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明德見眾人都帶著古怪的喪氣,納罕道:“怎麽了?今日考試出什麽事了?”他一開口,這群學子便是打開了話匣子,七嘴八舌。“今年的策論題目,你可知是什麽?‘士子第一要務,為治生也’,實在是難題。”這題目,粗淺來說,意思就是說讀書人最要緊的任務,就是要弄清楚掙錢的規律。從來都說是士農工商,出這個題目,實在是有些難以預料了。況且曆來的策論,多是“安國強軍之道”、“正士風以複古道”之類,讀了經史子集,再加上平日的思考,這些話題總能說出些什麽來,可突然讓寫“治生”實在是為難人了。又一人道:“讀書之人,怎能一心商道?道有貴賤,否則何來的聖賢書與銅臭味這說法呢?”“正是呢,遍覽聖賢書,哪位聖賢有此論呢?此題實在是生僻。”“誰說不是呢?譫台大人也不知怎麽想的,出了這麽個題目。”何明德看著這群年輕人憤憤,又看程誠一語不發,便問道:“你又如何?”程誠撓撓鼻子,道:“我自鄉下來,所見所聞,倒是覺得譫台大人所言極是。”“自來讀書人提錢便是俗物,可是小到一家,大到一國,做什麽不用錢呢?既用錢,便要有商。世間萬物存在便有規律,錢在商中,自然也有流通的規律,若是知曉,便能使其流通順暢,造福百姓,若是不通,便如人的經脈淤堵,百姓受難。”“天下百姓目不識丁者十有八九,終生困於囹圄,或能在一角一落有所心得,卻決不能窺大道,此事必要有心存天下的士子,潛心鑽研,方才能窺見大道。既是天下百姓需要,士子若是因為‘士農工商’這所謂賤名困擾便撂開手,豈不是有負百姓,亦辜負當初願為天下先的自己麽?”倒也是這個理。餘下幾位也有讚同的,也有不讚同的,便也都討論起來,不過無論是如何想的,說起成績,都連聲哀歎。“今科狀元是不成了,隻能勉強拿個探花了。”何明德聽了一耳朵,覺得實在是有意思,看看時辰也差不多,便也收拾收拾去找池旭堯,給他分享今日聽聞了。剛回了府中,便見著管家裏裏外外地忙碌著,問起來說是端王今日在外辦事,遇到了太子,便起意請太子過府飲酒。太子和自己這弟弟也是許久不曾交心,如今他誌得意滿,焉能留下此等瑕疵?便也欣然過府,此時兄弟二人正在水榭手談閑話。何明德與太子素無交情,去打了聲招呼,便借口公務,躲回了自己的院子。太子落下了一顆白子,搖搖頭:“你如今倒是一心落在他身上,既是如此,也該勸他做些正經事。戶部的職位雖說是低微,說出去也比遊手好閑來得好聽。”端王笑笑:“他有他的打算,也有正經事。”太子不滿地嘖了一聲:“什麽正經事?我也聽了!成日裏跟那些年輕的小輩廝混,又跟著底下那些商賈鋪子混在一起,說是做生意!本也就夠難看了,結果還是賠得多,進的少。”端王瞪了太子一眼,很有點昏君的派頭:“端王府有銀子讓他玩。兄長到底下不下棋了?”太子沒法子,暗暗覺得這何明德簡直就是個狐狸精,把好好的弟弟迷得五迷三翹,卻也隻能閉緊了嘴,打算過些時日找何明德提點一番。另一頭端王也是悶悶,他深知何明德是個極聰慧極有建樹之人,卻是不能叫別人知曉。雖說他不愛沽名,卻也聽不得別人詆毀。兄弟兩這盤棋下到了傍晚,戰況還是焦灼著,看著還要不少時候。何明德換了常服過來,看了一眼,搖頭道:“一時半會兒解不了這盤棋,等下次吧。廚房備好了膳食了。”幾人便在這水榭前點起了華燈,也不用小幾,隻用一張圓桌,顯得親熱。幾人先是喝了一壺杏花白,太子嚐了嫌太甜,笑著這酒味太淡,適合女孩兒家飲。端王想了想,吩咐管家,說是家中還藏著一壇子滿天星,拿來讓兄長盡興。“這酒聽著女兒氣,卻是因為這酒是從大漠裏來的,喝的是風沙與一人所見的繁星,滿天孤寂化作一壺酒,必然是烈,因此人隻要一杯下肚,便能再見滿天星鬥。”太子聽了哈哈大笑,“我雖不好飲,卻也算能飲了,倒是叫我嚐嚐。”何明德在一旁聽了卻是好奇,這府中何時藏進來這麽一壇子酒?這酒聽著還算是稀罕,怎麽從沒聽過?等酒送上來,果真是烈酒,酒色發渾,何明德方才要嚐嚐,就被端王瞪了一眼:“你那酒量,還是去飲梨花白吧。”太子也笑:“輝光若是不行,便看著我與阿堯吧。阿堯,你我兄弟久不曾開懷,今夜一醉,也是暢快。”何明德眼睜睜看著,太子和端王兄弟二人便你一杯我一杯拚起了酒,一壺酒才多少些,不多時便全都下了肚,再看兩人,果真是臉色泛紅,眼神渙散了。太子還要再讓人溫酒,何明德無奈,勸道:“我府中的酒已被二位海量喝盡了。”太子還不聽,也被太子從人勸住了,待要回府,端王又鬧了起來,抱住太子:“今晚我與阿兄同眠。”太子一拍桌:“好!阿堯與我許多未說心裏話了,今夜同眠。”兩個醉漢勾勾搭搭分不開,何明德忙讓人收拾了廂房,送他二人去了。何明德沒飲酒,仍是坐在水榭,吩咐起水碧,要給這二人準備什麽,眼角餘光忽然見著王公公在那收拾殘羹剩飯,心頭一動。這王公公是從王府跟過來的老人了,莫說是在府裏,就是出去,見著的也是達官貴人,這種事情哪裏輪得到他來做?誰敢?何明德見他收拾了酒壺酒杯,要托下去,快步上前檢查了酒杯。王公公被他嚇了一跳,就要往後躲,訕笑道:“侯爺還要喝呢?天兒晚了,喝不得了。”何明德沒搭理他,又拿過酒壺,入手便覺得比尋常酒壺要重,打開蓋子一瞧,果真是兩個孔是把鴛鴦壺。湊過去一聞,一邊酒氣熏天,一邊寡淡如……什麽如?就是白水!想到唐遠遊兩月前說的話,這突如其來的請客也就有了解釋。王公公也看不懂何明德的臉色,試探著叫了他一聲。何明德被他驚醒,旁的事情姑且再說,眼下……何明德猛地往地下一摔,那酒壺登時摔得粉碎。何明德拍拍王公公的肩膀:“餘下的,你收拾幹淨吧。”本來,若是端王與太子要同塌而眠,何明德必然不會在意,可今夜端王分明有計劃,何明德還是不放心,跟著去了。剛到了太子的院子,便看到太子的門人守著門口,見了何明德便是苦笑:“王爺不讓人進去伺候,太子也跟著答應,奴才沒法子。”剛說完,就聽屋裏一聲脆響。門人嚇了一跳,就要進去,何明德忙攔住了:“王爺睡覺不老實,還是我去吧。我讓人給太子準備了沐浴之物,也不知太子合不合意,你且去看看吧。”他都這般說了,門人也不知這個不老實是怎麽個不老實,樂得輕鬆,便去了。何明德見人走了,推開門,還沒進去,隻是站在門口,便聽到太子低語了一句:“聽聞,你的生母姓柳。”第60章 何明德立刻輕輕關上了門。他也沒有往內室走去,隻是守在門口,聽著太子躺在床上,發出囈語般的聲音。“二十多年前,柳家的小輩裏,有四個孩子,長子柳忠,次子柳守,三子柳盛,四女柳弗。聽說柳家小姐自小便也從父輩之誌,常在軍營生活,習得一身的武藝。及笄之後回京,因緣際遇,遇到了父皇,父皇對她愛意漸深。”可是柳家身份特殊,柳家女兒連七品芝麻官都不肯嫁,用以避嫌,更何況是皇上?自古伴君如伴虎,柳家也舍不得。此事便一再放下了。“母後說,父皇這一輩子,對女人全是喜好,並無感情,皆因為他的愛意全都給了柳家小姐。他為了讓柳小姐高興,便用了半個國庫,在宮內建了世所罕見的摘星樓,金屋藏嬌。過了很久,母後才知柳小姐與父皇早就珠胎暗結,一入摘星樓,便生下了你。”“隻是後來不知出了什麽意外,柳小姐出了意外身故,隻留下了你。父皇擔心你沒了母親,受委屈,那時候母後出了意外,生下的卻是個死胎,父皇便做主,把你替換了過去。”真相竟是如此!忽然之間,柳將軍的那些橫眉冷對,似乎都有了解釋,卻又似乎解釋地不是很透徹。太子的聲音開始低沉,陷入了一種迷幻的虛弱之中,喟歎一般。“父皇後來對你那般寵愛,給你請的師傅,給你的賞賜,哪一樣不是最好的?手把手教你讀書寫字,騎馬練劍,你到了九歲,他還抱著你背著你,這其中固然有你可愛的原因,卻也有父皇不忘舊人之情。”“你越長大,越聰慧,父皇越是喜歡,以至於生出旁的念頭來。”端王也如他一般躺著,拿袖子遮了眼睛,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他知道今夜之後,他所不解的,都會被解開了。端王問他:“旁的念頭,是指父皇想廢太子,立我嗎?”縱然是在藥效之下,太子也不曾即刻承認。但此刻隻要他不否認,便已經是一種回答了。端王雖已做了許多心理準備,可到了解謎的這一刻,仍舊是難受。他不等太子回答,已經是苦笑:“皇兄明知,縱然父皇有意,我亦不會同意,又何必與母後擔憂,以至於要我性命。”他話說到此,太子也不能再遮掩了。“天子有心,你又能如何?人心容易離散,你又如何能保證自己永不動心呢?若有那麽一天,你我兄弟必將鬩牆,倒不如絕了一人之路,全了你我兄弟之情。”何明德站在外麵,聽得握緊了拳頭。把無恥說得這般清醒脫俗,也實在是少見了。“所以母後在飛鸞殿裏放了一把火?”“不,”出乎意料地,太子卻否決了。何明德的心稍微放下了一些,卻有些意外,難道這麽久是弄錯了?太子接著道:“她這些年對你的疼愛全是真的,你自己也知道的。自從父皇有了改立儲君的念頭,母後就一直惴惴不安,擔心你我。那夜母後去飛鸞殿看你,把燭火放在了床幃邊。”“若是無風拂動床幃,便是無事。母後把一起交給上天裁決,並非蓄意害你。”這番話說完,池旭堯再也按捺不住自己激蕩的心情,一拳抬起,卻又在關鍵時刻克製住了自己不能留下痕跡。最後那隻手,隻是重重地落在了太子的臉旁。池旭堯幾乎是咬著牙道:“到了這種時候,你們竟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追尋這麽久的慘烈真相放在眼前,池旭堯再也無處可躲。末了,他也隻是怔怔地看著不甚清醒的兄長,道:“可惜了,兄長不知,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真心陪你大醉一場了。”說著,眼圈卻紅了。何明德在一旁聽著,也是忍不住心酸。忽然,門外傳來了幾人沉重的腳步聲,何明德看著池旭堯發紅的眼圈和一臉淚,這被人見了,必然要生出疑心。何明德上前幾步,雖說是比較急,卻仍是先摸了摸池旭堯的頭頂,用作安慰。然後才一抄手,把人抱在了懷裏。池旭堯因為吃驚,一下子瞪大了眼睛,還帶著幾分茫然。“有人來了。”何明德歪了歪頭,示意道:“成小花貓了,靠我懷裏。”池旭堯慌慌張張地抹了一把臉,濕噠噠地,很是羞惱,把臉埋在了何明德的懷中,露出的一對耳朵卻是要滴下血來了。何明德抱著池旭堯,和姍姍來遲的太子護衛撞了個對麵,便笑了笑:“端王醉酒,我還是帶他回去休息,你們伺候太子吧。”幾個下人忙應下了。因著太子與端王關係親密,何明德待人又和善,太子的隨侍便打趣了幾句“侯爺與端王的感情實在是蜜裏調油”之類,聽得池旭堯無醉卻也有三分醉。兩人一路出了院子,何明德本想把人就此放下,卻見池旭堯攥著自己的衣襟,一動不動,似是醉醺醺的。何明德明知他喝的是水,卻憐惜他今日遭遇,又覺此時安寧,竟也這麽抱著,帶人回了萬木春樓。何明德輕手輕腳把人放到床上,動了動自己的胳膊。雖說他不似從前一般“弱柳扶風”,但是池旭堯終究是個習武的成年男人,可不容易。活動完胳膊,一轉頭,就見池旭堯睜著一雙惺忪的眼,眼巴巴看著他。何明德坐到他旁邊,他便自己把頭挪到了何明德的腿上,雙手環住了何明德的腰,一副依賴的模樣。何明德不由得心都化了一般,輕聲問道:“頭疼不疼?要先沐浴嗎?”池旭堯搖搖頭。何明德又問道:“那先休息好不好?”池旭堯猶豫了片刻,往旁邊挪了挪,何明德懂了他的意思,寬衣躺下,抱著他在懷裏睡下了。幾乎是在半夢半醒之間,何明德忽然聽見池旭堯小聲問:“輝光,你有想過當皇後嗎?”聲音有些惴惴的。何明德把他頭往自己懷裏按了按,小聲配合著道:“想不想,那不是得聽皇上的嗎?”兩人都沒挑明,卻也都知道前路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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