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嶽棠很放心地走了。結果老虎確實沒事,有事的是嶽棠。南疆這麽大,得是多糟的運氣,才會正好撞見啊!嶽棠飛快地在心裏把自己這幾天的行程捋了一遍,確認沒有留下破綻,有也是老虎白天在碼頭上鬧的那一出,絕對不至於把巫錦城引出來。嶽棠心中方定,又忽然想起自己剛才一舉一動怕是都落入崖頂的巫錦城眼裏。從禦風踏水到淺灘駐足,最後陷入沉思,莫名其妙地悶笑。“……”嶽棠眼角抽搐,他以為上次被巫錦城揭穿身份是最尷尬的時候,沒想到這麽快就重溫了這樣的滋味,簡直離譜。想歸想,麵子還是要保住的,嶽棠深吸一口氣,從容笑道:“孤月清光,獨攬盛景,尊駕真是好雅興。”嶽棠刻意在那兩個詞的第一個字咬重音,暗示自己不想打擾巫錦城的獨處,馬上就會走。沒想到巫錦城一直靜靜地看著他,看得嶽棠後背發涼。巫錦城忽然仰頭,喝幹了杯中之酒,展顏笑道:“這月雖好,卻太過淒清。”嶽棠心神一滯。他瞬間警覺,移開目光。難道這就是魔擾亂道心的神通?嶽棠還在驚疑不定,卻聽到巫錦城又說:“我正覺得寂寥,就見一人信步遊江賞景而來,與這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別無二致。”“……”嶽棠一時不知應該做何表情。茫然間,他忽然想起了數百年前夏州的風俗:尤愛誇讚別人的容貌儀態,以示交好、賞識之意?難道巫錦城是這個意思?嶽棠遲疑地想。可是除了這個解釋,也沒有別的可能了。總不能是看上他,想要跟他雙修吧?不可能!他們一者是魔,一者修道,根本沒有雙修的可能!可是要說巫錦城居心不良,以魔的身份把嶽棠當做獵物吧……那也不像。巫錦城還要應付十萬大山的妖軍,何必來招惹一個散修?嶽棠百思不得其解,隻能按照之前對巫錦城的理解猜測:巫錦城深謀遠慮,他是在招攬手下。不管是罕見的草木妖怪,還是對天庭敕封不滿的道修,巫錦城統統都要。嶽棠有點頭痛。於是他避開誇讚,隻談眼前之景。“在下亦不曾想到,這遍布暗礁險灘的湍急水流之上、窄峽陡崖之間,竟有這等風光。不由得令我想起了修道初衷,正是可以去凡人無法登臨之處,見更多的山川秀色。”“不錯。”巫錦城居然認同了嶽棠的說辭。他左手一翻,憑空取出一個酒壺。巫錦城看著站在鐵索上的嶽棠,高聲道:“君亦喜此處月色,何不坐下,共飲一杯?”根本不會喝酒,也從來沒喝過酒的嶽棠:“……”據說修為小成之後,可以千杯不醉,但是嶽棠沒試過。“那就恭敬不如從命。”既然要拒絕招攬,就不好拒絕其他邀請了,嶽棠心中暗歎,見機行事吧!不是嶽棠不想跑,是這個地方限製了他。一線天峽穀之上的兩座陡崖往前探出,奇妙地形成了拱頂之狀,這裏草木不生,宛如一口倒扣過來的大鍋,隻是鍋中間有一條幽深的寬大裂縫。在這種地方,劍的威力可以發揮到最強。根本沒處躲。再看腳踩的鐵索,那下麵是凶險湍急的江流。所以嶽棠一直在注意巫錦城沒有抬起的右手。如果他沒記錯,那柄烏鞘長劍就佩在巫錦城右手邊,隻是此時側身而坐的姿勢,讓長長的外袍遮住了劍身。巫錦城似乎注意到了嶽棠的視線,他反手把佩劍解下,放在身邊岩石上。“無需用敬稱,你隻當我是素不相識之人,今夜亦隻是兩個路過此地的旅人,閑坐相談罷了。”嶽棠這才驚覺自己過分緊張。巫錦城還沒怎麽樣呢,他已經在腦海裏想了十幾個應對法子,既怕對方喜怒無常忽然翻臉,又擔心對方出言招攬,自己不好拒絕。仔細一想,這已經很失禮了。大概跟巫錦城是魔也有關係。……道魔不兩立,嶽棠原以為他並非墨守成規之人,不在乎這些,現在想來,還是受到了魔毀道心,不應近之的說辭影響。道心乃是修道者立世之本,不能堅守道心,還參悟什麽天道?魔與其他外物之擾,有何區別?若是劫數,躲也躲不了,就如同修道最終的天雷一般,隻有正麵抗衡。嶽棠本就是隨性豁達之人,他一想開,立刻就放下了那些顧忌,直接說:“酒怕是不行,茶倒還可以。”說完,舉步向巫錦城所在的山崖走去。鐵索微動,嶽棠飄然而下,在巫錦城對麵落座。嶽棠拂過衣袖,將自己炮製的茶葉放入隨身攜帶的小紫砂壺裏,又取淨瓶,往壺內灌入無名山的甘甜泉水。下一刻,茶壺裏的水就沸騰起來。嶽棠按在壺蓋上的手指移開,依次將茶水注入兩個方型的紫砂杯裏。他沒有按照世間通常的習慣,進行滾水洗杯、棄去第一輪茶水的過程,隻是隨心而為。“這是十萬大山的一棵無名野茶樹,生於清澗流瀑之畔,配以無名泉水,由我這個毫無聲名的散修烹製……既不能增加修為延續壽數,也不能令人神清氣爽,相反,入口還頗為苦澀。”嶽棠率先端起一杯,笑道,“請。”巫錦城看著杯中清亮的茶湯,放在鼻尖下,細細地聞著這帶著苦味的香氣。然後一仰脖子,猶如飲烈酒。“倒是與南疆之茶,滋味不同。”“不過是炮製手藝不同,南疆多為黑茶。”嶽棠失笑,他懷疑巫錦城根本不喝茶,否則以巫儺神廟的勢力,怎會不知道這裏麵的區別。嶽棠的視線掃過這塊充當桌椅的怪石,覺得紋理與顏色都跟周圍山石不同,相當突兀。他又抬頭,望向鐵索盡頭。鎖鏈被牢牢地釘在遠處的山壁之中,末端隱約可見南疆山民所走的山路,而惡鬼峽頂端的這一片弧形區域,石麵光滑,凡人稍有不慎就會失足滾落。如此愈發顯得巫錦城所坐的怪岩,與此處格格不入。嶽棠沒有遮掩自己的疑惑,巫錦城自然看得分明。“你可是覺得這裏如此平坦,為何單單多出這一塊石頭?”“願聞其詳。”嶽棠雖然這麽問,但是心裏隱隱猜到了答案。巫錦城看著嶽棠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後抬眼說:“十幾年前,附近村寨的山民翻山越嶺準備過江時,忽然發現懸崖旁邊多了一塊怪模怪樣的石頭,他們沒法靠近查看,這塊石頭太靠近山崖邊緣了。山民們拚命回憶,問遍了族人,確認前幾日還沒有這塊怪石,事情傳揚開來,許多人都嚇壞了,以為這塊怪石是妖怪所變。”“所以,他們報給了巫儺神廟?”嶽棠接話。巫錦城並不意外嶽棠知道巫儺神廟的名字,在他看來,這幾天已經足夠一個外來者熟知南疆的基本情況了。“……巫儺神廟遣人來查,發現這隻是一塊普通的石頭。”巫錦城往後靠,換了一個更隨意的姿勢,冰冷的紫眸隱隱浮現一絲笑意,“最後告知山民無需驚慌,隻是山神路過歇腳,隨手放的凳子。”“那個粗心大意的山神,想必是許久沒來賞月,忘了隱匿術的失效日期。”嶽棠玩笑道。他發現這塊怪石確實很適合當椅子,石塊邊緣的幾道突起凹陷,恰好可以舒舒服服地靠在上麵,也不知道巫錦城從哪裏找來的。“山神……”巫錦城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袍袖無風自動。他幽沉如深淵的氣息,仿佛起了一層微瀾。“南疆已經沒有山神了,所謂的山神,都是巫儺神廟在假扮。”巫錦城放下手裏的紫砂茶杯,平淡得像是說起家裏的臭蟲被掃蕩一空。這語氣,讓嶽棠心頭一跳。他想起秦翁說這些年日子好過了,部族間混戰變少,雲武城也更加繁華……這樣潤物無聲的改變,就連南疆百姓都察覺不出巫儺神廟有過劇變。巫錦城是魔,可這掌控南疆的手法,反倒有幾分道者的影子。“山神嘛……倒也不是沒有。”嶽棠故意停頓了一息,然後在巫錦城抬眼看來時,不緊不慢地說,“不是來了十八個天庭敕封的山神嗎?啊呀,我忘了,現在是十七個。”“不。”巫錦城垂眼,搖晃著自己的酒壺,似漫不經心,又像別有深意地瞥向嶽棠。紫眸深處,有冷厲,也有矜傲。“現在是十四個了,我又殺了三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天道誤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天堂放逐者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天堂放逐者並收藏天道誤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