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以後來的“李稽”不完全是李稽,有時候還會是趙四。像是在行海竹園中引燕江之水入池的浮誇手筆就並非出自李稽本人,當然細究下來也不屬於趙應恪,而是李觀提議的。“送給四皇子的成年之禮。”趙應恪現在想來都會覺得太過嘩世動俗了。但不可否認,這麽想的時候他的嘴角仍舊是上揚著的,似乎覺得愉悅,又好像波瀾不驚,隻是笑著。大概是因為關若媛從一開始就表現得很平靜,趙應恪對她的情夫也生不出多餘的情緒。恨與厭惡沒有,親近和喜愛的念頭是想起來都叫人發笑。偶爾他也會出神地想,那個人有可能是自己的生父?不過這種想法總是轉瞬即逝。因為是又如何,他永遠不可能脫離趙氏族譜,他也舍不得屬於“趙應恪”的一切。隻有一次,仍舊是嘉隆十六年,淑貴妃掉了孩子的那一年。宜妃因為管教不淑致使八皇子傷了九皇子,皇後特地召集六宮商議九皇子的新去處。沒人願意接這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事。而那日淑貴妃本可以借身體不適之由缺席。因為誰不知道,皇後向來喜歡把這種事情交給“分管後宮”的貴妃娘娘。光明正大地使些小伎倆。皇後扳不倒這個眼中釘,隻能和善地依聖旨給對方找事做。可是關若媛那天還是去了。她背脊挺直地坐在圈椅之中,聽到對方的懿旨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別的妃嬪討好似的為她打不平,暗地裏說鞏氏也太欺人太甚了。她也耐著性子陪她們演姐妹情深的場景。沒過幾日,九皇子便被送到了清和殿。趙應恪望著那小男孩戒備的神情不覺有些好笑。他還是那麽瘦弱,別人是穿衣裳,到他這就變成了骨頭架子被裝進衫袍裏。偏偏那小臉上一片冷漠,露出正在換牙的口齒,暴露骨子裏的不屑與凶性。可是每日去國子監時,趙應又像變了個人。守九皇子讀書的太監不上心,趙應恪常能看到窗簷邊上的衣擺,小孩探頭探腦的,早早就跑到他們的學堂來等著了。當然不是等他,他知道。也當沒看到。趙應是來等三哥的。他對誰都不親近,恨著眼,永遠警惕永遠防備,如果你再往前走進一步,那他下一秒就會和你廝打在一起,用牙齒咬掉皮肉。隻有麵對趙應的時候,他就好像禦花園中等著人喂食的貓兒,嘴角和眼角都彎起來,伸長了脖子等著被撓一下,這時候所有尖牙都被收起來,這時候的他渴望親吻。趙應恪有時候忍不住想,那小白眼狼明明是住在清河殿的!吃的用的從還在無憂宮時就是他的母妃和他給的,怎麽還把自己當作敵人。甚至趙應身上的新衣服,那上好的綢緞以及針線布料,都是關若媛親手一點點縫出來的。可惜沒有人告訴他,所以他理該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淑貴妃已經很多年沒來國子監接四皇子下學了,而如今她每日都在偏殿等他二人背完詩書再一道回清和殿。他滿眼隻有三哥哥。三哥哥給他帶了點心,三哥哥教他認字,三哥哥牽著他的手在庭院之中漫步……他是宮中最不受寵的人,皇帝連看一眼都不願意的兒子,隻有趙應喜歡他,所以他也喜歡趙應。他又怎麽會去注意從來不主動與自己親近的淑貴妃和四皇子呢?他想他們井水不犯河水,這非常好。所以他也不知道關若媛每晚都守在他寢屋的偏室,等他熟睡直至月下樹梢。趙應恪覺得母親大概是把趙應當成了那個未曾出世的孩子,那個不屬於皇帝,而屬於她和那人永遠不可能來到世上的孩子。她會看著趙應纏著三皇子玩鬧時笑起來,用帕子遮住嘴角和他說,“兒好調皮,和他三皇兄的關係真好。”兒臉上終於長些肉了,兒能把論語背兩頁了,兒今天用完新進貢的羊奶和她說多謝娘娘……趙應恪在她說這些的時候也跟著笑,不是長大之後那如麵具一般長在他臉上的笑容,而是一種很淺淡的、下意識間不經意的舉動。後來呢?他想。慢慢地閉上眼睛,腦海中的記憶偶爾會不受控製地拉扯,從那屬於現實的存在中生出幾枝瘋狂的幻想,它完全與所知相悖,卻能很安分穩當地與他共存。後來啊,趙應和他三哥去靈昶山玩,那是他第一次離開皇宮。關若媛為他準備了一套青灰淺色常服和一雙適合爬山行路的鞋子。那衣衫用綠線暗繡桃枝瓊蕤,清涼薄透,最適合賞花時節穿了。隻是趙小九都還未穿著這身衣裳和他們一齊遊過山水看花開,就這麽再也沒有回來過了。三皇子府的管事來稟報說九皇子在下山的時候被馬車碾斷了腿。又說九皇子現在見不著他們殿下就開始哭鬧,實在離不開。趙應恪想,他大抵得償所願了。縱使代價是一條腿。而淑貴妃聽完對方的話後,隻禮貌又疏離地關切一兩句,便叫宮女去九殿下的屋中把他旬日裏用的東西全都收給杜文了。仿佛根本不在乎那個寄養在自己宮中的小孩。隻有她自己知道,在將趙九的屋子搬空的那一瞬間,有什麽珍貴的東西徹底從她的身體抽離。溫暖的熱流沿著小腿滴落。遙遠有人聲喧鬧,還有小孩啼哭。可是偌大的清和殿寂靜無聲,唯剩她空蕩的心髒緩慢跳動。趙應恪知道母親為了不被皇後抓住把柄,那一年都不曾與李觀相見。而皇帝覺得是自己養狼為患,害得淑妃掉了孩子,是以越發愧疚,對清和殿也就越好。不過他沒有徹查九皇子斷腿一事,關若媛也沒有提起。這麽多年,他們在宮中早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他覺得他們不能被稱作惡人,隻是還不夠好罷了。母親偶爾會在小九曾經住的屋裏待一夜,哭得很小聲,甚至於無聲。他看到她手中握著一把長命鎖,還沒有半個手掌大小,卻很精致。不是宮中為懷孕的妃嬪做的樣式。趙應恪後知後覺明了,大概是李觀給她的。隻有那一次,他的心裏生出一點逃離這皇宮的念頭。隻有那一次,他希望他、弟弟、母親還有那個男人來世可以成為一家人。一個平凡的、會為生活計較、偶爾吵鬧卻永遠愛著彼此擁有彼此的家。--------------------趙應視角:(一句話概括那年住在清和殿的生活)(滿腦子哥)趙應恪:偶爾會覺得是三皇兄搶了我的弟弟呢(笑)趙應:?第85章 笑無言(三)在三皇子出征的第三年,扶瀛找到了趙應恪。那時他剛娶了一房妾室,每日上完朝就往吏部去忙,夙興夜寐。別人見麵還要稱一句成家立業,恭喜恭喜。遼之爭曠日持久,他們和兵部調度兵員官員,是一刻也閑不下來。戰事好的時候還勉強,若是告了急,戶部的管事又要來哭訴,求四皇子在朝堂上給美言兩句。他幫著三哥和他的北府軍,兩人書信來往倒也不少。不過唯有一個秘密沒人知道,那便是他一直分了個心眼關注著皇子所。他本意是看著點趙應,總不至於讓人過得太差。因為趙應離京後九皇子跪在太和殿前三日一事他是知曉的,所以總擔心哪日這小瘋子會做出其他駭人的舉動來。哪想還真讓他瞧出了點名堂。偷跑出宮,化名路濯。最後還成了江湖中小有名氣的少俠「仙道路不問」。趙應恪是真的大笑不止,一邊撫掌稱讚,眼淚都快笑出來了。趙應啊趙應!是真以為這宮中沒人看著他呐。他慢慢息了笑,靜默地將暗衛調查的信紙燒了個幹淨,又叫人去細查除了他們之外有無人知曉此事。結果果然隻有他在盯著他苦命的小九。最後他慢慢歎一口氣,想自己還是舍不得,舍不得把那隻斷腿的鳥抓回來關著。他們之中總該有一個是自由的。說回扶瀛。他找到他的時候就沒隱藏,相互利用就差沒擺在台麵上來了。沒落的前朝南都皇族。此人氣質高傲,舉手投足間氣質天成,帶著點早已消亡的古夫子韻味,隻是有些邪氣。大抵是覺得不甘又隻能壓抑著,眼底的恨意最終成了他又毀了他。趙應恪瞧他的第一眼就知道對方和自己一樣,不擇手段,孤注一擲。但他永遠叫自己存理智,有謀略方為上策。而對方與成魔成癡大概僅懸一線。趙應恪沒看走眼,但他覺得有趣且有利可圖,對方尚在掌控之中,玩玩無妨。雖然麵上不顯,但他這些年一直在為母親一事若是東窗事發做準備。逃沒有用。隻有坐上那個位置,擁有能讓天下人都閉嘴的權力,他們才會真正的安全。但他知道,皇帝不喜歡事情不可控或者別人顯得比他厲害太多,比如戰爭、比如莊王。他喜歡那高高在上的感覺,比如看著大皇子和二皇子明爭暗鬥,再比如後宮所有人都仰仗他的鼻息而活。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病鶴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遇丘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遇丘勒並收藏病鶴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