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州府的府城離渭河河道還有些距離,城裏隻有一條小的河道,供居民飲用,近幾日水位雖然上漲,卻不算什麽。真正能看出問題的是潁州府的城外鄉間,離城裏還有一日的距離,那邊直靠著渭河主道。沒有城牆,全是農田和民宅,那才是一馬平川。池旭堯一行人要去視察的地方是那裏。知府連連勸了好些遍也無用,隻能答應著明早與王爺一同前往。誰知到了第二天,偏偏知府病中,燒的像個火葫蘆,池旭堯看他都快喘不上氣,還要跟著,就讓他留下歇息了。他還是帶著原來的一行人要走,走出府衙沒多久,柳瑞吩咐五個兵士留在城中,小心隱藏。幾個人心裏都有些數。知府衙門裏那些擺設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但是看著都是新的,不像是常用的。與它形成鮮明的對比的,是府中的藏不了裝修。無論是後花園的太湖石,還是新房子用的紅木,還有府內偶爾飄過的熏香味,都價值不菲。看來這知府沒少收錢,這種人,可不像是未雨綢繆,為民辦事的。若是渭河無事還好,可一旦因為他的疏漏,渭河決堤,死傷無數,知府必被問責。為了保命,這種人要做出什麽事情來,可就說不準了。第70章 缺口京城也曾連續下過半個月的暴雨,但是在內城有完整的排水工程,皇宮更是有無數宮女太監打掃,故而除了雨季潮濕,出行不便外,池旭堯並未直觀感受到暴雨的影響。直到一行人往下,到了一個叫裕陽鎮的地方,這裏靠著渭河,水土豐茂,村莊不斷壯大,已經幾千人口。但是禍福相依,今年雨季一到,這渭河竟露出了猙獰的麵貌來。一路上經過的河裏湖裏,水早就漫了上來,雨水汪在田裏路上,處處都是黃色的泥水。這麽大的雨,也沒辦法打傘。池旭堯和何明德也穿著蓑衣,一腳深一腳淺來到河堤上。雨聲本已經大到人要喊著講話,但是河堤內河水的咆哮聲竟蓋過了雨聲。池旭堯往河堤裏頭一看,黃色的泥水好似翻騰的長龍,從天邊滾動而下,粗壯的身軀讓人害怕那狹窄的河道經不住它一下的衝擊。這情景根本不需要再去問一些經世的老人,幾人也都知道,這雨再下一天兩天,堤壩可能就要撐不住了。柳瑞臉色十分差,雨聲太大不得不提高聲音對著端王喊:“你們不能留在這裏!太危險了!”剛一張嘴,就灌了一嘴的雨水。池旭堯和何明德默默閉上了要說話的嘴,推開柳瑞,用行動表示,不走。河堤邊太滑,兩人手拉手往前走了。柳瑞抹臉的手一頓,憤憤垮住了身邊的兵士。河堤上已經有幾十個農戶在搬運沙袋,池旭堯過去問了一下官府怎麽應對的,領頭的一個農戶看他們穿的像是城裏來的,也不知是做什麽,也沒什麽好氣,道:“怎麽應對?還能怎麽應對?發了榜,讓我們自己應對。”說著,想起農田被淹,朝不保夕,不由得狠狠罵道:“狗官!他娘的到時候以為城門一關就沒事了?皇天菩薩看著呢,到時候洪水不退,城裏也照樣要被淹了。”說話的功夫,肉眼可見地水位上漲了些。這農戶看了好一會兒,一抹臉,拎起插在地裏的鋤頭,帶著哭聲道:“修什麽堤,都逃命去吧。”剩下幾人麵麵相覷,竟也真就離開。農戶能走,池旭堯卻不能真的不管。何明德來之前看了地理誌,這次渭河沿岸都受到了影響,尤其是過平原的這百裏的地方,河道變窄,淤泥下沉,好幾年沒有清理,如果沒人管的話,必然決堤,這往下受災的民眾何止千萬。何況大災之後必有瘟疫,所過之處,幾年不能恢複。幾人當機立斷,讓兩個兵士拿了手令,讓潁州府的知府派人,沿河岸線往上督促各級官府應對。餘下眾人一邊去城內尋找有經驗的人,一邊把潁州府駐軍調來準備。一切都安排妥當,一行人就在河堤下的農戶家中住下。池旭堯把一切都吩咐定了,已經是傍晚。何明德給他端來晚飯,他吃了兩口,忽然道:“輝光,你明日就回京城吧。”何明德早知道他要這麽說,一口拒絕:“我跟你一起來,現在就走算什麽?再說,情況也不一定就糟糕到不可挽回的程度。”雖是這樣說,兩人卻都知道情況不容樂觀。本來各州府往上遞晴雨折子的時候,京城裏都以為下麵做好了準備。誰知道這潁州府靠的最近,準備幾近於無,實在是膽大包天。端王頭一回麵對這種事,心裏也沒有底。他對渭河河災的全部了解就是在十年前的折子裏洪水滔天,十戶九空。他這次同輝光一同出來,本來隻是想多與他相守些時間,誰曾想竟把他置於這樣的境地中。何明德知道他擔心,卻沒說,而是自然地討論起明天的事情來:“晚上柳小將軍帶人守河堤,如果有事會預警。明早還不停雨,我就安排下麵村鎮的百姓撤離進城。”“好,讓他們去住知府後衙,讓知府去守城門,看他怕不怕。”池旭堯還有許多話想說,又不知怎麽說。兩個人熄了燈,也如同那晚的館長一般,默默祈禱明日情況轉好。隻是第二日的情況並不如人所願,雨還在下,即使柳瑞他們忙了一夜,水位線也已經漲到了與堤壩齊平。有一段三十多米長的堤壩,已經被衝擊的鬆動,柳瑞正在帶人加急加固。他滾了一身的泥,看到池旭堯來了,顧不得尊卑,道:“王爺,你今日不能再留在這裏了,必須進城去!”池旭堯被他甩了一臉的泥漿,道:“我走了,把你們丟在這裏賭命嗎?”這時候也沒人再抱著什麽樂觀的心態了,都知道這堤基本是保不住了。柳瑞反倒是笑了笑,道:“王爺,我是柳家人,賭命保民是我們家的祖訓,我可不能走。”又指了指後麵那群人,“堤後麵使他們的家,他們該賭命。可你們用不著。”在京城時,除了一個是皇子,一個是人臣,端王很少覺得自己與柳瑞有什麽不同,都是一樣愛遊樂的少年郎,直到這時,他才忽然意識到柳瑞、還有更多的人,與自己的不同。大家背負著不同的命運,各有沉重。柳瑞以為自己勸通了他,剛要叫來士兵護送他進城,忽然聽端王也笑了一笑,道:“你姓柳,我還姓池呢。”說完,看了一圈,道:“是需要人去挖土嗎?”徑直往前去了。柳瑞看著跟在後麵的何明德,想讓他也勸一下,何明德的回答是挽起了袖子,聳聳肩,“他姓池,我姓何池。”柳瑞愣了一下,罵了一聲,心裏卻是鬆了許多,跟著去幹活了。池旭堯本來還有些遲疑的心,在把第一個裝滿沙土的袋子堵在堤壩前時,就安定了。他也曾遲疑他參與奪嫡,籠絡士子,與皇兄是否有所不同。現在他可以回答自己了,他們不同。皇兄相信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但是他不這樣覺得。他不覺得自己的出身或是“以後給百姓帶來的價值”就比眼前的任何一個人更高貴,皇兄說的那些隻是自私的借口,他們不同,他走的道問心無愧。*情況並未變好。一個時辰之後,忙著的人忽然聽到預警的人敲響了鑼。眾人腦子還沒反應過來,紛紛往前奔逃。跑不過百十步,就聽一陣轟然巨響,回頭一看,黃龍終於衝垮了一段堤壩,追了上來。眾人跑不及,轉眼就被衝走幾裏地,幸而一行人沒散開,從齊腰身的水裏互相拉扯著攀上了高處,心都涼了半截。渭河水滾滾而下,從缺口中奔湧而出,轉眼就淹了十幾裏地。缺口水流洶湧,眾人一籌莫展,不知要如何去堵。可若是不管,隻怕要不了多久,順著缺口往兩邊延伸,百裏大堤轉眼就成泥水中的一,到那時更是無可挽回。忽然,人群之中傳來了一陣哭聲。池旭堯不必轉頭也知道,那是潁州府駐軍,家就在這汪洋之中。就在士氣低沉之時,何明德忽然想到一個法子,道:“這道缺口太大,水流太急,現在下去加固太危險,也太難。不如沿線上下,相隔十裏二十裏之處,開幾個小缺口分流,這邊水速降下去,我們再去加固。”這能行嗎?柳瑞有些著急,“現在去挖缺口,之前不是白加固了。況且你這法子也太危險,萬一不行,缺口更多,大堤潰敗地更快。”他看看洪水,咬咬牙,“不如就這麽直接去堵。”說著,就要拉人。潁州府的駐軍卻都是有些遲疑。他們都是身強力壯的漢子,但是在這水中站都站不穩,怎麽去加固堤壩?這與送死又有何區別?柳瑞見眾人不動,猜出他們在想什麽,有些憤憤地看著端王,等著他下命令。兩種方案都危險,也都不知效果。池旭堯這輩子都沒這麽懸著心過。但決定是一定要下的,眾人都等著他的回複。池旭堯翻來覆去想了幾遍,終於下定了決心,道:“按輝光說的。我與輝光往南,趙都尉帶一隊往北,柳將軍守在遠處,若是這邊水勢變緩,記得揮紅布示意一次。等你們這邊堵住了,再揮紅布示意二次,我們堵住各自的缺口。”眾人隻能依令而行。池旭堯、何明德二人心裏沒底,帶人先隻開了個五米的口子,等了一會兒,沒什麽反應。一直掘開缺口,直到快有十米,就見遠處堤壩紅色一閃,看來是方法起效了。眾人雖然都泡在了泥水裏,心裏卻都鬆了口氣。又等了一個多時辰,堤壩上紅布又一揮,這邊幾十人本已精疲力竭的身體,因為精神振奮竟有有了力氣。“好啊!”“侯爺妙計啊!”“大家快點,把咱們這邊也堵上。”一行人又開始往水裏堆沙袋。這掘口容易,堵上可難,沙袋一放就被衝走,要人先擋著。端王本是在最前麵,誰知忽然一陣風過,吹得人站不住,也吹得江水湧動,雨水裹著泥漿刮進人的眼睛裏,幾番巧合,端王腳下不穩,跌進水裏!這水勢去的急,又深,人一跌倒,就被漫過頭頂,轉眼隨浪遠去。何明德本扶著堤岸,躲過這一陣疾風。他一見池旭堯跌進水中,就要去拉,卻拉了個空。他還沒來得及想,就也鬆開手,浮在水中,追他而去……第71章 小騙子水勢洶湧,兩人根本控製不住,身不由己隨波逐流。慌亂之中,接連嗆了幾口水,隻能慌亂地去抓身邊的東西何明德稍微好些,是自己下水的,還能稍微自控,幾經失敗,終於抓住了池旭堯的手。兩人被水往下推著,雖竭力往岸上移動,但除了更快地消耗體力,竟毫無用處。兩人都知曉不能再如此下去,如果兩人不能在力竭前上岸,隻怕凶多吉少。隻是天災麵前,人力所能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忽然,兩人看到右前方水麵之上,有枝丫晃動。何明德拍拍池旭堯,兩人齊心往那邊遊去。將到麵前,水流一急,差點把兩人衝出去,所幸被撞在樹上的那一瞬間,池旭堯臂力頗大,拉住了枝條,在那根樹枝被扯斷之前,兩人攀住了樹。這應該是一棵不算多粗壯的樹,被水淹了一半,兩人抱著樹幹,等著救援。隻是洪水往下,他們兩個成年男人在此,就好像是水中磐石,必要被無情衝擊。時間一長,腿軟腳軟,身體發冷,幾乎要抱不住樹。再看四周,全是洪水,不見人影,也不知柳瑞何時才能帶人找過來。池旭堯重重喘了幾口氣,把有些脫力的何明德拉了回來。兩人對視,皆是苦笑。雖說對此處的危險程度有過猜測,但真的命懸一線,還是有種不真實的感覺。池旭堯恨恨地想著,此次若是能脫困,一定要先去把那個知府革了。轉念又一想,若是不能脫困,自己還未與輝光心意相通,豈不是很虧?若是兩人都遇難了,倒是還能葬在一處,若是隻有自己死了,輝光以後豈不是要另娶?那自己就算是死了,也要回來站在新人床頭。何明德還在觀察著周圍的環境,抱著萬一的希冀,或許能自救,就聽身邊的人沒頭沒尾說了一句,“你最好是怕鬼。”何明德:……?他還沒來得及問,隻覺得身下輕微一晃。不是他自己被水流衝動的感覺,是他們抱著的這棵樹,有了輕微的晃動!水流太急,樹本就不穩,如今又加了兩個成年男人,受到的衝擊自然更大!何明德和池旭堯對視一眼,看到他的神情也更嚴肅了,知道他也意識到了問題。或許這裏隻留一個人,能堅持地更久。兩個人同時閃過了這個念頭。若是現在放手,一旦被衝入河道,基本就等於放棄求生了。何明德想,要放手嗎?他自知放手就是九死一生,心中也是害怕。但是隻要想象一下被衝走、打撈起的屍身是池旭堯的模樣,他就覺得無法呼吸了。決定很好做的。他隻是個普通人,沒有什麽崇高的理想可以獻身,沒想到在這一刻,雖然有點害怕,但是想到旭堯還有幾十年的光明未來,竟然也有幾分坦然赴死的慷慨。他隻以為他對池旭堯有好感,卻不知自己早已情根深種。兩個人之間的氣氛很緊張,兩人似乎都知道對方在想什麽。何明德故作輕鬆地道:“這麽等下去不行,我水性比你好,試試上岸能不能……”“你敢!”他話沒說完,就被池旭堯打斷。“你水性還不如我!誰都不許鬆手,樹要是倒了,我們就跟著一起飄下去,總有機會。”說完,又很堅定地補了一句:“誰都不許鬆手!本王帶你出來的,你要是不回去,我怎麽和你們家老太君交代?”何明德見他堅定,頗有幾分生同衾死同穴的意思,竟也有些上頭,點點頭。生路渺茫,他也有些後悔,之前未曾表明心意。總想著有什麽最好的時候,眼下卻隻希望,還能“有個時候”回應旭堯了。他剛要說些什麽,就見身旁的人身形一晃,被水衝了下去!若非他方才心中想著回應的事,一直盯著池旭堯,他必然抓不住他!何明德一手攀著樹枝,一手抓著池旭堯的手,想把他拉過來,但兩人手上都是水,根本使不上力。察覺到池旭堯的手在慢慢滑開,何明德也忍不住罵了句粗話,吼道:“你抓著我的衣服!”池旭堯卻是搖搖頭,道:“輝光,我沒力氣了。”何明德罵道:“放屁!你以為我看不出來是你自己放手的嗎!你鬆手,我也跟著鬆手,誰也別活了。”池旭堯不肯,又怕何明德真的放手,還想再最後勸兩句。何明德感覺手中握住的隻剩下指尖了,吼道:“抓住我衣服!不然我放手了!”池旭堯被他眼中的堅定所懾,隻能抓著何明德的衣袖,兩人又互相拉扯著,抓著樹幹,那樹登時晃得更厲害了。池旭堯看何明德生氣,好聲好氣道:“我真的手滑了。”何明德嗬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