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瀛頓了一頓,笑容彬彬,“是的。”他的雙手攏在寬大的袖袍之中,又朝東行一禮,“可以這麽說。”路濯這才注意到他的衣裝與常服有些區別。雖是素雅淡色,但仔細瞧繡紋更加古樸繁複,衣襟與衣袍都更寬,完全的南都之風。也隻有前朝人才會稱儲君為“公子”。趙向卿給他的那塊法印應該就屬於洛瀛,但曉得這又有什麽用呢?無非就是再次證實趙應恪早早就知道這梁川蓬萊罷了。待洛瀛離開後,路濯才向趙應道,“我先前分明聽太子殿下叫他扶瀛。”“嗯。”趙應接著道,“扶乃南都皇室舊姓,並不常見。”路濯覺得有些奇怪,因為當時趙應恪分明像是故意把這個名字說給他們聽的一樣。“他不會還在梁川稱帝罷?”他突然想到一個可能。趙應搖頭,“目前沒聽說梁川有皇帝。”“而且,我以前就知道應恪身邊有一位叫洛瀛的謀士。自我與太子有政事上的往來起,那時我還在慶州,洛瀛也好像一直都在。”他低頭看小弟,又輕輕捏一下他的後頸,“別擔心。”路濯朝他笑一下。他是有些毫無根據的憂慮,說不清道不明。船行三日,汀洲陸地緩緩出現在眾人麵前。這個岸口大概是許久沒有人來過,隻留兩艘連船底都破了的小舟靠在海灘上。他們的到來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連巢穴中的海鳥都不曾過多理睬來客。洛瀛留兩人守著船隻,其餘人跟著他上岸。此岸盡頭是山崖峭壁,但洛瀛說之前建造皇陵時專門暗中修了一條上山的小道,他們可以從那裏上去。海灘上石礫堆積,多是被潮汐衝刷而來的礁石和死去貝類的殼,踩上去有些硌腳。路濯第一次見這些東西,不過因為眼睛不好,隻能邊走邊低頭瞧。不過有趙應牽著他的手,他能完全放心地當好奇孩童。洛瀛回頭,正巧看到這一幕。他笑容得體,朝身邊的井嵩陽道,“他們兄弟二人情同手足,和樂且湛,著實叫人羨慕。”姬小殊正跟在自家姐夫後麵,聞言沒聽到井嵩陽回答,卻見他看了洛瀛一眼就往前繼續走。洛瀛也沒惱怒,隻又說,“先前瀛交代盟主的事情可莫忘了。”井嵩陽還是沒回話,但姬小殊敏銳地發現他握住劍柄的手骨節凸出,似是用了很大的力。他們走在最前麵,除了跟著洛瀛一起領路的梁川人,再沒有別人聽見他們的對話。姬小殊覺得有些不對,趕忙又追到井嵩陽身邊,壓低聲音問道,“姐夫,怎麽了?有什麽要緊事嗎?”井嵩陽側頭和他對視,眼中的冷漠和厭惡幾乎要化為實質,“你能不能不要再跟著我了?”姬小殊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表情。以前井嵩陽即使再不耐煩,也最多隻是不搭理他而已。但從來……從來沒有用這樣的神情麵對他。不,是井嵩陽臉上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神情!井嵩陽看著他呆愣的樣子,嘴角勾起的弧度嘲諷又不屑,似乎是不想和他再多說話。不過他最終還是開了口,雖然這幾句話就像數道扇在姬小殊臉上的耳光。“你一直這麽幼稚又天真,隻活在你師父姐姐們給你製造的美好人生裏。”“什麽都是你覺得,永遠這麽自以為是。”“姐夫……”“我不是你的姐夫。”井嵩陽在走前冷漠地看著他,就好像在看路邊想向自己討吃的的狗,“你每次叫我姐夫都讓我反胃。”姬小殊不知道該說什麽,眼眶一點點紅起來。他腦袋裏一片混沌,但見男人要繼續走便想跑上去追。誰知井嵩陽一下抽出鳧鳶,刀鋒直至少年。他不耐煩地開口,“我說了,不要再跟著我。”那刀尖反著光,照得人頭暈目眩,待那人收劍回鞘,姬小殊的眼前還是隻有一片白芒,除此之外什麽都感受不到。好像喉頭堵著,手腳卻像灌了鉛一樣,真的連一步也跨不動了。他們走得比較遠,眾人都在自己說話,也沒注意發生了什麽,隻能看到姬小殊一個人呆呆站在原地。洛瀛路過他,卻是半個眼神也沒分過去就繼續往前了。還是左無痕最先發現不對的,他招手叫裴先生快來。“小殊,怎麽了?臉色這麽蒼白?”裴山南擔心地摸了摸他的額頭,隻摸到一頭冷汗,又給他把脈。“是不是剛剛走太急了有點中暑?”“先喝點水,你們散開一些,別圍著。”喂他喝完水,男人又從挎在身上的藥箱裏摸出幾片藥草塞到他口中,“慢慢嚼,別慌吞。”姬小殊的目光慢慢聚焦,全身卻像是遏製不住一般,不住顫抖著。“是怎麽了?”幾人都比較年長,看他就和家中小弟沒有區別,關心不假。“我……我……不知道……”姬小殊到現在還是覺得頭腦發脹,他不能明白。他慢慢鎮定下來,但卻下意識地不想告訴別人井嵩陽剛才說的話,就順著他們的話,乖乖抬起頭來說,“大概是有點中暑。”不過他現在也不知道該怎麽麵對井嵩陽,更何況對方根本不想看見自己。“你們別被我耽擱了行程,趕快去找石燃花才對。”“我就不去了,坐一會兒去船上等你們回來。”裴山南拍拍他的肩膀,“我陪你一道罷?”這回姬小殊卻很固執,拍著胸膛直說自己沒事了,最後目送眾人遠去才堪罷休。第79章 雲磴花海那條通向山崖頂端的小道被岩石和樹叢遮得嚴實,若沒有人帶路確實是發現不了的。“我們動作快一些,明日就能回來。”洛瀛道,“海灘那裏有人守著,有生人靠近便會發信號提醒。所以不用擔心。”眾人都幫忙使力把路順開,聞言倒是沒有再將它堵上。左將姬小殊回船的消息告訴了井嵩陽。他點頭示意知道,沒有說別的話,不過他向來如此,其餘人也沒覺得異常,隻繼續趕路。山路崎嶇,遑論險坡。說是小道,其實這更像是從山中央挖出來的一條隧道,偶爾仰頭能督見一線天,但終究洞裏還是昏暗陰沉。山壁硬實黝黑,雜草都隻能艱辛地從石縫中生長出來,地上散落一些枯枝,沒有一點生機。洛瀛一群人舉了火把走在最前麵開路。井嵩陽、左、甄楓三人分別與花忘魚、裴山南、鄒駒同行走在中間。林辰、路濯和趙應則拿了火折子殿後。中途眾人停下休息補水。海上淡水緊缺,平日裏吃的也以海鮮魚類為主,十數日下來難免覺得鹹腥。虧得北府軍當時計劃的時候考慮到了這點,給莊王暗中搬了好幾箱水果,林副官便領了給每個人發橘子的任務。吃飽喝足再繼續趕路。“我們走了多久,哥哥?”路濯嘴裏含著一瓣果肉舍不得吞,講話時鼻音厚重。行軍之人對時間的流逝比較敏感,即使是短暫透過山石照射進來的日光也能成為判斷依據。他們大概是正午時分進入山崖的,趙應估摸著他們應該走了一個半時辰了。路濯應一聲,又小聲嘟囔,“不知道落日前能不能到,一點都不想在天黑的時候進墳墓。”趙應又找林辰拿了幾個橘子揣在懷裏,手上不急不慢地剝好一個,邊走邊喂小弟。大概是因為更加親近的緣故,他發現現在勸規會不自覺地在他麵前表露孩子氣的一麵。這當然更好,他喜歡他所有的樣子。而且他能感覺,這才是路濯更加自然的表現。但是太過熟稔了,好像他們本就該如此。“進陵墓後也就分不出白晝與黑夜了。”趙應笑著回他。他以前給母親守過頭七。皇陵裏點著長明燈,禮部來唱悼詞的人也穿著白色喪服,哭聲與詞咒混雜在一起,那棺木堂裏就沒有安靜的一瞬,偏偏他覺得那裏是多麽冷清。到最後已經沒有眼淚可以流了,他被那些燭火紙錢煙火熏得睜不開眼,像個旁觀者一般看後麵一些嬪妃嗚咽啜泣。這就是他對陵墓的所有印象,荒謬的疏離感充斥,害怕是唯一沒有的念頭。哪怕如今是像一個盜墓賊一般闖入別人的墓穴,感覺還是如舊。又走了半個時辰,前路終於走到盡頭,看上去是一塊巨石堵住了洞口。洛瀛在左側石壁上摸索,找到機關後用勁推動,那塊巨石也就慢慢向右移開。此時太陽已逐漸偏西,但日光仍舊刺眼,尤其是在突然離開昏暗石窟的瞬間,便和那《桃花源記 》中“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的形容分毫不錯,複行數十步,豁然開朗。路濯還沒走出洞口就聽到花忘魚下意識的驚歎,他本想上前嘲笑一番,不想自己一抬頭,隻覺心底沉醉,是半句話也說不出,哪見過這般蕩魂攝魄之景!原來山崖往裏是一處山穀,不過這也並非尋常的穀溝,四麵不僅不是光枯的寂寥模樣,反而從下至上長滿了一種從未見過的蔓條。那藤翠欲滴,手腕粗細,青綠的葉子捧著正在盛放的花苞。花朵有赤藍黃三色,其瓣似玉蘭又似芙蕖,圓潤柔美,點點墜落,如雲間星辰,此山別處都不見雲霧,偏偏這穀中煙霧繚繞,越往下越朦朧,是香連十頃陂,如銀日吹拂紅繡幕。天氣也不再炎熱,風吹料峭,頗有點深春之感。“此乃雲磴藤,隻長在汀洲島。”洛瀛幾人見怪不怪。“水榭汀橋,風林雲磴,是往天階之意。”他們探到崖邊,從厚實的藤蔓枝條中拉出兩條結實粗繩。“諸位莫怕,跟緊了。”言畢,也不等眾人反應便縱身跳入山穀之中,身影霎時被那飄渺雲煙吞噬,崖上一時隻聞風聲和那兩條繩子摩擦崖壁發出的細碎聲響。“大家當心。”井嵩陽皺了皺眉,一手抓住長繩,一手抽出鳧鳶握著,大概是想下落時能用它做個緩衝。不過他還沒踩到懸崖側壁幾瞬便開始往下滑,一下就沒了蹤影。他們往下叫了幾聲,卻也隻聽到自己的回音,就像扔進湖中的小石子,激起兩聲“撲通”後便徹底沉入水中,一切歸於平靜。此時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幾人仍舊準備按照先前的順序往下,花忘魚興奮又緊張,雖然這高山望不見盡頭,但他覺得那些梁川人說“莫怕”應該就是沒什麽危險。不過路濯還是擔心,就蹲在崖邊拍他的肩膀,“我跟你後麵。”趙應自然不會讓路濯遠離自己的視線。如此後麵之人也魚貫而往,林副官一如既往擔斷後之任。待到開始下落,路濯才發覺好像真沒什麽可怕的。掛長繩那處的山崖上布滿了柔軟的藤枝,它們也不知長了多少年才變得如此粗大肥美,且平滑厚實,四周長著花的枝幹都被人為砍斷,前路無阻。先前被雲霧遮擋,殊不知這山脈是從陡至緩,形成一個天然適合下滑的梯道。隻是身在山中,仍舊滿目白芒,霧浪翻滾,如徘徊於滄海間。在山坡盡頭,眾人一頭栽入花海。那滿穀的花自生到滅都停落在這方寸之中,鋪了一層又一層,最底下腐爛,最上層還是未凋謝的明亮豔色。他們被淹沒在這一片絢爛之中。下落時帶起的風將花瓣掀起,紛紛揚揚落一場飛雨。路濯慢慢站起身來,抖一下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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