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嗎……”英俊的太子殿下微微眯起眼,聲音虛無縹緲,仿佛是不確定的反問。不過轉瞬他又笑起來,十分肯定的語氣,“你明白的。”“你我二人可謂知己。”“你明白的,小九。”趙應不喜歡他叫自己“小九”。他是被拋棄在冷宮的棄子,而此人是自幼受皇帝寵愛長大的四皇子。從他口中說出的九令人反胃。“你知道康王說你是狸貓嗎?”他岔開前語,滿麵不屑嘲弄道,“太子殿下。”“哦?”趙應恪又為自己斟上一杯酒,一邊笑著說話,動作流暢,賞心悅目,“他這麽說了?”“是啊。”趙應把玩著手中的酒壺,卻是一滴都不曾沾唇。“可是誰能比四皇子還真呢?”趙應恪再次笑而不語。“所以你為什麽要做這些呢?”趙應欺身上前,一雙綠眸在突然湊近的燭光裏變得更淺淡,瞳孔由大縮小,顯得淩厲。“因為哥?因為北府軍功高?”誰知這一次他倒是很快否認了,笑著搖頭,“我從來沒想對三哥下手。北府軍越厲害越好呢。”“無論你相信與否,我從來沒想過傷害你和三哥。”兩人陷入一場不算冗長的沉默,燈花偶爾小聲地炸開一簇。“所以你到底想和我說什麽?”趙應最後問道。“我知道你這些年在仙道路不問的殼裏做九皇子,或者說在應的偽裝下成為路濯……”趙應恪朝他再舉杯一次,“但恪每一次說視你為知己之言乃都發自肺腑。”“我很清楚自己每一步在做什麽。我知道我自己是誰。”“那你清楚嗎?應?”趙應恪說得很輕,叫他的名字時很溫雅,因此顯得有些陌生。趙應沒有回答他的話,一直到趙應終於返回時也沒有。和莊王一起進齋房的還有一個男人。那人身著灰袍,長得很清秀,身上有種道不明的古韻,大抵是滿腹經綸的讀書人,在太子府邸做幕僚謀士。趙應方才就是在同他們商議。路濯在離開時忍不住回頭看了男人幾眼。原因無他,正是因為四叔給的那封信裏有此人的畫像!趙應恪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卻也隻是在兩人對視時又笑一下。路濯聽到他喚男子為“扶瀛”。第76章 出海/如果他們在下墜的時候接吻休息整頓一夜後,眾人大都恢複了精力。依著“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的古訓,海上遠航對尋常人家都是個新奇活兒。先前是因為南都新址的消息更叫人震驚,許多人一時竟將出海一事拋在了腦後,待到此時臨近港口人群中才又掀起一陣議論的浪潮。這股熱潮在見到那一眼望不到盡頭的船艦時達到了頂峰。就連不少景州當地人也來湊熱鬧,直把碼頭堵得水泄不通。看來全真教這次是下了血本。而且依一些船隻上的標誌來看,諸如江南不孤、晉北李家之類的大商幫亦參與其中。這倒也不難想李家之前接手烏家的生意,從蓬萊梁川撈到的油水可不止一星半點。隻要是明眼人都能發現這條路能帶來的利潤,更別提精通此道的老商賈了。決意航行的人們打著查明真相的旗幟,不過其中可能有七成的真實目的是去賺錢,另外幾成混亂摻雜。路濯都眼尖地發現了好幾撥異邦人。趙應自然也看到了。他正護著路濯站在擁擠的人流外。路少俠就這麽乖乖地被他攬著肩膀站在馬車旁邊。其餘幾人都先跟著井嵩陽上船去了,也就他兄弟二人因為昨日和趙應恪聊至夜半而錯過了先行的機會。現在也隻好等人都散得差不多再叫林副官帶他們登上甲板。而這邊花忘魚也以為是他們卿卿我我忘了時辰,倒不知道太子殿下曾親臨。趙應戴著鬥笠,帽簷很好地遮住了因嚴肅而顯得鋒利的眉眼,“如今並立的幾國都曾是南都國土,想要借複辟之由稱王者不少。”他接著解釋道:“天下分合乃常事,但近年戰火將熄,若再來紛戰,恐民不聊生。所以這次北府軍前往也是為了將這些提前遏止。”在知道這些情況後,即使此番皇帝沒有讓他跟著,他恐怕也會主動派北府軍暗中行動。借著馬車的掩護,路濯伸手去捏他的臉,“為國為民,殿下怎麽這麽好。”他兄長對所有人都這麽好,可別被別人發現了。他湊上去親了親男人的嘴唇,“再好也是我的。”趙應覺得自己做的都是分內之事,是身為“君”該考慮的東西。不過無論被路濯誇多少遍,他還是會感受到一點超出理所當然的愉悅情緒。看熱鬧的百姓來了又散,其中夾雜著小孩驚奇時發出的尖銳叫聲。他們在港灣繩索之前趴了一溜,探著身子想看清這這群巨物究竟有多大。時辰大抵不早了,林副官終於前來領著兩人往船隻邊上走去。路濯一手遮在額前擋住陽光,慢慢抬頭。他們要搭乘的是船艦群裏最大的那一隻。他估計不準,隻想著這麽高,加上桅杆大概得有三十丈罷?就比這沿海之地的小山還要巨大了。橫跨船與岸的長木板厚實,浸了一大半在海水之中,是將一整根樹放倒,上麵刷平供人行走。趙應走在前頭,下意識就伸手去牽路濯。少年第一次到海邊,以前就是連燕江都沒有渡過,此時晃晃悠悠踩到海麵上,低頭間是渾濁的灰色淺灘,每走一步纖繩都會帶起更多泥沙。有一種突如其來的虛無感。仿佛走過這條道不僅是分離陸地和汪洋,還會將過往也全部撕裂。但這隻是一瞬間的念頭,就好像朝陽投下的陰影也在木板上晃蕩,偶爾向一個方向,又在水波之中被打散。他和趙應一前一後地走,牽著手還要去踩男人上一步落腳的地方,和小孩子沒有區別。大船的甲板也很寬,上麵有不少穿著短褐的水手,長袖長褲都挽起來,露出的皮膚被曬得黝黑。“越往南行,太陽就越發熾熱,可以說是終年夏日。”林辰帶兩人繞過甲板,從邊上的樓梯慢慢往上爬,“我收了不少適合酷暑穿的衣衫,包袱都放在房間裏了。”趙應點頭示意知道。林辰昨晚來過一趟,基本把船艙裏裏外外都摸了個透,此時做向導也有模有樣。這艘船不僅外表看著富麗,內裏也不遑多讓,足有五層。以甲板分隔,往下兩層是推舵杆和劃槳的艙室,船員們也在底下休息。船板右側往上便是客艙,修得精致,與地上的亭台樓閣相比也毫不遜色,就是小了些,塞在同一層顯得有些擁擠,但也錯落有致不覺逼仄。大概是因為秘密要務在身,全真教對他們幾人倒是沒有一點虧待。江湖中其他人得在廳堂同住,或是被安排進其他船隻狹小的房間之中,而他們能兩人一間宿在寶船之上。路濯和趙應記下自己的房間位置,拿了鑰匙終於和其餘人碰麵。而這邊花旌等人早在船艙裏安頓好了,就連茶都喝了一壺。“好慢啊,小路兒。”花忘魚起身拿兩個瓷杯放在桌上,給他們斟茶。路濯拍一下他的肩膀,卻沒坐椅子,小孩一樣忍著興奮三兩步走到舷窗旁,兩隻手巴在邊沿,曲起一條腿坐在那凸出的長條木板上,一半身子倚在窗前。那窗戶用油布罩著,現在被掀起一半,隔著鏤空花枝,天空被分割成零落的幾塊,一塊是豔陽,剩餘幾塊是浮雲,海鷗在其中遊蕩。趙應把茶杯挨在他臉邊,對方就這麽就著喝幾口。花忘魚看著他們不想說話,簡直想歎氣了!趙應這小子最近得意忘形透了罷?就連符合仙道路不問的表麵樣子都不願意做了,生怕別人看不出來他倆暗流湧動。唯恐別人瞧不出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不過花忘魚這點倒是多慮了。在座該知道的大多都看得七七八八了,見怪不怪。再說那可是莊王殿下,他想要做什麽,別人還有資格指手畫腳嗎?更何況他們都乃至交好友,何必去討沒趣。井嵩陽直接切入正題。“我們大概跟著大部隊行十日,而後我會借由巡視之名換船。”“這艘船上發號施令的本就是掌門長老,其他人大抵也不會懷疑我們的去向。”“十日後抵達一處礁石島,船行速度會放緩以便我們下船,不過不會停下,所以到時候諸位得抓緊時間。”眾人應下,又把計劃詳細探討一番不提。正午時分,烈日高掛,春末夏初的海風帶著鹹濕的氣息一股一股地湧來。港口的漁夫吹響號角,停靠在岸邊多日的船隊準備啟航。甲板上的水手們正爬上桅杆,解開拴住船帆的繩子。巨大的,宛如鯤鵬長翼的白帆一下子從高空垂下,又被風撞擊,鼓起一道圓潤的弧度。趙應以前沒見過這些。他拉著趙應蹲在生了蘚的貨箱上,沒想到離船桅過近,那風聲灌入布帆的瞬間發出的聲音如長翅在耳邊呼嘯,且倏忽間就近在咫尺,是真的把全神貫注的路少俠嚇了一跳。他差點沒向後一仰倒在木箱之上。趙應沒想到他的反應這麽大,愣了一下,眼底慢慢泛起笑意。“兄長怎麽還笑話我!”趙應也覺得自己的動作有些好笑,但抬眼與趙應對視的時候難免生出一點害臊。虛歲二十的路不問在此時終於想起維護自己的俠客顏麵。男人越發覺得他可愛,嘴角也彎一下,又用手握拳抵住。“沒有笑話。”“想上去看看嗎?”他方才就見左幾人在欄杆那邊朝他們招手。很明顯趙應是在轉移話題,但路濯本來就是和他開玩笑,這下就像忘形大的孩童一般被遠處吸引了注意,輕鬆跳到甲板上,理了理衣袖。“能上去嗎?”路濯仰頭望向船杆頂端,最上麵凝聚成一個點,飛鳥來來往往。此時風吹船動,底下水漿劃開道道漣漪,岸上看熱鬧的人們看了個精彩結尾,似乎在為這動起來的大船喝彩。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招著手。“剛剛問過了,船員說隻要我們上得去。”左無痕指了指那由數根寬木捆綁而成的桅杆。這話聽來像是挑釁。路濯挑了一下眉,幾乎沒怎麽猶豫就提起衣襟下袍,雙腳直接踏上長杆,笑拈星漢踏雲步沒使幾下就快躍到最高點了。鄒駒和甄楓驚呼一聲,隨即又放下心來。其他船員也看得樂嗬。左無痕倒是很捧場,撫掌叫好。不過他沒路不問這麽托大,還是慢慢順著杆子爬上去。路濯扶著闌幹站在橫木之上。身後的海岸已經越走越遠,遠處是萬頃無邊,海水也逐漸變得清透起來。日暉灑落碧波,那種遊離在藍與綠之間明色綴滿星辰般的光點,拖遠了就變成泛色的光帶。看久了有些眩暈,溫柔之風獵獵,最後也變為麻木的灼燒。他沒在這麽高的地方待這麽久過。少年閉上眼,慢慢蹲坐在懸空的橫木上。趙應見他久久沒有下來,抬首隻能望見白帆與欄杆之間飄蕩的衣袍,有些放心不下,便也飛身往上而去。“勸規?”他同樣扶著那根豎杆,站在橫木的另一頭。路濯在日光的刺激下微微迷了眼,抬頭看他,露出笑容,烏發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