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嘉隆十五年母親端妃去世的第五年,以及皇帝印象中大皇子和二皇子共同獵得猛虎的那一次春。記憶中的春日圍獵辦得很盛大隆重,周邊的邦國都派遣使者前往。那時北府軍還由魏鈞率領,遼休戰數年,是一段和平的好日子。一直被秘密打入冷宮的九皇子之母宸妃也被特赦,即使被暗中監視著,這也是她一生中少有的自由。她恨所有的一切,所有人所有事。唯有麵對自己的兒子時,痛與厭惡中混雜了愧意。她很聰明,即使神智已經陷入歇斯底裏的邊緣,但偶爾的清醒足夠讓她聯係上回孤舊日友人了。這是她為數不多能為他做的了。而那時的趙應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不明白。他隻覺得新奇。什麽都新奇,什麽都回味無窮。原來蒼穹真是無盡的,原來飯菜如此熱氣騰騰,原來世上有這麽多東西……他都沒見過。他看得眼花繚亂,如果那時知道萬花筒的話,他就會用它來形容。形容世界是裝在一個小孔裏的無數糖果外衣,五顏六色,他看不盡也看不厭。他坐在最不引人注目的席尾,想把桌子上的東西都吃完,可是那個守著他的嬤嬤不允許,還使勁掐他腰上的肉。不過趙小九也不是什麽善茬,狠狠抓著那老怪物的手咬了一口便跑了出去。趙應並不知道這些事情。他那會兒正在圍場中打獵。春日清和,景熙熙,燕喃喃。遊人成隊,騎馬拉弓,好一片熱鬧景象。有官員射中了飛鳥,卻不知落在何處,他幫著一塊兒找。那便是相逢第一出。紅紅白白簇花枝,終嫌來時晚,才到處、春風起。瘦瘦小小的趙應就蹲在地上瞧那被箭射穿翅膀的鳥。他那時還不認識他,見他穿著精致卻又不像被好好生養的模樣,還以為是哪家大臣帶進來的庶子。那小孩不怕人,隻是抬頭往向他,一雙眼睛框在那尖瘦的臉上顯得格外大,滿目好奇。他用回孤語問他,“……?”十二歲的趙應聽不懂,隻能搖頭。那男孩又指了指倒在地上的鳥,“它?死?”他問,它死了嗎?趙應望著那地上的血積起一小汪,心知那鳥畜必是活不了了。況且春就是為了打獵,總不是為了來賞鳥。不過他卻下意識地再搖頭,“大抵還能救活。”“我帶你去幫它包紮?”他走上去拎起那隻鳥,回頭想去叫男孩一道,卻發現那人突然不見了。微風困在春圍中,遠遠有官員們朗聲說笑之語,這樹叢卻安靜得隻聞蟲鳴。一片汪洋綠意。他仿佛做了場夢,夢到一個站在被射中的鳥旁的男孩。該不會是鶴鳥成精了罷?胎仙、胎仙。他笑自己遇到了個求救的小神仙。總之,他最終還是救了那隻鳥。趙應收回望向屋內的目光,突兀地後知後覺,原來一切早有預兆。他從來不是惻隱心泛濫之人。隻是因為那是他的蝴蝶!是他的鹿!是他的小鶴啊!他怎會不心疼?怎會不要他?又怎麽會不愛他?他不知道怎麽回應花旌方才的問話,就像他不知道趙應會不會相信他相信他以後的溫柔不止是因為同情,也不止是因為“路濯”。他想,若是不信的話,那少年就去相信他的悔與疚罷,去相信趙應會因為愧意而永遠留在趙應身邊。--------------------寫這章的時候在循環“the ind funeral””the runaround""地盡頭"和"讓她降落"每次到趙應視角我就像個感情豐富的水龍頭,一直流淚第83章 應恪 笑無言(一)趙應恪自幼時起便知母親與他人私通。欺君罔上,倫亂後宮,這是要掉頭的大罪。縱使礙於顏麵,皇帝不會將之宣揚至天下皆知,但宮中法子這麽多,在徹底了斷之前總能叫人盡可夫的婊子生不如死萬萬次。看看無憂宮的宸妃就知道了。他那時剛開始讀聖賢書,不過倫理綱常、禮義廉恥之類是耳濡目染而成。這皇宮,不,這天下早有一套分辨是非對錯的準則,他哪能不明白。他隻是不明白,父皇如此寵愛母親,為何她還要做出這等醜惡之事?曆元帝偏愛淑貴妃是後宮上下都知曉的事情。皇帝每月月初固定有兩日會宿在清和殿,這和每月中旬要留宿中宮都成了他的慣例。這意味著趙昌承以皇後之禮對待關若媛。他始終覺得自己虧欠了淑妃,以至於在他心裏,臨江侯府的小郡主才是他的發妻、關若媛生的四皇子才是他的嫡子。這心裏話是他親口對趙應恪說的。他無事時便指導四皇子讀書寫字,就連騎馬射箭也是他手把手教的。他將他養在身邊,別的皇子十天半個月才能盼得父皇見一次,而他們仨卻好似尋常人家的夫婦與子,其樂融融。關若媛很聰明,於太後皇後麵前從不恃寵而驕,最多有點侯爵世家的清高性子。總之不惹人厭,還叫人以為是真性子。而她在皇帝麵前又永遠溫柔賢良,唯夫君是從。她保養得好,這麽多年過去了,低眉細語間還是那個江南池畔邊操著噥語的嬌俏女子。那就是皇帝心尖上的血痣,那抹永遠掛在窗前的白月光。顧盼生輝,流光如水。隻有趙應恪知道她在演戲。她早就不愛皇帝了。江南的柔和浪漫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夢,是窮苦書生的臆想,殊不知它的真相得比過疆北剛烈,若是背棄一次便留作刻骨之恨。美人眉萼舒春,勾唇嬉笑間,藏的是蛇蠍心腸。她從不在清和殿與那男人廝混。大抵是留了個心眼,她從來不以為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趙應恪第一次發現他苟合二人便是在父皇專門給他習字讀書的曬晚房裏。曆元帝平日要處理政事,來找他們的時間很固定,就像是給自己立了個規矩,輕易壞不得。他在書房練字,母親在裏間休憩。宮女太監全都守在外頭。後來夏日煩悶,他練得累了,想休息一會兒,便跑去裏屋。很奇怪,人們在麵對即將改變自己一生的變故前總會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那種細微的偏差就好像比蛾子還小的蟲扇動翅膀。可是鮮少有人會去在意那一丁點猜想般的預感,他們總是固執地向前,奉眼見為實為真理。縱使早有預兆,那親眼所見的不會是什麽好事。相連之處。他也曾蜷縮其中。他們的交合是無聲的,漂亮的宮殿裏沒有愛語溫吞,隻有似暴力的情*洶湧。他和母親對視。女人的目光平靜,仿佛這不是什麽大事。年幼的男孩轉身跑出裏屋,幾乎是在瞬間脫盡力氣,蹲在痰盂之前吐了個昏天黑地。那之後母子二人都未提起此事,直到有一天。臨近歲末,到處都熱鬧。關若媛親手幫趙應恪換上最新的衣裳,戴著暖和的絨帽,腰間還仔細別上精致玉佩。她也打扮得豔麗。唇上點紅痕,眉間畫芙蓉,長發挽起,飾以金步搖。宮女提著燈,浩浩蕩蕩前行。眾人在宮中越走越偏僻,路上甚至連燃著的燈燭都寥寥無幾。他無端有些害怕,一手抱著湯婆子,另一隻牽著淑貴妃的手不自覺捏緊,“母親,我們這是去往何處?”關若媛摸一下他的頭以示安撫,“到處便知。”他們最終停在一處蕭瑟宮殿之前。而此處的宮門竟然是在外麵上了門栓,還掛著一個看起來就很重的銅鎖!懸掛欲墜的牌匾上書無憂宮。“我從未聽說過此處。”趙應恪有些好奇。淑妃道,“此乃廢宸妃及九皇子趙應的居所。”趙應恪更驚訝了,他可真不知道自己還有個九皇弟!“沒人在你麵前提起,你自然是不知曉的。”關若媛笑一下,示意隨侍的宮女去將門打開。皇後將掌管冷宮的事宜都交給了她。講白了就是明目張膽的刁難,麵上還要笑得姐妹情深,說是依照陛下旨意與貴妃妹妹分管六宮。那她親力親為也算是找不到錯處了。她蹲在兒子身旁,像是在和他說笑一般,輕聲附在他耳旁。“有人給你父皇說宸妃偷了人,說是和她以前認識的回孤人日夜顛鸞倒鳳。你父皇啊,找不到證據,可還是懷疑小九不是他的兒子。”“所以,他們就隻能住在這兒了。”趙應恪一時有些懵,不知道怎麽反應,隻能呆呆看著宮女們敲開屋門,將過冬的物資搬進去。一個頭發散亂的女子坐在榻上看著他們笑,她的懷中還抱了個小孩。大抵是因為柴火不旺的緣故,那瘦小的孩子不住不停哆嗦著,像隻瀕死的小獸。宮中有了好東西,尚食局的太監都會第一時間送到清和殿。趙應恪從來得到的都是最好的,或者說他不要的都是別人幾輩子盼不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