相差甚遠。多年的大權在握使徐京墨多了一層不怒自威的氣場,叫人不敢直視,陳鴻封掙紮著說:“末將如今怎擔得起如此稱謂,丞相……還是莫要壞了規矩為好。”“別這般見外,今日,此處隻有陳大哥與受你照料的小徐,沒有那些身外之名。”話語間徐京墨已走了過來,帶著人向裏走,“這麽多年來,你我隻是書信往來,總算是見上一麵了,便不要說那些掃興的話了。我等你等得屬實有些急了,今日不醉不歸,如何?”“丞相,這不妥,雖然隻有你我二人,但……”徐京墨打斷了他的話:“再這樣叫我,我便真的要責怪你了。說起來,還不知道這幾年陳大哥在邊關可過得還好?”陳鴻封見著徐京墨這副不設防的模樣,又尋回幾分往日的熟稔,漸漸也不由放鬆了下來,他與徐京墨說了些邊關的事情,漸漸地便放下了心防,隻當徐京墨是真的找他敘舊。菜還未上齊,陳鴻封先被徐京墨拉著喝了好幾杯酒,酒意熱烘烘走過全身,勁頭很快便上來了。陳鴻封略有醉意,嗓音變得有些粗獷:“邊關這幾年不如你在時那般安生了。唉,總有西域異族來犯,草原各部也虎視眈眈,將領們卻不放在心上,總覺得這大仗打不起來……”“要我說,邊關就是酒囊飯袋太多!哼,個個都在攀附各位大將軍,又哪裏有心思放在操練演習上?”徐京墨聞言搖了搖頭,問道:“我竟不知我離開後,邊關變成了這樣……想來正如你信中說的那般,季家在邊關大肆弄權。不過,我倒想問問,為何除了禾水關之戰後,這些年再不曾聽聞你的音訊?”“我……唉!”陳鴻封說起這個便是愁腸百結,他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灌下,再開口時眼角都有些泛紅:“兄弟,不瞞你說,我不過也是得過且過罷了。你也知道我出身是什麽樣,本來將領中就以世家子弟為多,像我這樣無依無靠,全憑戰功爬上來的本就矮人一等。”說到這裏,他也不由一頓,而後才接著說道:“禾水關一戰說起來輕鬆,可誰又知道我差點殞命在那渡河之中呢?一場大戰後,我足養了一個多月的傷。本想能憑這次立功再度擢升,一切都值得了,可誰料我的功勞全數被那些小人壓下,還被調到鎮西大將軍那裏去,最後竟是連親兵都不讓我再管了!”“呸,他們嫉妒我的才能,便處處打壓排擠,我在西疆受盡了臉色,就連功勞都不再屬於自己。“多少次我帶兵擊退異族軍隊,功勞卻都成了鎮西大將軍的了!就連這次在西疆擊退戈靼也是一樣,鎮西大將軍有了能進京述職的功勞可誰知道他根本沒有上過戰場,連甲胄都未曾穿過,隻坐鎮後方,不勞而成。”徐京墨越聽越是麵色凝重,他眉頭輕輕擰起,問道:“這些,為何你給我的來信上從未提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