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對著鏡子,摘下頭發上的朱釵,塗著丹蔻的手連一絲顫抖都沒有。她說:“他在馬車上。”我說:“萬一他不在呢?萬一他臨時去買東西了呢?萬一他沒有截住……漏了一支箭呢?萬一……”“好了。”皇後的語氣有一絲不耐,“你現在好端端這裏我麵前,不是嗎?”我木然地盯著她。皇後平靜說道:“我當然會確保你的安全,我是你的母親,又不是你的仇人。”“隻是我沒有想到,你竟然會猜出來。看來他教了你很多。”我看著她,想從她臉上找出一絲關心,擔憂或者愧疚。可是沒有。一點也沒有。於是我明白了我麵對的已經不是送綠豆糕的母親,而是二十年的至高權柄。我問出了一句,從未想過會從我的口中問出的話。我說:“我不是你的兒子嗎?”她的手停在發簪上,隨即用力摘下,狠狠地拍在桌上,發簪尾部在桌上劃出尖利的刺響。她轉過頭來看著我,憤怒道:“那本宮,不是你的親生母親嗎?你可以在朝會上四字定乾坤,可以在射場上輕輕鬆鬆奪得魁首,連高毅那又臭又硬的老頭子都主動幫你,你明明可以,為什麽偏偏就是不答應?!明明能做到的事情,為什麽不做,你有沒有為我考慮過!你眼裏,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這個母親!”“你本來就該是太子,本宮隻是幫你奪回本該屬於你的東西!為什麽到頭來,你還要來指責本宮!”宮女的聲音響起:“娘娘,該進宵夜了。”皇後接過金邊翠玉碗,塗著丹蔻的長長指甲捏著勺子,輕輕攪動。吃完一整碗蜂蜜梨絲燕窩,皇後已經完全平靜了。“你太單純,看不透人心,你真以為憑借一頓飯,太子就會和你相安無事?更別說你知道了他的那些齷齪事,你不會還以為他能容得下你吧?”我說:“他沒派人刺殺我。”皇後冷笑一聲:“你怎麽知道他不會?今天的事,不過是本宮搶在了前麵罷了。等再拖幾日,他走投無路了,你看他會不會動手!”我默然無語,皇後又放軟了聲音:“翊兒,你在怕什麽?你為什麽不想當皇帝?其實那很簡單,不難的。有母後在旁邊幫你,楚彥也會幫你,王妃更是你的助力,你不要怕,好不好?”皇後懇切的麵容,與那晚高毅的麵容重疊了。他們一樣的懇切和真誠。可我隻是個一動腦子就會頭痛欲裂的傻子,他們為什麽要這樣期望我。隻是因為做了皇後的孩子,我就要成為她的附庸,用我的人生,延續她想要的人生嗎?可人貴自重、人貴自尊,不是她從小教導我的嗎?皇後又說:“你及冠了,也該懂事了。你父皇還病著,別讓他也為你擔心。”我平靜地看著她:“父皇是真的病了嗎?”她優雅地一笑:“你懂事一點,你父皇心情一好,自會痊愈。”果真如此。故意放出皇帝病重的消息,刺激太子出手打壓我。又讓許清澤暗中推波助瀾,加劇我與太子的矛盾。一切本該水到渠成,我和太子卻因戀舊,化幹戈為繞指柔。於是皇後在我麵前示弱,掉了那滴眼淚,企圖用母子情分打動我。可她沒有想到我這樣執拗。所以她雷霆手段,出手萬鈞。一切都已明了。我在心中暗嘲自己,那日我竟會覺得她軟弱。她怎會軟弱,她是大楚朝最尊貴的皇後,永遠華貴,永遠冷靜,永遠高不可攀。她怎會軟弱。我說:“我堅持不想呢?”皇後又是一笑:“射場奪魁,聯絡重臣,親近手握軍權的老二,今日朝會之後,你以為太子還能容你?杯酒泯恩仇這種事,一次或許可以,兩次……嗬嗬,就不要癡心妄想了。”“不要忘了你罰跪的那日,答應過母後什麽。母後從小就教導你一諾千金,這是我們皇家該有的尊嚴和氣度,你理應謹記。”我沉默許久,莊重地對她行禮。皇後臉上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含笑說道:“起來吧。今天你也受驚了,回去好好休息,允你幾天休沐。等過幾日回朝後,母後再給你介紹幾位大臣。”金碧輝煌的鳳殿,如一隻張著巨口的怪物,想把我吞噬。我在夜色下的皇宮中走著,越來越快,到最後全力奔跑起來,衣袍發冠被風吹起。不知跑了多久,撞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帶我走。”我喃喃說,“季明塵,帶我走。”他毫不遲疑:“好。”他利落地拔出腰間軟劍,斬向馬車車頭的連接處。駿馬脫韁,前蹄高高揚起,發出尖利的嘶鳴。他攬著我的腰,飄然落在馬背上,狠狠地一抽馬臀,高頭駿馬像離弦的箭一般,猛然衝入了夜色之中。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我心跳如擂鼓。馬兒踏過青石路板,踏過黃沙土路,踏過落葉新泥,衝出了城門。他有力的手環在我腰間,我軟靠在他懷裏,仰頭看他。他是日月星辰,是我的神明。我不想去管這條路通往哪裏,不想管被扔在身後的苟且,也不想去管前路有多漫長,我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天蒙蒙亮了,空氣中泛著清新的晨露氣息。馬蹄漸慢,到了一座古樸的小鎮,停在一家客棧門口。季明塵拽住韁繩,抱我下馬。客棧裏隻點著一盞昏暗的油燈,小二趴在桌子上昏昏欲睡,撐著下巴,腦袋一頓一頓,喉嚨裏發出含混的鼾聲。聽到聲音,小二抬起惺忪的睡眼,拖長聲音問道:“客官,打尖還是住店?”季明塵掏出銀子:“一間上房。馬要喂細糧。”小二打了個哈欠,拿出一個破舊本子翻看。我站在季明塵身後,捏著他腰間的鑲穗,好奇地看著他與小二打交道。小二說:“一間上房,好嘞。但床鋪比較窄,你們兄弟睡著怕不舒服,要不開兩間房?我給您抹個零,馬糧錢也免了。”“不必了。”季明塵一笑,“這不是我兄弟,是我娘子。”小二的目光移到我身上,又移回季明塵身上,揉了揉眼睛:“哦,這是房間鑰匙,您收好。”我說:“麻煩送一些幹淨的紗布到房中,還有傷藥。”小二愣愣地盯著我。我又說:“可以加錢。”直到走上樓梯,還聽到小二喃喃自語:“這、這確實是男子啊!”季明塵輕笑出聲。“還笑。”我板著臉拉他進屋,“傷口都裂開了。”我全程揪著心,一層層拆開染血的紗布,倒上傷藥,又小心翼翼地包紮好。“這幾天換我摟著你睡。”我捧著他的手,放在嘴邊輕輕吹著。他含笑地望著我。床板很硬,被子也透著潮濕的味道,卻是我自靈山回京後,睡得最安穩的一覺。再醒來時,天光大亮。溫柔的吻落在眉間鼻頭,低沉悅耳的嗓音想起:“想好去哪裏了嗎?”我說:“一直往北,去北漠十八州。”思緒隨著話語飄到了廣袤無垠的草原,微風吹過碧浪,牛羊正悠悠地吃草。藍眼睛大鼻子的商人,逗弄著會說話的綠鳥,美麗的異族姑娘哼著歌擠羊奶。我的腦子前所未有的鬆快,向往地說:“去草原上圍著篝火跳舞,喝馬奶酒,再去逛逛胡人的集市。”季明塵說:“給你買一條白色大狗,冬天可以取暖。”我咯咯地笑起來:“還要買會說話的鳥兒。”季明塵一笑:“那先起來,填飽肚子就出發。”我眼睛一亮:“早上要吃大包子和茶葉蛋,中午吃辣子雞!”我從小最饞的,就是路邊賣的大包子。一掀開蒸蓋,白胖胖的包子出鍋,帶著油香和肉香的熱氣撲麵而來,別提有多饞人了!可皇後從來不讓我吃,想吃一回,都得小廝帶著鑽狗洞。想到皇後,我鬆快的心情一滯,馬上甩了甩腦袋,把多餘的念頭晃出去。季明塵幫我穿好衣服,又吩咐小二打來水梳洗。荷包裏有一小把金葉子,我數了好幾回也數不清數,索性解下腰間的玉佩放在荷包裏,一起遞給季明塵:“出門在外,媳婦管錢。”季明塵揉了揉我的腦袋。我說:“仙人,從今天開始,咱們就要精打細算過日子了。要是錢不夠,你就把玉佩當掉。”我想了想又道:“買便宜一點的布做衣服,吃飯就去小攤上,不去大酒樓。等再往北一點,進了大草原,咱們就打野兔野雞野鳥吃,可以省下飯錢。天兒再熱一些,也不用住店了,可以睡草原上。你不要小看我,我很能吃苦的。”隻要是和你在一起。我在心裏默默加了一句。“傻不傻。”季明塵無奈地拿起一片金葉子,在我眼前晃了晃,“你知道這麽一小片,可以買多少隻烤雞嗎?”我說:“一、一,兩隻?”“不對。”“五隻……十隻?”季明塵說:“一百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