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到了許太傅的府邸,因為太晚了,貪圖路程近一些,他們便從後門走的。從馬車下來,衛寂腿麻了,屁股也好似不是自己的,他不好意思說,下馬車時雙腿都在打軟。許懷秉不知是不是看了出來,立在一旁等著衛寂緩過來,才帶他去竹舍。繞過那片蔥綠的竹林,盡頭便是小橋流水,荷葉遊魚,一派田園之風。一間雅致古樸的竹舍立於其中,紗窗映出一盞薄光,清幽中帶著幾分溫馨。-搖搖的燈燭中,一道人影從夢中驚醒。薑簷光潔的額上布著細汗,似墨刀剪裁出來的眉目帶著驚與懼,腦海不斷閃現方才睡夢中衛寂的模樣。他神色痛苦地倒伏在地上,臉上結著血痂,眉眼覆著冰雪,唇色青白。薑簷心口一抽,撩開身上的被子,光著腳跑出了寢殿。正在外殿打瞌睡的金福瑞,恍惚地看到一個人影閃過,他還沒反應過來,殿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睡意一下子驚沒了,金福瑞趕忙追過去,“殿下。”看薑簷赤足披發,身上隻著一件單衣,金福瑞又折回去拿了一件狐裘。薑簷神色焦急,橫衝著跑出庭院。金福瑞追在身後,氣喘籲籲地問,“殿下,這麽晚了,您做什麽去?”薑簷停下來,望著長長的亭廊左右轉身,像是失了方寸,急道:“快去給孤找一輛馬車。”看薑簷臉凍得泛白,金福瑞趕緊將狐裘披到他身上。金福瑞喘得連話都說不利索,“您……要……馬車……”薑簷語無倫次,“去侯府,孤剛才夢見他了,他們一定會欺負他的,快找馬車。”他夢到衛寂在大恩寺跌到山下,還夢到許多年前衛寂泡在寒水的模樣。他剛分化那年的開春,正是打馬球的好季節。三月在皇家校場舉行馬球賽,不少王公貴族都參與,就連他父皇都打了一場。薑簷好戰,這種比賽是一定要贏的。那場馬球賽除衛寂外,其餘伴讀都參加了,與薑簷一隊。他們在內湖旁商量戰術時,薑簷的玉佩不慎掉進了水中,方盡安就讓一旁拿拿衣服,遞遞水的衛寂去找。薑簷也沒太在意,四個伴讀裏他獨獨與衛寂不怎麽熟,平時也甚少說話,他們騎射投壺時,衛寂多半就傻傻站在一旁。最近說起話,還是因為這人總出現在他麵前,幫誰傳個話什麽的。玉佩上場前本就是要摘的,掉進湖中薑簷也不在乎,之後與方盡安他們一同走了。等他贏下了比賽,已是一個多時辰後的事。路過內湖時,薑簷看見一人在湖裏彎著腰朝下摸索。那日春光很好,那少年低著頭,側臉如一尊細膩的潤玉,長睫絨絨,像一把蒲扇。雖入了春,但湖水剛融冰,還是很寒。那少年也不知在水裏泡了多久,唇色很是蒼白,薑簷的心輕輕動了一下,走過去問他在做什麽。衛寂嚇一跳,戰戰兢兢回了一句,“臣在給殿下找玉佩。”薑簷早忘記這檔子事,他還以為衛寂會讓旁人去尋,沒想到自己下了水。後來細問才知道,是方盡安說要衛寂親自下水找,還是以他的名義。那一刻薑簷生出一種惱意,原本對此人感官還不錯,現下已有七成的厭煩。後來沒過幾日,下了一場大雨,天氣又驟然冷了回去。薑簷發現那個寡言的伴讀走路都有些怪,時不時就會揉一揉膝蓋,垂眸時毛絨絨的眼睫一墜一墜的,眼皮上竟然還有一顆痣。薑簷轉頭跟他說話,衛寂猛地抬起眼,那痣竟又消失不見了。等到冬日,他倆關係已經很好,衛寂腿上的毛病便顯現出來,一下雪就會走不成路。薑簷問過衛寂,為什麽要聽方盡安的,真的自己下水去找玉佩。衛寂小聲回他,“因為那時跟殿下不熟。”有些事是不論對錯的,若是偏愛一人,他便是錯的,也會被人縱容。這個道理衛寂自小就明白,有時他沒有做錯,也會受到責罰。衛寂就是這樣一個謹小慎微的人,他很少去爭辯什麽,哪怕知道方盡安是故意整他,他也不太敢反抗。因為他不確定太子會站在他這邊,若是太子不就事論事,到時衛寂隻會惹更大的麻煩,回到家中也得挨罰。薑簷那時沒聽懂衛寂的言外之意,此時此刻他明白了。寒風吹來,薑簷眼眶泛了一圈紅,“會有人欺負他的。”他不在衛寂身邊,一定會有人欺負他。他要去找他。第35章 聽到薑簷這番話, 金福瑞瞬間了然,知道他是擔心衛寂叫人欺負了。金福瑞忙道:“殿下放心,小衛大人此刻沒在侯府。”“什麽?”薑簷又驚又急,“他為何沒在侯府, 是不是被衛宗建趕出去了?”金福瑞哄著他說, “外麵天冷, 殿下先回屋, 奴才好好跟您說。”這幾日正是冷的時候,薑簷卻隻穿著一件單薄的中衣, 廊角的宮燈一照, 英氣的麵上泛著青白。薑簷心中擔憂衛寂,猛地抓住金福瑞的胳膊, “你先說, 到底怎麽回事?”金福瑞歎了一口氣道,“小衛大人早在前幾日便離開侯府, 去了京郊一處莊子。您放心,奴才找人照看著小衛大人, 若是出了事會有人來稟的。”雖然這次倆人鬧了大矛盾,但金福瑞早料到薑簷放不下衛寂, 等脾氣下去了還會再找人。因此一直關注衛寂在侯府的舉動,他出京那日,金福瑞便得到消息了。隻是當時薑簷正在氣頭上, 又發著高燒, 金福瑞便沒有給他說。等衛寂在那處莊子安頓下來, 金福瑞時不時派人去看看情況, 以確保他的安危。金福瑞勸道:“這天馬上就要亮了,殿下還是再等一等。”薑簷仰頭看著夜色, 喃喃自語,“他快要到雨露期了,得快些將他找回來。”金福瑞:“奴才知道,隻是奴才派去的人正巧今日不當差,等過了宵禁的時辰,奴才便將他找過來,讓他為殿下領路去找小衛大人。”薑簷垂下眼,眸中蒙了一層昭昭霧氣,“我不該跟他發脾氣的。”更不該說日後不許衛寂來東宮這些狠話,要不然他也不會離開京城。金福瑞寬慰他,“小衛大人是明白人,他知道您是刀子嘴豆腐心。”薑簷抬起臉,斤斤計較,“孤才不是刀子嘴,孤也就這次說話不好,以前沒有這樣。”他以前哪裏說過這樣傷人的話?金福瑞拿手掌輕拍了兩下嘴,“是是是,奴才說錯話了,該打嘴,殿下心軟嘴也軟。”薑簷沒有搭理他,仰頭又望起墨色的夜,薄唇微抿,神色低落鬱鬱。見此情狀,金福瑞趕忙說,“民間有一句話叫,床頭打架床尾和,小衛大人此刻必定牽掛著您,不會真的生氣。”薑簷倒是希望他隻是生氣,所以才會說那些叫人心裏難過的話。金福瑞好說歹說,終於將薑簷暫時勸了回去,沒讓他在宵禁時間強行出城,將事情鬧大。-天剛擦亮,守夜的侍衛頂著深冬的寒風,將厚重的城門打開了。不多時,兩匹烈馬便急行而來,還不等看清馬背上的人,那兩匹馬便踏著晨霧出了城,還掀起一股勁風。守夜的侍衛愣了一愣,望著官道上那兩個快要看不見的人影,還以為是哪個府衙領了要緊的差事,出去公幹了。不然誰會這麽早出城,還急慌慌的?薑簷騎馬先行,將坐馬車的金福瑞遠遠甩在身後。這馬車是給衛寂準備的,雖說他會騎馬,但騎術不怎麽好,再加上快要到雨露期了,薑簷不想他那麽折騰,因此備了馬。東宮的侍衛在前帶路,薑簷跟在身後。他倆騎的是快馬,中途並沒有停歇,隻用了一個多時辰便到了莊上。薑簷翻身下馬,上前去拍門。這個時辰莊裏的人都起來了,他們正在馬圈將糞便鋤出來,然後放到院中曬幹。馬糞幹了之後,既可以當幹柴燒,又能和進泥裏蓋房子。薑簷想見衛寂想瘋了,連拍了好幾下,門才從裏麵被人打開。一個皮膚黝黑,手上拿著馬糞叉子的漢子,看見一身貴氣的薑簷,操著家鄉音小心地問他找誰。薑簷朝院內看去,“衛寂呢?”漢子反應了一下才知道他說的是小侯爺,忙道:“他昨個晚上回去哩。”要不然他們也不敢曬馬糞,怕熏到細皮嫩肉的小侯爺。薑簷皺眉,“回侯府了?”漢子點點頭,“被馬車拉走了,應該是回了侯府,魏管事都走了哩。”衛寂前腳剛走,後腳魏忠帶著衛寂的小廝回侯府複命了。見他們都走了,莊上的人還以為回侯府不再來了。薑簷沒有多言,利索地翻上馬背,勒著韁繩掉頭往回趕。走到半路時,薑簷與東宮的馬車照了一麵。金福瑞見薑簷這麽快便回來了,馬背上還空空蕩蕩,不見衛寂的影子,怕他倆又吵了一架。正盤算著怎麽勸時,薑簷牽著韁繩開口了,“他回侯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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