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是盟主之位。若不得飛雪大哥那般能使眾人信服的威望,那還是大宗門讓人信賴。”甄楓回道,“而且事關全真教身亡的弟子,他們肯定比誰都要慎重。”不出所料,沒多久就不再有人上台“挑釁”。姬讓雲幾乎以一己之力攔下了所有。在走下台的時候,井嵩陽正迎麵走來,對方朝她點頭示意,她就挑一下眉梢。一切盡在不言中。姬小殊巴著欄杆看到這一幕,就差沒蹦回原地抱著裴山南嚎叫了。路濯看著他,仍舊覺得這孩子好玩,穿著絳紅外袍的少年連臉都變得紅撲撲的,像年畫娃娃。他靠在趙應耳邊給他說這個比喻,把自己逗得也彎了眉眼,帶著笑。“他同你也差不到兩歲。”趙應倒是沒發現別人有哪裏有趣,反而注意到路濯叫姬小殊小孩兒。他麵不改色地捏一下勸規的鼻尖,“你才是最叫人樂的小孩。”路濯被他無意識的情話哄得骨子軟,還假裝正經地拉下他觸碰自己的手,又仿佛不經意地將手指與之交疊。他的手比趙應的小一些,當他將五指放到對方手心時,那帶有繭子的手掌便回握,像攥緊拳頭,將他包裹在其中。兩人在寬袖下牽手。“那繆子與井大哥比武時怎麽輸了?”路濯轉頭去問甄楓。“阿姊昨日用的不是銀鞭,那普通的鞭子被姐夫斬斷了。”姬小殊癟了癟嘴,搶先說道。其實那也不是普通的長鞭,這些年姬讓雲用的都是它,快時如蛇如電,師父也誇過阿姊人鞭合一,總之是很好的。那淩空一擊有破竹之勢,纏繞到劍上時尋常人的反應就是率先脫手,可井嵩陽不一樣。他握著劍柄的手鬆開又收緊,另一隻手幫著把劍刃對向兩人糾纏的那處。不過是短短兩個呼吸的功夫,束縛盡斷,他將劍鋒又指到她的心口。阿姊就這麽輸了。姬小殊說。他有些悵然,因為偶爾覺得那台上與人拔劍相見的姐夫陌生。不過隨即他又覺得這很正常,他對井嵩陽的印象來自好久之前,他總該有他所不知道的一麵。就像這樣,在這江湖的渾水中魔來斬魔,佛擋殺佛。他的姐夫蓋世無雙。昨日井嵩陽贏了姬讓雲,所以今日開局的是鞏綺山和崔諺。算是全真和武當的巔峰對決。“鞏綺山是重雲真人的兒子,年紀輕輕造詣不低,也師承隨山派。所以我們之前就覺得可能該是他來當盟主了。”左無痕難得正正經經坐著和路濯他們分析。他以前還能在戲耍中贏過井嵩陽。鬥鈴時騎到對方肩上、以雪山派最出名的「飛鴻踏雪」對上他的輕功……也不知從多久開始,那個不苟言笑的兒時玩伴隨手一招就能解了他的攻勢,逐漸站得越來越高,也越來越遠。如今天師道的弟子「霄漢墜天流」井嵩陽竟能去爭武林盟主的位置了。不過左從來不認為這與他們之間的情誼有任何影響。井渾水仍舊會同他一道穿過整個樞吳縣,隻是因為兄弟盧倫說想喝昆山暮雨的熱粥。“我就是覺得不濁有時候太認真了。”左無痕接著說,“他好像真的認為所有東西用盡全力就能得到。”姬小殊撐著頭,用舌尖頂了頂腮幫子,“這不好嗎?”路濯則有些明白了左的意思:他害怕井嵩陽覺得是自己還不夠好,還配不上這個位置。這都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愛嬉鬧的無痕說這些感性話,不多見的正色樣。“我倒覺得這挺好的,至少不濁用盡全力了。”盧倫拍拍他的肩膀,“沒有人能勸他現在放棄,至少我們在一切塵埃落定前不行。”姬小殊點頭附議。“也是。”左無痕抓一把自己那頭散發,“你們說得對。”仿佛是要驗證盧倫的話,鞏綺山這輪險勝崔諺,順位下來就該由他和井嵩陽比試了。不過井嵩陽主動要求和崔諺再比一輪,就當給鞏綺山一個恢複的時間。“他向來磊落。”花忘魚也忍不住道一聲。姬小殊兩邊嘴角高高揚起,就差沒拍胸膛開始誇讚了。崔諺號「望空水雲」,井嵩陽號「霄漢墜天流」,從中便可窺得幾分兩人的特點。前者如水如光流動,一如武當一直秉承的借力打力,有四兩撥千斤之勢;而後者則更多依靠自身純正的內功蓄力,仿若烈陽,攻勢撩尾能灼燒一段雲霄天河。不過兩人此時攻擊都點到為止,崔諺更多是在和他過招熱身,最後也沒分出個高下。鞏綺山重新上場時又掀起一番人群喝彩浪潮。本來是全真武當兩派一教高下,哪想最後居然變成了全真教兩道內鬥,可不讓人興奮嗎?畢竟隨山派和天師道的名頭一直不相上下,但又說天師道上下醉心武藝與求道,不問俗世,也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倒是可以辨個明白了。“鞏師兄。”井嵩陽執劍與他行禮見過。他雖然是天師道的大弟子,但比起隨山派的掌門嫡子還是要落一個輩分。“嵩陽。”鞏綺山依樣回禮。他又笑道:“師兄我這些年忙於教務,倒是許久未同你切磋了,實在是有些期待。”井嵩陽握住劍柄的手指緊攥,麵上卻是和尋日無常的鎮定無波。“師兄縱使教務繁忙,也不曾有一日落下武功。能再與您交手,是我的榮幸。”能與得到全真教真傳內功與鎮教秘笈的你交手,是我的榮幸。他手上卸力,挽一個劍花,同樣回以一笑。隻是不常表露出笑意的人大概不適合這樣的神態,那勾起的嘴角隻停在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妙角度。因為師出同門,井嵩陽和鞏綺山的招式、內功都有些一脈相承的味道。如果說先前的「望空水雲」是山間流水,功法清洌卻化物於無聲;那「意骨錚寒」就是冬日結成寒冰的刺骨之水,沒有半點柔和,他那渾厚的內力都化作銀錚,如玉磬穿林響。1沒有半點回轉的餘地,直到分出你死我活。鞏綺山手上的劍名為「滯詞」,是自上古流傳的寶劍,曾收藏於全真教寶閣之中。它與他很般配,到處皆有如冷鋒過境,能叫萬物停滯。頗有千裏冰封,不見寸草之感。偏偏井嵩陽手中的「鳧鳶」是水波瀲灩溫暾時的野禽,至剛至陽,從來不懼硬碰硬。他二人初始時在相互試探,劍鋒相抵皆隻用五成力,一觸即分。既是都知道對方是在蓄力,又摸不清虛實,先勉強耗著。“我覺得不濁會贏。”說話時趙應側頭附在路濯耳邊,不像交頭接耳反而像親昵。路濯半邊身子竄起細小的麻木感,卻也沒有躲開。路濯嗯一聲,又舉起兩隻手指在眼眶後的位置敲一下,小聲說,“阿奴附議。”趙應抿唇,喉結滾動,眼裏帶了笑意。“你啊……”路濯想起他和井嵩陽數年前那場交手。對方一點都不莽撞,每一下都是為了下一個動作的鋪墊。即使同門師兄弟和他用一樣的招式,知道他的下一個落點,卻也根本打不破他為自己構造的防禦圈。他好像把所有的動作都練了成千上萬遍,它們早與他融為一體。這並不是單純的出招,而是將節奏都握在他手中。比行雲流水更甚的是將自己變成招式、武器,變成欲揚先抑的最後一捺。鞏綺山也發現了。他就像當時的路濯,用兵刃和拳腳抵擋對方每一次攻擊,看似旗鼓相當,卻會在某一個瞬間露出破綻。路不問當時一偏頭,長發落一半。如今的他握著「滯詞」,長劍卻被格開,是真正的一滯。肩胛處的外袍被刺穿,堪堪劃過皮肉。他的師弟贏得光明正大。1改編自楊萬裏《稚子弄冰》第74章 景州之行,倒影相逐井嵩陽毫無疑問成為了新任武林盟主。姬小殊站在台下把手都拍紅了。左擔心的事沒有發生,他高興得想衝到台上捶井渾水肩膀一拳。半個江湖的人在底下看著,實打實的招式比拚出來的結果,沒人有異議。或許鞏綺山有,但眾目睽睽之下,他笑得很得體,說話間透了點對自己的惋惜,剩下表露的全是對師弟的恭喜。終歸是一個門派的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這對揣著報仇雪恨任務的全真教大抵也是個好結果。李飛雪卸任,將英雄令交到後輩手中,他就算功成身退。重雲真人緊接著發話。既然盟主選定了,那到蓬萊仙境去討伐凶手就該提上日程。他借盟主號召江湖的英雄令向天下發出征貼。意思大概就是全真教準備不再耽擱,明日就直接趕往景州,路程兩日,碼頭處有船隻接應。想要南都寶藏可以跟著他們一起出海,隻要貢獻一份找凶手的力,全真教不止不會阻攔大夥暴富,還會主動獻上錢財秘笈。看樣子真的很像要去屠島。路濯忍不住在心裏嘲諷。做盜賊還有光明正大的理由,也不可謂不服。因為現在隻有全真教手裏掌握著到仙境之島的航線。南海漫無邊際,如果沒有確切的路線或者向導指引,很容易迷失方向,如此喪生之人不在少數。所以縱使底下眾人各有各的思量,但表麵都在積極響應盟主的召集。而嘉隆三十年的武林大會就在這麽詭異又和諧的氣氛中落下帷幕。對比現在才把事情摸清楚的江湖人,提前就做好準備的趙應幾人顯得頗為遊刃有餘。臨走前還上山和李家夫婦吃了一頓飯。李歡歡捧著肚子鬱鬱寡歡,不停跟丈夫撒嬌說也想和小弟他們去海上坐船玩,李飛雪拿點心哄了好久才哄好。以至於路濯也生出了點“這是和哥出海遊玩”的愜意念頭。趙應同他心有靈犀,勾起嘴角摸他的後頸,“確實當去賞景就好。”峨嵋派這次去的人不多,繆子也沒跟著。但姬小殊不知是對此次“冒險”充滿興趣,還是為了跟著他的盟主姐夫,總之央了阿姐許久,最終被姬讓雲鄭重交到井嵩陽手上,遂了他的意。不過說鄭重可能也算不上。繆子原話倒是沒有客氣,“舍弟調皮,性子不穩重,以往雖被我們護得驕縱,但還算能吃苦,此次出去曆練隻得勞煩井兄擔待一二。”姬讓雲親自開口,井嵩陽自然賣她一個麵子。姬小殊也就順理成章拎了包袱屁顛屁顛跟著姐夫,笑嘻嘻地做一個小跟班。同行之人,除去擔心路濯而跟來的花忘魚,和他扯著一塊兒來的裴山南,還有為了探明身上印記的鄒駒。而四叔托鄒駒帶給路濯的信封裏裝滿了畫像,俱是被他懷疑是那法印主人的“疑犯”。出入英王府的人不少,謀士幕僚不算官府之人,趙向卿所說的“父親的朋友”極有可能就是其中一員,誰的嫌疑都不小。所以四叔以防萬一,生怕有漏網之魚,全幫他記下來了。路濯得空時就拿出來看幾眼,若是來日碰到也好有個應對。唯一的不便是此事找不到合適的理由,他得背著趙應,實在心虛。這邊趙應的北府軍也轉為了暗中潛行,隻有林辰副官在明麵上跟著。而誤尺道人依著莊王的建議,並沒有讓落風門參與到這場遠行中,隻有甄楓師兄同他們一道。左作為向來愛湊熱鬧的盟主發小,自然也不會錯過這趟武林盛事。可惜了青城派的盧倫,竟是對行船發暈!堂堂「劍倚千山」盧鷳安,就是江南的水鄉小船都不敢乘,生生被左無痕笑了一路。所以缺席了三日武林大會的盧鷳安還要繼續缺席蓬萊之行。聞者落淚。駛往景州的路上。晚上住店的時候,井嵩陽將幾人聚集在同一間房中,倒是帶來了點新的消息。“其實掌門之前所言並不全是真話。”他從懷中掏出一張牛皮圖紙,展開來赫然是南海航線。隻是與上麵卻用赤黑兩種顏色的墨水畫出了兩條不一樣的路線。“當時烏家被滅滿門,隨山派卻有一位師兄僥幸得以逃脫。”路濯和趙應對視一眼。其實這才說得通。如果無人生還,那全真教又怎麽能如此確定事情的真相。他們必定是掌握了什麽確鑿的證據。“但此事不得聲張。”井嵩陽繼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