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娘娘是心性灑脫之人。”路濯字字讀下來,認真道。“母親在北疆公爵軍府長大,性子本就和晉京不符,入宮就像飛鳥被折斷了翅膀關入籠中,不是生產弟妹而亡也會鬱卒。”趙應這些話可謂大逆不道,隻是他對路濯卸下了所有心防,也是坦蕩同自己相對,難得暢所欲言。“她還在世時我尚年幼,不明白其所想。”趙應放眼眺望,暫來山乃四周最高峰,其餘眾山皆小,慢慢沒入天邊雪。“這十年待在慶州,最初見聞感想日新月異,在晉京時遠不可與之相比。”趙應從路濯手裏接過囊*,輕撫一下才放回懷中。“逐漸也感受到母親想告訴我的一切。”“或許這才是外祖父此時將此字交給我的原因。”他對皇帝有無為他取字已經毫不在意了,但當魏鈞在太常寺祭祀後將這個錦帶放在他手心的那一刻,竟有無數酸澀湧上鼻頭,仿佛自己還是五六歲時能抱著母妃委屈痛哭的孩童。“與閬……”路濯在口中過了一遍這兩個字才接著道,“大哥。”“這還是第一次聽別人這樣叫我。”趙應略微低頭瞧他。“扯平了。”路濯回望他。趙應也是第一個叫路濯“勸歸”的人。“扯平了。”趙應跟著他道,兩人自有一番心照不宣。1改編自「寂寥天地暮,心與廣川閑。」--------------------我的小,我的與閬第29章 見爾 群山糾葛,鳥飛不下。路濯帶著趙應從小路往後山走去,不再往練武場那邊穿過。山雪朦朧,幹枯的樹枝上已經開始積起白花來,地上的卻都融進泥裏去了。這路走起來和看起來一樣遠,兩人倒是十分悠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此次齊王叛變,還沒怎麽聽到風聲您便解決了。”路濯本意是想問趙應在剿賊臣的過程中有沒有遇到什麽危險,沒想到一出口還是路濯式冷靜又一本正經的誇讚。他直直地看著前方,一如既往背脊挺拔,少年氣質,也就永遠沒看到趙應望向他時軟著帶笑的目光。“齊王從遼開戰起就蠢蠢欲動,向來以要維護內裏和平為借口少交軍餉和兵力。”趙應對齊王已不再用叔侄相稱,語氣倒隻是在普通敘事。任誰在前線以命相搏,身後之人卻想暗中捅刀子,那滋味都不好受,難免失望憤怒。不過趙應倒覺得這於情理之中。從戰場上下來的人,大多沾染了一身血性,豪情壯誌轉為背負的承諾,至少也比常人更明白生死,不懼殺戮;趙應也是如此,不過他在北疆待的時間越久,反而越是冷靜。沒有什麽絕對正義,熙熙攘攘皆為利一字往來。也沒有什麽真正的意義所在,若是選擇活,便隻有這一條利己路可走。所以天下本無怪事可言,要發生的和要承受的無非就是自己或是別人的因果。“齊王此次是與遼國舊太子串通,想內外夾擊,不曾想遼太子短短數月便垮台了,北府軍前去時,軍心渙散,他已是強弩之末,還在謀劃逃亡。他本以為我還在宮中,沒料到北府軍先我一步去製服元洲薊州兩地。”路濯點點頭。看來趙應那幾日留在京郊軍營並非隻是為了修築新軍駐紮地,更是在忙活齊王一事;而那日慶賀莊王歸來的小宴上他和皇帝一同離開許久,想來也是在商討此事。“皇帝誰也信不過。齊王與遼交往的通信是他安排在齊王身邊的人早早截下的。”趙應道。路濯明白他的意思皇帝誰也信不過。如此證據確鑿之事,皇帝大可派自己的軍隊浩浩蕩蕩往薊州去捉拿反賊,偏偏隱忍這許多日子等北府軍回來,讓剛剛結束十年征戰、舟車勞頓的莊王去剿賊。往好的一方麵說,是皇帝器重莊王。往不那麽好的方向想,便是皇帝要敲打立了大功的兒子。趙應在路濯麵前提起父親向來隻有君臣之分,叫“皇帝”;提起端妃娘娘時永遠隻說“母親”二字,這足以看出分別。在十六歲負氣奔赴戰場時,他實際是憋了一口氣想證明給父皇看的。但十年平沙無垠,鐵騎悲風,換來的隻有一個“莊”字,除了魏忤甚至沒有親人在身旁,更沒有來自父皇的一句寬心話,永遠的軍報與命令。誰能想到,十年前太和殿前那一跪三日,竟是跪斷了所有恩情重義。曆元帝那日說他一文不值,最後一錢不值的卻是父子之間的那點信任。群山糾葛,鳥飛不下。1有時趙應覺得自己便是那隻無處棲息的飛鳥,他已略過巨港之岸,腳下有屍踣,身外川海震裂,草木混血沒脛,無人可救,而路濯是那座唯一的遠山,有永遠的穆穆清風,他望一眼便能活,便能不在乎一切,永遠不停,永遠朝他去。所以他朝他來了。解決完齊王一事,還不等欽差帶著吏部的人到元洲,趙應便策馬往青泗趕,隻讓林辰找了幾個信得過的弟兄跟著。即使屬於世間的一切早已變成沒有意義的紅白黑色與刀劍聲,他仍然可以理智地行動。可是隻有在路濯身邊,他能切實地感到愛與情感的波動。他需要見到路濯,就是想著能去見路濯都會讓他好過些。路濯自然不知道他是怎麽想的,他們兩人都將這感情隱秘地藏在心裏最深處,最想又是最不敢告訴對方。關於他的這一部分,要是趙應不開口,他永遠也不會明白。同樣的,關於趙應這一部分,若是趙應感受不到安全,他也永遠不會教趙應知曉。不過兩人獨有的那份默契能讓路濯感受到趙應的情緒,不必問就能清楚困擾他的根源。他隻要表達自己一直是個有義氣的兄弟便足夠了,“那哥要在小弟這寒舍屈尊多久呢?”趙應:“待到勸歸看我厭煩為止。”“那兄長可能要永生永世和我留在那處了。”趙應笑一聲道:“樂意至極。”兩人走到永留居,門前台階上積了一層雪,路濯踏上去就留下兩個明顯的印子。他推開門,回頭見趙應沒有跟上來反而退了一步。男人抬頭看門匾,兩側題字,上麵是花忘魚的瀟灑筆墨。他跟著念出來:“待風停,日夜不變,永留你清坐。”與他們二人方才開玩笑說的有異曲同工之處。從路濯所站看過去,木門開一半,趙應正巧被框在那矩形之中,烏發玉冠,墨氅佩刀,遠景山雪無聲呼嘯,真若一幅白描。當日取“永留”二字未嚐不是抱著這般念頭,等他來一道。他珍惜落風門和它帶來的所有親近師友兄弟,珍惜趙應,所以他如此小心翼翼地握住,想讓他們永遠留下來。路濯即使表現得成熟淡漠,他的最本質仍然是那個曾經什麽也沒有的趙應。趙應踩著路濯的鞋印走進院中。院落不大,有一條彎著穿至房屋門前的小路,隔半步放一塊打磨成圓形的石頭。牆側種有一棵海棠,如今隻有光禿的枝幹伸了點到牆外。角落是一口井,用石塊砌成,木桶和盆便放在旁邊,看得出常有人在使用。房前還放了幾株栽在陶盆和瓷盆裏的梅樹,有大有小,疏枝橫斜,花卻開得張揚。其房屋是現在少有的前朝南都樣式,地板架空,鋪有草席墊層,居室用具皆小巧輕便。 趙應跟著他脫了鞋才走上去,又轉身把門合上,遮住屋外漫天飄雪,室內瞬間便安靜下來。路濯給他找來一雙塞棉的睡鞋,自己腳上也是一樣的黑白樣式,“光著腳還是容易著涼。”趙應聽話地穿上後才道:“你這房子可是照著南都古跡所建?”一朝天子,一朝天下。朝建立後,南都的東西不說下令完全禁止,卻也早就漸漸被遺忘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留得最多的地方便是京城那個藏書閣。“是的。”路濯應一聲,撒一半的謊,“兄長可記得望餘樓樓主花旌?他是小弟好友,對前朝建物有所了解,便拿我這房子下手了。”實際上,花旌確實全包了他這屋子。但他有此念頭,卻是因為當年還在三皇子府時在趙應的書櫃裏無意間翻到的。太傅們常會從翰林院藏書閣拿書給皇子們學習閱讀。那時趙應正對地理、兵法有興趣,那種建築園林之類的書隨意翻閱了兩頁便放在一邊了。而趙應還認不了多少字,對這本幾乎全是圖畫的書就有興趣多了,跟玩似的讀了一段時間。在花忘魚問他準備如何砌房時,那些插畫下意識就跳進了腦海裏,他也就順著這麽說了。也虧得花忘魚確實對“造東西”頗有造詣,聽著趙應磕磕絆絆的回憶居然也能做它個七八分相似。趙應點頭,“記得。”自然記得,這次打聽路濯近日消息,花樓主可是主動找上門來了。“你同他相熟?”他狀似不經意地問,眼睛瞧著桌上瓶中一束梅,看來是新摘的,枝上朵開了一半,插在水裏掙紮著另一半。“望餘樓離這兒近,一來二去便成了知交好友。”路濯應下,“明日帶您找他聽曲兒去。”“你安排便是。”趙應朝他笑。兩人脫下身上大氅掛在門側衣架上。趙應除下劍扣,將神鬼錯也斜靠著牆放下。室內門皆是相通的,路濯走在前麵。趙應瞧著他,從未束冠隻用繩結束起的頭發看到腳底白色的足衣,落後他半步。他們拐進走道角落的柴房,裏麵不算寬敞,但除了灶台和偶爾下廚用的櫥櫃外,又用簾子隔了個小空間來放浴桶,連著外麵,走幾步便是水井,夏日的時候還可以衝個涼。冬天則柴煤不斷,灶台上永遠溫著熱水。路濯拿茶壺裝滾水後又仔細洗了兩個杯子,趙應便從他手裏接過瓷壺提著。“青泗和回孤離得近,濯這裏隻有桃茶了。”兩人回到主廳,路濯翻遍櫃子還是隻有幾包果茶,歉意地朝趙應道。想來是鄒駒留在這的時候把他今年從二師兄手裏收刮來的好茶都喝了。雖然他自己喝茶也算是牛飲,品不出個什麽來,但趙應出身高貴,他也總想著給趙應好些的,哪想這麽不湊巧。趙應倒是真的無所謂,也不分主客之位坐到他身旁去,“不過喝茶而已,勸歸不必講究。”他們在軍營裏時常需要熬夜,再苦再劣的濃茶也得喝來提神。現在路濯給他煮一杯來,便是哪種都得是最香最甘甜。茶幾低矮,他們盤腿靠牆而坐。捧了茶杯捂手,慢慢品,熱氣氤氳。正對牆的兩扇窗戶緊閉,但可以想象天氣放晴之時,悠閑坐在房內,任風吹來,抬眼是群山綿延,有鳥啼蟲鳴。若是身旁人一直在,那就是真正的愜意。“來時未見你師兄弟們?”趙應問道。路濯:“他們皆在練武場內。”趙應略微思索:“可是為了此次武林大會?”“您知道了?”路濯有些驚訝,轉頭看向他。在路濯印象中,若是一直在忙碌之中的莊王都知道了,那此事就該到了天下皆知的程度。他完全沒有想象過另一種可能或許是他大哥太在意他,便對江湖之事上心了。不過這不是重點。“前幾日略有耳聞。”趙應道,“此事算是要轟動天下了。”“景州烏家一事?”“正是。”路濯定神,想來是參加集會的各宗門都回來了,消息也就不脛而走。全真教也有讓其發酵得越厲害越好的意思。趙應聽到這事的瞬間確實也頗為震驚,隨即又冷靜下來。慘案已然發生,多說無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