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瞬,她立即爬起身,重重地向成景帝磕頭,力氣極大,不過一下便將額心撞得鮮血淋漓:“請陛下寬恕臣女方才的胡言亂語。”說罷她抬起頭來,還要再叩首,仿佛要以此來消下成景帝的火氣。“夠了!”成景帝壓著火道。隱娘慌張地抬起臉,她害怕地望著成景帝:“陛下,兩日後……”成景帝看著隱娘的那雙眼睛,裏麵再無對他的信賴,隻有驚恐與防備。她現在的所有示弱,不過是生怕成景帝收回特赦。成景帝毫不懷疑,若是能一頭撞死在這裏,換回虞欽性命,隱娘也是願意的。底下這兩人都是成景帝心腹,現在為了虞欽,幾乎要與他反目成仇。成景帝閉了閉眼:“退下吧,朕既答應過你,便不會食言。”隱娘立即起身,隻來得及粗暴地擦了下臉上的血,便如來時一般,毫無留戀,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宴雲何也隻垂頭同成景帝告退後,跟在了隱娘身後。隱娘想立刻去天牢,但宴雲何勸住了她,她現在破了相,滿臉都是血,去了也隻會叫虞欽擔憂,還是先去太醫院那裏處理傷口比較好。太醫給隱娘處理傷口時,隱娘問道:“淮陽是什麽時候知道的。”“不比你早多少。”頓了頓,他又道:“有件事我要拜托你。”直至前往天牢路上,四下無人之時,宴雲何才道:“虞欽離京後,會在藥王穀待上一段時間,雲州離藥王穀不遠,或許你能陪著他,替我照看一二。”有隱娘在身邊,向來虞欽應該會感到高興。“自然。”隱娘一口答應後,又覺得不對:“這怎麽能是替你照看,難道你不打算去藥王穀看望兄長?”宴雲何避開她的目光,隱娘以她姑娘家的直覺,敏銳說道:“你們怎麽了?”“三言兩語說不清楚。”宴雲何避而不談。隱娘似乎猜到了什麽:“雖然不知道你跟兄長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是淮陽,我很感激兄長能夠活下來。”“要是他出了什麽事,我們這些被留在這世間的人該怎麽辦?”宴雲何怔了怔,他這些時日一直避免去想象虞欽的死亡。光是想到失去的那一瞬間,都感覺無法呼吸,此刻更是指尖微顫:“你……先進去吧。”見宴雲何臉色實在糟糕,隱娘沒再多說。等了許久,終於見到隱娘雙眼哭得紅腫地從裏麵出來,她幾乎要睜不開眼,迷蒙間看見宴雲何還在這裏:“你要進去陪他嗎?”宴雲何頷首:“本來一開始不打算,但是你有句話說得對。”“什麽?”隱娘啞聲道。宴雲何無可奈何地笑道:“他要是死了,我該怎麽辦,又能對誰生氣。”隱娘還未回神,宴雲何便越過她,迫不及待地往裏走去。長而幽深的走道,宴雲何這些時日踏過無數次,卻沒有任何一次,如此刻心情那樣放鬆。直至看到那燃著燭火之處,瞧見側坐在裏間,怔怔出神,眉眼還透著隱忍難受的虞欽。虞欽驀然回頭,詫異地望著宴雲何。宴雲何抱臂靠在門邊,上下打量著虞欽,瞧見這人竟然沒換衣服,仍是那身沾了他血的中衣,身上披著他的裘衣。宴雲何推開牢籠,緩步而入:“想什麽,這般出神?”他輕輕一笑:“寒初。”第九十五章 虞欽仍處於傷懷之中,聽到宴雲何這聲稱呼,仿佛還未反應過來,臉上甚至有些不敢置信,似乎沒想到宴雲何會主動向他示好。分明昨夜離開時,兩人鬧得那般難看。他以為宴雲何直到他離開前,都不會再來見他。宴雲何如同意識到他心中所想,但也沒解釋太多,而是在虞欽的注視下,一步步地來到這人身前,然後抱住了對方。他站著,虞欽坐著,他瞧見這人的臉壓在他腰腹處,似乎仍有些回不過神。摸了摸手裏冰涼的發,宴雲何輕聲說:“都見到妹妹了,怎麽還這般難過?”虞欽眼睫微顫,未能褪去的難受再次洶湧而上:“她是去求陛下了吧。”宴雲何嗯了聲,即便他不說,虞欽也猜到了,再則隱娘額上新傷實在顯眼。這世上還有誰能叫她把腦袋磕破,隻有那個人。宴雲何摸著虞欽的腦袋:“放心,沒人敢為難她。”虞欽沉悶地呼吸著,在宴雲何看來,比起能肆意哭泣的隱娘,虞欽應該會更加隱忍。隻因受盡委屈的人,要是哭了,隻會叫旁人更加心碎。在隱娘麵前,作為兄長的虞欽必須表現得更堅強,不能叫她看出絲毫不對。可是在宴雲何這裏,虞欽沒有必要再忍耐了。“她說她從未怪過我。”虞欽隻啞聲說了一句,便再也難以為繼。宴雲何輕輕閉上眼:“我知道。”他能感覺到虞欽身上那些沉重的,令人無法呼吸的枷鎖,逐漸消散。八年前那個被困在祖先堂,與他隔著數步距離,卻仿如千裏,被黑暗吞噬的虞欽。現在終於被他擁在懷裏,他亦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連天牢都難以邁入的宴雲何。他低頭吻上虞欽的額頭:“再等等,你就自由了。”宴雲何留在了天牢裏,沒有回去。夜裏,他們什麽也沒做,隻是在床上靜靜相擁。心中都明白,此次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可能因為如此,宴雲何才在此時示好,沒有叫虞欽將遺憾帶到藥王穀。閑暇時他們也會聊聊公事,得知宴雲何要去吳王封地,解決那裏的心腹大患吳王世子時,虞欽並不顯得擔憂。他相信宴雲何的能力,但還是將自己對吳王世子所知的一切,盡數說出。最後得出一個結論:“吳王世子並不可怕,失去了周重華與周山河的他,不足為懼。難就難在,該怎麽收服才能將損失減到最小,不會禍及吳王封地的百姓。”“我想陛下派你前去,也是出於這方麵的顧慮。”虞欽說道。宴雲何輕哼一聲:“他那人倒是什麽都想要,慣會將難題甩給別人。”虞欽笑了聲,沒對宴雲何的腹誹做任何反駁。“我們淮陽雖然嘴上不說,但你心中比誰都要在乎這些百姓。”虞欽伸手摸宴雲何的臉:“若不然怎會一直待在大同,不正是放不下那些被戰亂折騰得流離失所的百姓嗎?”宴雲何抿了抿唇,似乎被誇得有些臉熱:“一開始的確是出於私心去的,不過在那裏待久了,就不一樣了。雖然回京這麽久了,仍是心係著那裏。”“淮陽是想回去,還是不想回去呢?”虞欽低聲問。宴雲何抬眼望著虞欽,自然地笑道:“現在不想了,我希望那裏一直平和,不要再有戰事發生,也就無需我再回去。”他說了謊,他想回去。很奇怪,分明他是在京城長大的,但大同才是他最喜歡待的地方。雖然那裏沒有京城的繁華,卻有相知相交的兄弟,熱情純粹的百姓,連那裏的呼吸都是暢快的。不過比起這些,有些事,有些人,對他來說更重要。他放棄得心甘情願。虞欽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隻是抱住宴雲何的手,變得更加用力了些。他們之間,虞欽從來都是情緒不外露的那一個,現在所表現出來的渴求,倒讓宴雲何頗感新鮮。次日嚴公公過來接虞欽,宴雲何在旁陪同,出乎意料的是,他本以為嚴公公會安排得更周詳,比如帶來一道明黃聖旨,假意賜死虞欽,再安排人離開。可是什麽都沒有,嚴公公望著獄中二人道:“虞大人,此行前去長路漫漫,陛下體諒虞大人傷情,所以給了一年。一年期到,屆時不管虞大人身在何處,必須回京。”這與一開始說好的並不相同,宴雲何驚疑不定地望著嚴公公:“陛下這是何意?”嚴公公安撫道:“陛下的意思是,為虞家翻案不需要一年這麽久。但是虞大人情況不同,所以一年後虞大人還需要再回來一趟,到那時,虞大人才能得到真正的釋放。”宴雲何聽懂了,卻仍有些不敢置信。成景帝這是……要為虞欽洗掉身上的汙名,告知天下,虞欽真正效忠的人是誰嗎?一年這樣長,長到足夠成景帝吞噬薑家,將朝堂的話語權爭奪到自己手中。強到成景帝哪怕告訴天下,當初他就是故意扳倒薑家,也不會有任何人敢發出任何質疑。這對成景帝來說,明明是更加麻煩的事情,分明有更輕鬆的路,為何……嚴公公輕聲道:“二位大人,時候不早,還請盡快出發吧。”等扶著虞欽上了馬車,宴雲何才輕聲問一旁的嚴公公:“陛下為何改了主意。”嚴公公歎氣道:“隱姑娘手裏這麽多秘密,陛下也是畏懼的。”“荒謬!”宴雲何喝道:“陛下到底是因為什麽?”“虞公不止是先太子的老師,亦是陛下的第一位先生。”嚴公公低聲道。宴雲何錯愕道:“什麽?”嚴公公笑了笑:“陛下幼時藏拙,哪怕天資聰穎也不敢叫外人察覺。第一個人是虞公,亦是因為虞公,先太子才會察覺宮中還有一個需要庇佑的陛下。”嚴公公一直都是先太子佑儀的人,到成景帝身邊時,小皇帝才七歲。“其實……陛下從未想要虞欽的命。”嚴公公垂眸道。言盡於此,嚴公公不再多說。車輪滾滾,長路終於行到盡頭。周大夫已經在城門外等候,被宴雲何吩咐護送虞欽的宋文坐在馬車上靜等。隱娘早已背著包袱,立在馬車邊翹首以盼。離別時來得突然,哪怕心中做好了萬千準備,卻仍是有些傷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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