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趙應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每次都帶著他逃離了那些沒有溫度的場景。他可能不知道趙應並沒有對一切釋然、還是會恐懼宮牆裏宛如傀儡的所有,但隻要他在晉京的時候,他一直都在他的身邊。是城裏的一路花燈,是覆華池塘畫舫上撒下的一片木蓮,是一把天階入夢去。這就夠了。趙應覺得那口鍾永遠撞不來了。他會化為郊外寺廟上一塊敲不動的青銅鍾擺,生了鏽,落了漆。沒人抬得動。趙應轉來便瞧見他蹲在地上喘氣,趕忙上前將人扶起來。可馬上又發現這是趙應在逗人,小孩紅著臉往空氣哈一口又一口的白氣,大氅領子的毛籠在臉旁顯得好像沒有脖子,幼得天真。趙應覺得他一點都沒變。十年前那個抱著自己的腰不肯撒手的趙九從來不變。“調皮。”男人難得道一聲,握了他的手問冷嗎。趙應伸手往他氅衣裏捂,快將自己整個人埋在對方懷裏。“不冷不冷。”趙應任他抱著,過一會兒等他自己探頭出來問,“我們去哪兒啊,哥哥?”趙應講話的調子隨了回孤語,和人還是有點不同。疑問的語氣上揚不在問句後,反而落在那一聲“哥哥”上。和順纏綿,這就是趙應的感覺。他莫名其妙地想起路濯叫自己“兄長”時的語氣,明明清冷端正與此故意的孩童般稚氣完全不同,偏生他覺得太過耳熟。好像兩人要重疊在一塊兒似的。他按下心裏無端波瀾,平和道:“我扶你上馬。我們往燕江邊上去。”第55章 花燈趙應坐在追影背上,他哥牽了韁繩走在前頭。趙應也稀奇。追影性子烈,尋常人接近都要鬧上半天,但它對趙應表現得實在是過分溫順,別說纏著靠近,就連馱了人都沒亂動。想來是趙應氣質無害,怯懦模樣就連馬兒都舍不得欺負。他也隻能這樣想,不然還能有什麽可能性?他們以往都走橋上,於寬街憑欄遠眺燕江之景。今日趙應卻特意繞了遠路,沿著江岸平堤擠入人群。趙應還沒下馬便被一路熱鬧迷了眼。寬街那一側在“燃燈供佛”。高台上遊伎吹百樂、踏歌,歡悅聲若浪潮,快要蓋過這燈火似海;這邊離江河僅半步,人們卻幾乎聽不見夜晚潮水細微的翻滾,隻瞧著一盞盞花燈隨這漣漪緩緩飄到暗河中央。一瞬間天上與地下似乎倒轉過來,他們踩著的是暗淡的夜,周圍全是細碎的銀星,頂頭上的燦爛好像要兜不住一般,隨時可能傾泄下來。明月逐人。行歌盡處落花,是一串又一串的火樹琪花。1趙應拉著趙應的手,不過此次他沒巴著他的手臂做支撐,反而往前走了好些,和那些拉著大人趕緊擠上前的孩童一個模樣。他眼裏盛滿了麵前景,一時回不過神來。銀灣小轉流天來,他沒見過如此漫長霄漢,分不清天河與江海,人影也數不清。他想所有人都該見一次這樣的燕江。他想所有人都該見一麵,即使都會忘了正在愛誰正在恨誰。“你想放嗎?”趙應沒讓他忘了他。男人右手裏提了盞素淨小燈,綠紙糊的四麵,上麵什麽都沒寫,一般彩燈的字畫也沒。趙應又驚又喜,“哥哥從哪拿的?”“自己做的。”男人說話聲音還是一樣平和。趙應轉念一想便明白了追影座上掛了個包袱,方才他隻以為那是一直擱在那的,想來裏麵的東西卻是趙應新裝的。“您還會做這個!”趙應一臉崇拜,向來不作偽。“做得粗糙,你覺得有點好就行。”趙應將東西遞給對方,看他愛不釋手,心裏又痛一瞬,他聽見自己說:“燈要放出去才作數,你不能一直抱著。”你不能一直抱著它。趙應被拆穿了心思,低頭吐一下舌頭,倒錯過了他深沉下來的目光,“就抱一會兒。”兩人就站在岸邊看周圍人屈身放下自己的燈又站起,來去好幾撥。趙應突然問他,“哥哥能給我找支筆來嗎?”趙應說行,他方才看到一旁有賣花燈的小販,想來能借到筆。小販倒是沒吝嗇,把所有彩墨都擺在一旁任他們用,最後卻還是忍不住出聲道,“二位瞧瞧我這,荷花的,月兔的,什麽都有!”可不比那綠素燈好?他倒是識趣地沒說出最後這句。貨攤上擺的紙燈確實都比趙應手上的那個來得漂亮,就少年當寶貝似的捧著。趙應看趙應沾朱砂塗抹,突然也覺得自己這個燈做得太將就了。雖然他隻有一天來學來做,軍裏幫他的屬下也說莊王學得快,隻是還是太……草率。“要這個,不用找錢了。”趙應指了指攤上擺得最多的蓮花燈,放了塊碎銀在小販手中。小販將銀子收好,顫顫巍巍將燈點燃放在他手中。“您要不多拿幾個去放著玩?”他這一個燈也就五個銅板,就是將那些最華麗的彩燈全賣了也不一定能值這塊銀子!趙應正舉了燈給趙應照明,聞言隻道不用,“若是最後賣有剩餘,你將他們送給有需要之人就是。”他隻是想感謝他方才二話不說便將筆墨借給趙應。這是遇到了真佛真河神?小販沒忍住又悄悄打量麵前兩人,看一眼又收回目光。!冷麵肅穆,倒也沒有凶神惡煞,但這男人周身氣勢不管看幾眼都還是有點懼人!小販諾諾應聲,到頭來還是覺得自己遇到的是真神通,直說自己絕對多做好事。趙應覺得有趣,放下筆後拍拍他的肩,一臉高深莫測地指指天上,又眨一邊眼睛,“看著呢。”待他們走後,小販長長呼出一口氣,朝其離開方向又拜三拜。真佛保佑!趙應抱著趙應的手臂笑了一路,仰頭瞧他的臉,嘴裏還嘟囔,“讓我看看,哪裏這麽神仙呢?”趙應手裏提了兩盞燈,也騰不出空閑製止對方摸到臉上的小動作。不過趙應也沒真的想擾了他,隻虛著描繪他的輪廓,自我肯定,“這裏,這裏,這裏,威武神佛都是照著莊王殿下長的罷?”重新回到岸邊,莊王殿下終於還是“不堪其擾”,不輕不重道了聲貧嘴。“我們一起放?”趙應拿火折子將花燈裏的蠟燭點燃。“這個也是買給你的。”他哪想趙應會這樣說。實在沒忍住又蹭到他跟前,一江的燈火都在他眼裏透亮了。“你怎麽這麽好啊,趙應?”這是他第一次當麵叫他的名字,三個字說得平整又認真,帶著回孤語上揚又下沉的獨特調子。被點名的趙應舌頭抵在齒間,像含了一塊玉墜,偏偏讓人嚐出銅鏽味。他張口又閉上,不知道要說什麽,目光卻也沒有移開。最後他隻輕歎一聲,“目無尊長啊,趙應。”偏偏他連歎氣都讓人瞧不出一點波瀾。而趙應也是第一次被他叫全名,莫名其妙從心底被點起一團火,快要燃到皮膚將他灼爛了。他趕快移開目光,生怕下一秒忍不住就要吻上對方。“那我為你放河燈,哥幫我放蓮花燈。”他抱著氅衣下擺蹲下身,趙應應了他的話,亦撩起衣擺蹲在他身側。“寫了什麽?”趙應方才並沒有看完全他寫的東西,此時快將燈放走了才又莫名生出點好奇。趙應還在平息方才那下過分的悸動,隻將手中東西遞過去。明明情起已不是一時,偏偏還是擋不住對方一句意料之外、片刻凝望。三麵燈紙上分別寫道「哥哥和永遠」、「順意」、「永遠安康」。那個寫在“哥哥和”後麵的永遠仿佛是因為順意那邊不夠位置了強行加上的。風吹燭火搖曳,趙應表情沒有起伏。也不管一江水都盈著笑意,就是落不到他身上。“兒一生順意安康。”他沒有忘,他怎麽能盼望著他早就不記得了呢?他微微轉動手指,看到最後一麵上畫有兩個小人,隻有簡單的頭和四肢,除了能看出一個比另一個高大外再瞧不出什麽線索。那高個兒身邊還畫了一個不知道是什麽的四腳動物。趙應不會畫畫,寫意寫生都不沾,他見趙應一直盯著那兒看也難得生出幾分不好意思,咳嗽一聲主動開口解釋,“這是……你和我。”“我瞧著太空了,就加了頭鹿。”趙應有點心虛,這頭“鹿”意味著什麽隻有他自己知道。趙應的心也跟著那“鹿”字顫了一顫,他有點不知從何而起的預感,卻寧願趙應畫的是隻貓是條狗,就是頭豬也好過鹿。“這個是太陽。”他伸手點了點三者頭上的實心圓。確實令人意外,趙應以為那是他不小心點到的,不過這點插曲讓他暫時將“鹿”拋到一旁。“挺好的。”他帶著笑說。趙應羞愧得不想見他,卻胡亂點頭還驕傲道:“是吧,你九弟厲害吧?”“趙小九是最厲害的小孩。”趙應跟著道。“我明年及冠了!”十九歲的少年將頭靠在膝蓋上瞧他,未束起來的發隨其動作一前一後地晃。趙應怕他的腿難受,伸手扶住他的肩膀,從善如流,“也是我見過最厲害的大人。”趙應滿意了,拿過那綠底朱字的河燈放在自己麵前。它是他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花燈。趙應是這輩子對他最好的人。趙應聽見他說這句話,手中蓮花燈便一下隨河浪奔去。卿是虛空,儂是幻滅。霎時有風,天下星河落散燕江月。莊王目光追隨那兩盞燈。無緣怎又相見,年年此燈夜。他拉著趙應起身,像是不想讓他看到它們須臾後就分離。“腿累嗎?我背你?”趙應其實沒什麽感覺,但他肯定不會拒絕送上門的便宜,乖巧道一聲謝謝三哥就趴到對方身上。趙應手一顛就背了個穩當。雖說趙應比莊王要矮了一個頭,但尋常人也就這身高,如果他不裝得怯弱畏縮那還是稱得上骨架好,就是用清新俊逸、玉樹臨風來形容也不過。看路濯就知道。也是能引人注目的不凡之輩。可惜他現在就喜歡軟了半截倚著趙應,長手長腿也收著,就圈著對方的脖子抱得嚴實。他的臉挨著他後腦勺,覺得這人連梳上去的發都熱和。“我們去哪啊現在?”趙應輕聲地問,他的嘴唇就在趙應耳朵上方,生怕自己大聲點就震到人了。背著他的人氣定神閑,沒有回頭去牽馬,而是沿著江岸一直往出城的方向走。晉京城中能駕車縱馬的人不多,富貴得全占,停泊的地方也有人守著,倒不怕追影被人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