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認真說道:“母後不隻有我一個孩子,楚彥若是聽到,怕是會難過的。”皇後愣了一愣,笑了:“你個傻孩子。”她離開了。我卻像無頭蒼蠅一般在宮裏亂轉。我覺得自己身輕如燕,簡直要飛上九天臥於雲霄,一定神過來,卻發現又走入一處無人的宮巷。我頭暈腦脹,胡亂地走著,簡直連路也不認識了。跟著我的太監大概覺得我不但傻了,還變本加厲的瘋了。不然怎會一邊哼著不成調的歌,一邊傻笑呢?太監戰戰兢兢地跟著我,不時拉住我避開近在咫尺的牆,不時扶我邁過一道門檻。我卻覺得他簡直多餘,這幸福讓我宛在夢中,我正需要疼痛來提醒我,告訴我這是真實的。如果這時有人來告訴我,這隻是一場夢,那我會不惜永久沉睡下去,也要把這場夢做完整。在宮門落鎖之前,太監把我送出了宮。宮門外,一個人站在馬車旁,他一身紅衣,比遠山上的楓葉還要耀眼。我頓住腳步,隔著寒冷的空氣和枯黃的落葉,和他對視。勤政殿中,皇後那句威嚴的話給了我力量,讓我變成了銅皮鐵骨,感受不到痛,也感受不到冷。我縮在那具勇氣鑄造的身軀裏,去麵對一切即將到來的暴風雨。可是此刻,和那雙黑色的眼睛一對視,我一下子就被打回了原形。銅皮鐵骨消融不見,隻剩一具血肉之軀。勇氣消失殆盡,我隻是一個軟弱的傻子。軟弱和疲憊湧了上來。痛覺回歸了。原來我的膝蓋這麽痛,痛得我幾乎站不穩。原來我是這麽的冷,牙齒打顫的聲音在寂靜的夜裏格外清晰。我虛弱得馬上就要倒下。他向我走過來了。他腿上已沒有了鎖鏈,所以他來得這樣快。來不及作任何反應,我的眼淚就下來了。一步,兩步,三步。他來到了我的麵前。他扶住了我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隻並不如何溫暖的手按在我的後腰,溫柔而有力。我被他扶著上了馬車。我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攬著我,一隻手在我後背輕輕拍著,動作笨拙生疏。疲憊從骨頭縫裏滲出來,我很想睡過去,可眼淚還在不停地流著。冷痛和委屈統統化作眼淚,一直流一直流,沾濕了他的衣服。他用指尖抹去我的淚水,說:“剛才宮裏來了旨意,恢複了我的自由。”我仰頭看他:“跟我回家。”他微笑地看著我,眼裏隻有我的倒影。他說:“好。”我靠在他的懷裏,聽著他的心跳聲緩緩合上了眼。他拉過毯子蓋住我的腿,輕拍著我的後背。路遇顛簸,他就把我抱得更緊。我盼望著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他叫我了:“楚翊。”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名字。平凡的兩個字從他口中說出來,無比的悅耳動聽。我沒有力氣說話,便伸出一根手指,撓了撓他的手心。他低下頭,聲音就在我耳邊:“以後換我來保護你。”熱氣染紅了我的耳朵和臉頰。我整個人燙得快燒起來。他怎麽可以這樣,一句話就讓我潰不成軍。這一句簡單的話,比世上其他所有話加起來都要好,好無數倍。我更用力地埋在他懷中,不讓他看我的臉。我說:“季明塵,我痛。”他的手落在我的膝蓋上,用掌心捂著,他低聲勸慰道:“再忍一忍,回去我幫你上藥。”馬車停在王府門口,我卻又恢複了精神氣。我拉著他的手,帶著他走進了王府。我告訴他,以後這裏就是他的家。回到臥房,春梨來問我:“王爺,給這位公子安排在哪個院裏?”我說:“他跟我一處。”春梨甜甜地一笑,退下了。這就是我喜歡春梨的原因。她總是熱切又周道,卻從不會逾矩多問。但此刻我竟有些希望她多問,那我就會告訴她,這位公子將會是我明媒正娶的王妃,是父皇親口應允的。季明塵在看著我。我心裏卻毫無緣由地一沉。我這般武斷地就替他做了決定,他會不會不喜?往日在鴻臚寺同臥一榻,是因為房間狹小,因為他昏迷不醒。而現在他已經恢複了七七八八,王府也並非沒有多餘的房間。他會不會……不願意與我一起?這個念頭簡直叫我遭受了滅頂之災,我的難過快要溢出來,口中慌亂道:“你要是不願……那就讓……”“楚翊。”他打斷了我顛七倒八的話語,“你不要我了嗎。”我愕然地抬頭看他。他在說什麽,我怎麽會不要他。他是我窮盡幸運才遇到的夢中仙,我怎麽可能不要他?季明塵在我身邊坐下,他直視著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認真地說:“是你把我喚醒的,我是為了你活過來的。我是已經死過一次的人,這第二次的生命是你給的。我是你的人你不要我了嗎?”我語無倫次地說:“我怎麽會……怎麽會不要你?你不許說這樣的話。”他對我一笑:“那你無論去哪裏,都記得把我帶上。”第14章 同睡他讓我無論去哪裏,都把他帶上。前一刻我還以為他不願與我同住,下一刻他卻說,他是我的人。冰火兩重天也不過如此。我吸了吸鼻子把眼淚忍了回去。今晚已經哭得太多,再哭他該覺得我嬌氣了。他的目光叫我不能直視,我低頭拉過他的手:“季明塵,你抱著我睡覺好不好。”他反握住我的手:“好。”下人進來伺候梳洗,我困得全程半眯著眼。春梨像往常一樣伺候我更衣,卻有些毛手毛腳的,疏笨了許多。我一睜眼,房間裏哪裏還有春梨的身影,季明塵正幫我整理寢衣前襟。他應該也沒有伺候過人,動作笨拙。我急忙拽住他的手:“你是我的王妃,你不要這麽做。”季明塵說:“讓我照顧你。”他幫我理好衣服,又撩起了我的褲腿。雖然早有預感,但膝蓋上嚴重的烏青還是驚了我一跳。季明塵緊皺起眉,於是,我膝蓋上的痛楚一下子轉移到心上了。他是謫仙一般的人,本該眉間不染塵霜,怎可因我而皺眉。我伸手去撫他的眉心:“你不要皺眉,我心裏不好受。”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拿來熱帕子熱敷我的膝蓋。他半蹲在我麵前。從我這個角度看去,那密密的睫毛像小扇子一樣蓋在眼上。燭光把他的側臉雕琢得無比精致,他認真的神情更是讓我迷戀,我再一次地怦然心動了。他的手指修長優美,骨節分明,正沾著活絡油為我揉開淤青。手指落在我皮膚上,帶來一陣陣酥麻。我用力攥緊床褥,抵禦著身體的陌生悸動。我隻顧癡癡地盯著他看,連他跟我說了些什麽也聽不清。直到他抬起頭又問了一次,我才慌亂地移開眼:“不、不疼了。”他的手指這樣神奇,所過之處皆是麻癢,我哪裏還感覺得到痛。上完藥,我的雙腿已經喪失知覺。他說了句什麽我沒聽清,胡亂地應了一句就縮回被窩,用被子捂住發燙的臉。聽到他的腳步聲遠離,似是去了外間,我咚咚狂跳的心才漸漸安靜下來。卻又生發另一種緊張等會兒要一起睡,怎麽睡?他答應抱著我睡,怎麽……抱?什麽姿勢?他手臂經脈受過傷,被我壓痛了可怎麽辦?睡前要和他聊些什麽話?雖說在鴻臚寺使館一起睡慣了,可他不是在昏迷,就是精神不支睡得很沉。這還是第一回 雙方都完全清醒著,且在一個新的地方,第一次同枕。我懊惱又緊張地思索著,情緒太過劇烈,鬧得我胃裏都難受起來。而後反應過來不是情緒的原因,是晚膳沒認真用,隻胡亂吃了兩塊糕點,又受了涼,這才又難受了。腳步聲漸漸靠近,他回了內室。我忙閉上眼睛平複著呼吸,上回就是氣息不穩被他瞧出我不舒服,這回可不能再被瞧出。身邊的床微微下陷,他的氣息接近了。隨即,一隻手伸過來覆在我肚子上揉了揉,他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睜開眼,立即被眼前的一幕衝擊得腦中空茫。燭光在他身後,他坐在床邊傾身看我,俯在我頭頂上方,距離近得我能看清他的每一根睫毛。他好好聞,身上有栗子被午後陽光烤炙的味道,鬆軟又香甜。我說:“沒有不舒服。”他挑起眼尾笑了,眸帶戲謔。他說:“你怕我又讓你喝藥?”果然是下凡的神仙,一下子道破了我的心事。我本想死不承認,可他笑得我呼吸都滯住了,腦子裏簡直什麽都想不了,隻傻傻地說:“我怕苦。”這回連我自己都要罵我傻了。這可不是變相承認了麽!可他笑得那樣好看,美人計當頭,讓我怎麽保持理智。他轉身從床頭端來一個碗,卻不是黑苦的藥汁,而是一碗熬得軟爛的南瓜小米粥。“不喝藥,喝粥好不好?甜的。”他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哪怕是讓我喝汙泥湯我也認了。他扶我起來靠在床頭,一勺一勺喂給我。原來他方才離開,是讓下人熬粥去了。可那個時候他是怎麽看出我不舒服的?明明連我自己都沒有感覺到。“你臉色那麽差,嘴唇都發白。”似乎是知道我在想什麽,他解釋說,“你說過你不能錯過用膳的時辰。”原來他說記住了,就真的是記住了。熨帖的話同暖熱的粥一起,流入冷痛的胃腹中,甜得不行。方才我還在思索如何和他相處,可等他滅了燭燈躺到我身邊,黑暗中,我七上八下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我湊過去貼著他,無比自然,似乎天生就該如此,我們天生就應該如此親密。黑暗中,我聽見自己聲音很軟地小聲說道:“仙人。給揉揉肚子好不好。”“還難受得厲害嗎?”他借了一條手臂讓我枕著,這下子我就在他懷裏了。隔著層裏衣,他輕輕幫我按揉著胃腹。很溫暖,很舒適,我卻又生出些不滿足來想和他再近一點,更近一點。於是我說:“伸進去揉。”話剛出口我就炸紅了臉,羞得想就地鑽進去。我有些潔癖,向來不喜肢體接觸,可內心卻總渴望著和他貼近。也不知他會不會覺得我不知羞。我懊惱地埋在他胸前,簡直想捂住耳朵,卻又忍不住豎起耳朵,等待著他的回答。他的手頓了一下,隨即伸入我的寢衣,直接覆在了我的肚子上。沒了那層礙事的衣服,我清楚地感受到了他掌心的薄繭,蹭得我癢癢的,酥酥的。他是練過武的人,在我腹上找了幾個穴位,按著按著,一股暖流就流入胃腹中,疼痛一下子緩解很多。我舒服得眯起眼,像被擼毛的貓。小時候犯了胃疾,母後就會把我摟在懷裏揉肚子,舒服又溫暖。長大了後就慣會自己忍著。而現在我像是又回到了小時候,什麽也不用想,因為知道這個懷抱是絕對安全的。迷迷糊糊中,我感覺自己躺在一葉陽光下的扁舟上,湖水溫溫柔柔地推著小舟前進。碧波蕩漾,藍天如洗。美得像一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