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以武會友,自然少了許多拘謹,排著隊請祝與閬師兄請教。讓路濯有些意外的是趙應並沒有使用戰場上直擊要害、速戰速決的那一套,反而用那些所謂“花哨”的劍術招式不徐不急地同他們切磋。雖是慢了下來,趙應仍舊抽劍如虹,殺霜在鋒。他一直未曾讓神鬼錯出鞘,對方的劍打在刀鞘身上有沉悶的厚重感,積了曆史與血肉的淚。路濯認真看了一會兒,見他遊似歌,切劍時似舞,衣袂都輕快,突然就笑起來。他明白趙應的意思了。趙應和路濯待在一起的時候足夠輕鬆,他可以按照自己想要的一切來,相鬥也是玩耍。是回歸正軌。過了一會兒,趙應突然朝路濯招手,“勸歸!”路濯應聲走到他身旁,抬頭無言問他怎麽了。“你熱會兒身,同他們打。我在一旁看看。”趙應披上外套,又接過路濯的氅衣,同對方剛才一般挽在手臂處。路濯的風格和趙應大相徑庭。「笑拈星漢踏雲步」早已融入他骨髓,動身時飄飄如葉落,驚若仙墜,偏偏刀橫貫風,直逼得人步步退,隻能死守。他們劃了一個圓形做鬥場,跨出界就算輸。趙應跟著圈內的步伐節奏在場外繞著看,時不時提點小師弟一兩句,看他們一直被逼得無路可走才道一聲,“勸歸緩緩。”他朝路濯說話時帶了點不易察覺的笑意,總是像哄年幼之人一般的寵溺。路濯聽到他出聲便會慢下來,不見停頓卻配合默契。“祝師兄未免也太厲害,看他招式想來是出自名門正派,就是以前沒聽過他的名字,實在是稀奇!”丁候方才和祝與閬打了一場,此時在場邊一邊喝水一邊問甄楓。甄楓不置可否笑一聲,隻道:“江湖中藏龍臥虎啊。”“照我看,祝兄都能去和鞏綺山他們爭盟主的位置了!”丁候還在感慨。二師兄終於忍不住哈哈笑出來:“萬一人家不在乎呢!”“!這倒也是,像二師兄三師兄你們對那位置都沒什麽感覺。”丁候暗自琢磨,想來這也是高手的一種境界!1改編自「少年懷一顧,長驅背隴頭。輕生殉知己,非是為身謀。」 虞世南《結客少年場行》2部分摘自《劍法真傳圖解》第三劍3改編自「翠屏千仞合,丹嶂五丁開。灌木縈旗轉,仙雲拂馬來。」李隆基《幸蜀西至劍門》第32章 洗浴和眠下午開飯許久鄒駒才走出俱東廬,他和幾個學文書的師兄弟在廬內讀書讀到昏天黑地,都快忘了時間。那時雪已經停了好一會兒,天空完全暗淡下來,呈現一種淡薄的黑紫色。到飯堂看到路濯身旁坐了一個陌生男人時,他腦海裏竟然奇異地閃過一瞬違和的認同熟悉感。他記憶中路濯從來沒有對誰上過心,三師兄對人確實義氣相罩、絕對的好,但他永遠那樣“得過且過”,若是你不去找他,他就保持禮貌的距離,不涉水一分一毫。花忘魚算一個例外,可還是比不上現在挨著他坐的那人。隻是一督就能察覺的獨特。兩人低頭抬頭對視說話間無法插入的排外感,屬於他們的世界。然而鄒駒還不懂得那種感覺的意思,就像他能感覺師父師兄他們好像知道路濯的什麽秘密,但他不知曉那到底是什麽。不過他私以為自己和路濯共享一種傷痛,也是特別的存在他曾經無意間看到路濯右腿那道猙獰的傷疤,像蔓延自己半身的痕跡攀附在凸起的皮骨上。那是他最初想去親近路濯的原因鄒駒坐到路濯身邊。他給他留了個位置,另一側是趙應。“兄長,這是我之前和你提到過的鄒駒。”路濯介紹他們認識,“鄒駒,這是我的義兄祝與閬。”兩人抱拳見過。“祝兄師承何處?”鄒駒眯眼打量男人一番,見他身材高大容貌非凡,身上麵料蘇雅卻精貴,儼然一副正宗世家的模樣。“隻是江湖閑散客,名不見經傳。”趙應回道。看祝與閬不願意多說,鄒駒也不再問,拿起麵前碗筷自顧自吃起來。路濯和趙應先前已經用完飯,此時便閑聊著等他一起回永留居。他們幾乎在練武場逗留了一整天。中午時百來人便坐在空地上啃飯堂送來的煎餅,四周擋雨雪的篷子搭了起來,熱氣全聚攏在人群中,熱鬧得緊。趙應在慶州時同樣經常和戰士們露天用餐。隻是那時神經繃得緊,人人都保持戒備,三兩下就解決掉手中食物,最怕突然號角吹響,更沒有現在這般充滿活力的愉悅氛圍。十年邊疆行,那些歲月全都刻進骨子裏了。晃神之間總以為自己還沒有逃離生死地獄門,就是馬蹄聲也能把人帶回無法走出的困境。趙應現在並不常陷入那種那種難以逃脫的漩渦,他已經習慣了,血冷了一半,疆場便是尋常處,就是想起也隻像個局外人一樣站在兩者之間冷眼旁觀。但還是難熬。不過,趙應下意識看向路濯。對方眨一下眼,無聲問道:怎麽了?他微微搖頭,眼裏有笑意,道無妨。這就是他的良藥,是藏到最深的定神針,他永遠的安全之地。回到永留居,路濯從偏房衣櫃最上層將床墊和棉穗拿下來,鄒駒幫著他將東西抱到主臥去。趙應則拿了枕頭跟在他倆人身後。路濯一手攬過所有活兒,不準備讓他哥受一點累。鄒駒就算個免費苦力被拉來鋪床。鄒駒將趙應的床榻安在路濯旁邊,離了大概有兩尺遠,中間露出底下的竹筵來。路濯本來在將被套展開撣灰,往他那邊望一眼後突然開口:“小鄒,你去多燒點水,今天下雪了得用熱水擦擦身上。”“行嘞。”鄒駒應下,穿上鞋向外走去。“兄長,你套下被子。”路濯將手裏的被套交給趙應,自己假裝不經意地走到床墊旁,將兩者挨在一起,又裝模作樣地理了理上麵的皺褶。趙應沒看見他的小動作,隻是堂堂莊王確實對套被套沒有什麽經驗,研究了一下還是覺得兩個人弄要容易些便出聲喚道:“勸歸來幫我一下。”其實路濯也沒有怎麽自己試過,畢竟一般有花忘魚這麽一個動手能力超強的人在,早早就將他要的東西都做好了,完全沒有他的用武之地。不過和趙應一起整理床鋪這事說起來就親密,他自然不會放棄這樣的機會。兩人相互配合,一個拉著角一個塞棉穗,整個過程倒是異常順利。鄒駒回來時他們已經坐在桌前喝起茶了。他也脫下鞋,盤腿坐在路濯對麵。路濯:“我之前和兄長講起,明日我們往望餘樓去。你可要一起?”鄒駒捧著茶杯邊喝邊暖手,哼哼兩聲表示同意,“那明天我們早點出發,我也想去找花樓主。總得趕快把我的鼎弄好擱唐烏龜麵前,讓他屁也放不出一個。”他一想起這事便生氣,撐了腮思考怎麽才能讓唐玄對他刮目相看。路濯也學著鄒駒的樣子托一邊腮,手肘撐在桌上,袖子滑到關節處,用另一隻手屈指敲桌,“小心他知道了又叫你去草藥房燒半年的火。”“那我先一把火燒了老王八的胡子。”鄒駒瀟灑揮手。趙應微微挑眉,糖烏龜老王八?路濯看見他的表情也笑一下,“鄒少俠不敬師長,滿嘴胡言。那是他師父「休甲子」唐玄,不知大哥有沒有聽過他的名號。”“略有耳聞。”趙應點點頭。“祝大哥可別信了他傳聞中那道貌岸然的樣子,實際上就是個老頑童!”鄒駒一時痛心疾首,祝師兄都變成更親近的祝大哥,一副要讓世人都看清真相的模樣,“哪是我不敬,分明是他為老不尊……”提起唐玄他便閉不上嘴了,跟誰都能一股腦傾訴個幹淨。路濯對他這些事可謂爛熟於心了,隻當它們耳旁風,不動聲色瞧趙應。趙應反而聽得認真,偶爾順著他的話接。路濯也跟著兄長從善如流。少年人有趣,就算隻是這些沒有什麽實質內容的抱怨也難以讓人生出厭煩心。待劈裏啪啦說了一堆,茶水都續過兩杯後,鄒駒終於喘了口氣。胡亂發泄一通,總算把這幾天埋頭讀書卻還是琢磨不出鼎怎麽做的悶氣給排出來了,他滿意地起身往門外走,“我去看看水有沒有熱好。”路濯手肘撐在桌上舉杯喝一口茶,斜眼看空掉的位置,“小孩子。”“不見你向我說這些。”趙應側身同他對視。“我比尋常人厲害。”路濯一本正經。“是呢。”趙應眼裏帶笑,“莫不是和別人罵我。”“您笑話我呢!”路濯哼哼兩聲,又認真道:“全天下沒人罵您。”沒有人敢,沒有人有資格。趙應笑著搖搖頭,“盼你怨我呢。”多親近。路濯站起身來,拍拍衣服上的褶皺,邊走邊道:“我去給您找一件換洗的衣服,睡覺時穿。不過我的衣服兄長穿起來會小了點,得將就一下。”“無妨。”趙應走得太急,什麽行囊都沒拿,此時才覺得不方便。他倚在門邊看青年在衣櫃裏翻找,“明日林辰該會送東西上來。”“嗯。”路濯應一聲,終於找到花忘魚留在這兒的幾件衣服和內襯,大多沒怎麽穿過。“這套可以嗎?”“可以。”趙應從他手裏接過衣服。灰白色長衫和褻褲洗得很幹淨,或者就是新的。路濯也從床邊拿過自己的寢衣,另一隻手提了火盆往柴房的偏屋去。一大鍋水燒得沸騰,熱氣全往頂上跑,熏得整個屋子都是白霧。鄒駒正在那兒將熱水舀進桶裏,抬頭見他二人,露齒笑道:“剛準備去叫你們。”燒一鍋水足夠三個人擦澡了。角落倒是有一個用來泡澡的大木桶,可惜隻容得下一人,要用的水也太多,不如這樣方便。趙應幫著倒水。路濯把火盆和鄒駒之前拿來的放在一起,將靠著牆的屏風拉開,隔出三塊空間來。鄒駒見趙應望向屏風上的飛鳥鶴唳圖,癟癟嘴道:“我也最不明白阿路這點,大家都是男子漢大丈夫,偏偏他每次都窮講究。”路濯將外衣脫下搭在屏風上,像是沒有聽到鄒駒所言一般走出來。他身形清瘦卻利落,抬手將頭發挽起時寬大的袖袍也跟著滑到手臂彎處。他一條腿上都是無法褪去的傷疤,趙應一看就會明白。他不敢去冒任何有可能被戳穿的險。趙應也有些好奇,隻是他看出這不是路濯願意解釋的事情,便不去問,就當是小弟害羞罷了。何況這樣也能按捺住他內心的癢,抑製住那不動聲色引誘他往那片白色望去的熱潮。“你們先洗。”路濯把火爐移到中間來,又去加了些柴火才提著桶繞到屏風後麵去。他最後一瞬轉頭就看見趙應裸露的後背。肌肉緊實,從肩膀到腰再往下延伸都是漂亮流暢的線條。不愧是哥。路濯默默樂起來,像偷了腥的貓。而這邊離得更近的鄒駒在掛衣服時也沒忍住瞟一眼,比起眼睛本來不好使的路濯看得更清楚些。他先是下意識看了對方的胯下,沒忍住輕嘖一聲。又打量一下他的身子,這下倒是真的被驚撼了,縮回頭去。趙應沒在意他的小動作,目光掃到對方有半邊身子布滿紅紫暗紋也當作沒看到。擰了熱水往身上淋。行軍時衝涼的機會都很少,更別提沐浴。這種隨意擦拭也都習慣在喝一杯水的時間裏解決了。毛巾撫過身上那些泛白的疤痕,趙應能想起的隻有冬日從戰場上下來,所有人渾身浴血的模樣。冷水擦不掉那些紅痕,它們仿佛本來就長在身上的一樣,越用勁越疼,好像是冰又一次生硬地劃開皮膚。用熱水擦洗時,陳舊暗淡的紅色會順著從頭頂流到腳跟,令人窒息的鐵鏽味最終會混在冷掉的空氣與水裏,人卻像是從地獄沐血而來的修羅。無論如何都是煎熬,恨不得快點結束。不過現在,趙應強迫自己慢下來,去聽屏風那邊的聲音。他想象路濯站在身旁,同他說話陪著他,想他帶來溫和的平靜,是他莫名肯定對方了解一切傷痛的信任。他覺得他太熟悉了,就好像有路濯在他便能回到最安全最無需顧忌的地方。鄒駒拿衣服時又看一眼趙應滿身新舊不同的傷痕,見他表情一如既往沉靜,卻有不可忽視的氣勢,似風肅殺淩然。突然間他就沒了好奇心。這位祝與閬師兄看來不簡單,不過對方也沒有問他這一身痕跡從哪來,個人皆有個人苦,沒必要全都一問究竟。“我洗完了,先回房了!”鄒駒將盆中水倒在後門溝渠中後道。“記得把你的火盆拿回去。”路濯出聲提醒,“明日卯時起。早些去望餘樓。”鄒駒應下,提起火爐躋著鞋,推開門趕忙跑回房間。冷空氣竄進來一股又全被擋在了門外。路濯收起屏風時就見趙應正坐在灶前看著他。男人將頭發放了下來,大抵是因為常年盤著的緣故,其發微蜷,懶散地披在肩頭身後。花旌雖然看起來和莊王差不多身高,卻仍舊沒趙應魁梧高大。趙應穿他的衣服小了些,露出手腕和前胸的肌肉線條,寬肩窄腰的完美身材。絕世無雙,英俊極了。這是路濯唯一的念頭。不過他麵上不顯,雖然心跳混著滿室的熱氣早已讓他的臉頰變得紅潤起來,淺色的眼睛也眨得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