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瞻先前對秦恭之策暗暗搖頭,可聽了耿禹這完全相反的謀劃,同樣心中打鼓,一時沒有說話。果然,秦桐又道:“不過家父以為,一來夏人新集,氣勢正盛;二來我軍士氣雖高,可先前一番苦戰之後,人馬疲憊,想要大破狄罕十萬大軍,殊非易事。”秦恭此言,正和劉瞻心中所想不謀而合。如今戰也不是,不戰也不是,他枉讀了那麽多的兵書,可沒有一本寫過這般情形下該當如何進退。他沉吟片刻,始終想不出個良策來,隻得問:“那最後如何敲定的?”秦桐答道:“兩人爭執不下,始終誰也說服不了誰。最後家父同意耿將軍自領一軍,也是十萬人眾,相機同狄罕交戰。像這般分兵以後,兩軍也好相互接應,耿將軍今晚便要動身了。殿下,你怎麽看?”劉瞻聽他忽然問起自己,微微一愣,隨後搖了搖頭,“此事大是棘手,我也拿不定主意,既然幾位將軍已議定此事,那我也沒有什麽異議。隻是我擔憂耿將軍此次出兵,未必……”他說著,忽然又是一愣,低聲道:“我軍遠征,拖得越久便越不利,大將軍定也深知此事,堅守不出,恐怕是有什麽別的打算。你說,他所說的戰機,會不會就在耿將軍這一路身上?”秦桐心中一整,“殿下是說,家父同意分兵,並非出於無奈,而是另有打算?”“隻是一個猜測而已。”劉瞻搖搖頭,“畢竟若是大將軍執意不許,旁人誰能自作主張?”秦桐若有所思,默然無語。劉瞻又問:“怎麽這次你沒同耿將軍一路?”秦桐不好意思地笑笑,“不瞞殿下。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今天夜裏就走。”他說著,微微一笑,“其實我也知道,這次發兵,未必能從狄罕手下討得什麽好處。孫子雲:合於利則動,不合於利則止。按說這次我不該去,可若是一味堅守不出,讓我做縮頭烏龜,我又做不來。還不如出去同他碰一碰,遇事不順,大不了再撤回來便是,後麵有家父坐鎮,總不至於出大岔子。”劉瞻聞言點點頭,對他隱隱有幾分欽羨之意。胸前的傷口還痛著,他全身的力氣都用上,隻夠他從床上撐起半邊身子,見秦桐說話時神采飛揚,眼中光芒大動,劉瞻不禁在心裏暗暗歎了口氣。他想起什麽,問道:“張皎和你同去麽?”“按理應當如此,”秦桐瞧著他,頗為善解人意地道:“可你身邊缺人照料,我就讓他留在營中了。”劉瞻臉上一熱,疑心他看出了些什麽,可見秦桐麵上並無揶揄之色,又放下心來,“嗯”了一聲,想起了什麽,忽然問:“對了,我還未問,我瞧見了這次擬定的封賞名冊,裏麵怎麽沒有張皎?不是我護短,先前同狄震交戰時,他立下那麽大的功勞,不該半點封賞沒有罷?”秦桐聞言,心中暗暗好笑。需知當一個人說“不是我如何如何”時,便意味著他接下來便要“如何如何”了,看來大殿下也不例外。他心中發笑,麵上卻不顯,解釋道:“以他那一戰的功績,按說該是第一等功勞,加上那一戰乃是以少勝多,上陣中獲,應該酬勳三轉才是。隻是後來殿下遇刺,他護衛不力,致使殿下受了這麽重的傷,按律又該削爵問罪。念在他畢竟手刃了刺客,所以功過相抵,這才不升不降。”劉瞻聽罷一愣,隨後大是不滿,“我都沒怪罪他,這問的是什麽罪?你回去找大將軍說,就說是我的意思,那刺客窮凶極惡,若是換了一個旁人在此,恐怕我就不是挨了一劍那麽簡單了。張皎護衛有功,該酬勳多少便是多少,不要說什麽功過相抵的事。”秦桐暗道:張皎無論是升是降,左右也不過是六品、七品之間這芝麻大小的官職,大點的芝麻,和小點的芝麻,又有多大的差別了?劉瞻這堂堂正一品的親王,怎麽偏偏操這個閑心,斤斤計較起這般小事?想歸想,他還是點點頭,“好吧,出發前我去和家父講一下。隻是各人的升賞已登記在冊,恐怕不好改了。往後還有戰事,以張皎的身手,建功立業,豈在話下?其實也不必爭這一時的長短。”劉瞻“哼”了一聲,“他上身總共傷了十多處,兩條腿受傷雖少,可上麵也有好幾處刀傷,就這麽便一筆勾銷了,傳將出去,不怕寒了人心麽?”“行,你這苦主都不計較,我自然是願意當這個好人的。”秦桐對劉瞻的態度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可見他臉色微沉,顯然是心中不懌,隻得應下來。張皎原本立有大功,可誰料營中竟然遭了刺客,還刺傷了劉瞻,他又正在一旁,落了個護衛不力之罪,也算是跟著劉瞻一起遭了無妄之災。秦桐一向與張皎交好,聽劉瞻這般說,自然沒有什麽異議。“說起來,以張皎的身手,竟然還讓殿下挨了一下,那刺客到底什麽來路?”秦桐想起刺殺之事,皺起眉頭,“我秦府被人闖入,倒也罷了,可這是二十萬人的大營,到處都有哨卡,他居然還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進來,忒也可怕……你說當真是狄震手下的死士所為麽?”劉瞻已設法將張皎與狄震相識的傳言壓了下去,聞言麵不改色,“我也不敢確定。總之不管是什麽人派來的,各營加強戒備,不給他可乘之機便是。”“自然如此,已經安排好了。”秦桐點點頭,“殿下,沒什麽事我先告退了,過不幾個時辰便要出發,我還要收拾些東西。”“好。”劉瞻躺在床上,對他微微一笑,“那祝你馬到成功。”等送走了秦桐,劉瞻獨自思索一陣,愈發覺著秦恭此舉反常,恐怕藏著後著,隻是守口如瓶,連對秦桐都未曾講過。如果他是秦恭,要如何破此困局?先前他和秦桐聊了許久,氣力不濟,還沒等他想出個所以然來,便不覺昏睡過去。不知過了多久,他迷迷糊糊醒過來,帳外天色已全黑了,帳裏點著幾盞油燈,張皎坐在一旁椅子裏,低頭讀著一本他先前給的兵書,安安靜靜的,神色甚是認真。劉瞻心中一動,一時不願打擾,隻從旁默默地瞧著。可他醒來時呼吸一變,張皎就已察覺,朝他轉過頭來,恰好同他四目相對。劉瞻微微一笑,“阿皎,什麽時辰了?吃過飯了沒有?”“嗯,”張皎點點頭,“已經戌時了,殿下要不要吃點東西?”劉瞻無奈地坐起來,“吃吧,不吃飯怎麽吃藥。”軍醫怕他直接服藥傷胃,特意叮囑他吃些東西再服藥。因此這些天裏,他總是先吃點飯墊墊肚子,緊跟著便要喝一大碗藥,時間一長,他聞見飯味,就下意識地開始反胃。張皎也知道他沒有什麽胃口,隻乘了一小碗下人特意為他做好的肉粥,拿回來遞給劉瞻。糧食運送不便,軍中本就沒多少種吃食,劉瞻的日常飲食,又被軍醫明令禁止了幾樣,如此一來,他每天吃的,翻來覆去都是一個味道。劉瞻拿勺子撥拉著粥,半天送不下去,反而同張皎閑聊起來。“阿皎,你知道耿禹今晚要發兵迎戰狄罕吧?”張皎點點頭,“大軍現在已經出發了。”“你怎麽看?”張皎被問得愣住,過了一陣,頗有些赧然地搖了搖頭。從他入伍以來,隻打過幾仗,連一本兵法都還未讀完。從前二十多年,從來都是旁人要他做什麽,他便做什麽,從不會、也不可以自己去想什麽東西。聽劉瞻這樣問起,他一時全無頭緒,隻得低聲道:“請殿下教我。”劉瞻搖頭,“這次我也沒什麽可教你的。你覺著,耿禹此次出兵,會勝還是會敗?”張皎看著他,心中迷惑,猶豫道:“應該是會勝吧。”“好,那我們倆打一個賭。”劉瞻微微一笑,“我賭他這一仗要敗給狄罕。”張皎聽來,愈發不解,不知劉瞻為何好像盼著雍軍打敗仗似的,一時沒有吭聲。劉瞻又道:“既然打賭,那麽需得有個什麽賭注。阿皎,你想想身上有什麽東西能抵給我?”張皎身無長物,聞言頗為忐忑,想了半天才道:“這幾個月支的俸祿不知有多少,回去我清點一下再告訴殿下。”他雖算不上通曉世事,可到底還知道,劉瞻贈予他的二十匹馬,不能算在裏麵。劉瞻失笑,“不賭這個,我們賭些別的。你若是輸給了我,便答應我一件事。同樣,我輸給了你,也任你開口,如何?”張皎沒有什麽想讓劉瞻為自己做的事,也不知劉瞻想要自己為他做什麽,才和自己打這個賭,卻仍是乖順地點了點頭,提醒道:“殿下,粥要涼了,快些吃吧。”劉瞻百般不願,可看張皎神色認真地瞧著自己,隻得把粥碗舉起來,邊喝邊道:“阿皎,軍中沒有蜜餞,粥倒還好,可是一會兒的藥怕是喝不下去。”張皎聞言一怔,一是不知為什麽吃藥要配蜜餞,二是不知這麽多天下來,為什麽今天劉瞻忽然就“喝不下去”了。可見他一麵說,一麵一瞬不瞬地瞧著自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意,好像正期待著什麽,他好像忽然會意,一霎時局促起來。他在椅子上悄悄動了動,過了一陣,終於起身,彎腰在劉瞻臉頰輕輕親了一下,直身站起時,卻被劉瞻一把攥住了手腕。劉瞻兩眼亮得驚人,拉著他的手便不放開,不無得意地笑道:“阿皎,多謝你,看來今天是勉強可以了。隻是以後少不得還要再勞煩你,還望你不要嫌麻煩才是。”張皎微微張嘴,隨後應了一聲,“嗯。”第三十八章 狄震遣影二去雍軍大營後,一連數日,不見他回來複命,他心中漸漸有了底:影二失敗了。隻是一時尚沒有消息傳來,不知他潛入是否成功、有沒有見到影七、是刺殺成功了卻沒能全身而退,還是根本未曾得手。又過了幾天,終於從雍軍大營中傳來消息:有刺客闖入軍營,刺傷了晉王,現在刺客已經伏誅,雍軍營中加強了戒備,晉王臥病不出,聽說倒沒有性命之憂。秦恭估計派遣刺客的元凶乃是狄震,因此處理影二屍首時,不僅沒有避人,還故意大張旗鼓,要他知道。狄震先前埋在雍軍中的探子,有些人傳話快些,有些則傳得慢,一連數日,不斷有同樣的消息傳來。須知好消息傳多少次都是不嫌多的,可壞消息隻聽見第二次,便足夠讓人勃然大怒。刺客伏誅的壞消息一再傳來,狄震身邊之人均受了無妄之災,他們不知其中原委,隻道是戰事不順,惹得大太子煩心,因此平日裏像是噤聲的鵪鶉,縮著身子,盡量不讓大太子注意到自己。對影二之死,狄震其實倒不如何在意。他雖口中說讓影二將功贖罪,從此再不追究,可心中卻打算待此事之後便即將他處死。無用之人,他身邊尚可留上一留,可不忠的下屬,在他眼皮底下多活一刻,他都心中嫌惡。但影二畢竟是他的人,雍人將影二五馬分屍,又挫骨揚灰,無疑是打在他臉上的巴掌,他倒無法等閑視之。接報之後,他心中怒火大熾,可籌劃半夜,也知道再派人去,恐怕徒勞無功,平白折損手中精銳,隻得按著性子,暫且忍下這一口氣,以後再找機會。自從雍軍施行保甲法之後,他的許多探子都沒了聲音,可畢竟還有幾個舌頭沒被挖出,這般不算緊要之事,他倒還能得知一二。據他接到的消息,影二行刺之時,劉瞻和影七正在一起,他不知影二為何會選有旁人在場的時機刺殺,更不知他為何違背命令,私自變了主意,將刺殺的對象換做了劉瞻。莫非是影二不舍得殺死影七,想要用劉瞻之命抵換影七,讓自己不再追究?還是他想用劉瞻聲東擊西,讓影七分神,再行誅滅,結果不知怎麽,隻傷到了劉瞻一個?如今影二已死,當日發生之事,狄震已無從得知,隻能略猜一二。可任他如何智計殊絕、天縱聰明、哪怕比現在還要再聰明十倍、百倍,也決計猜不到當日帳中竟是劉瞻為自己那下賤的影衛擋了一刀。不僅猜不到,即便有人對他這般講了,他也定會嗤之以鼻,半個字都不會相信。他雖猜不到帳中情形,可心中終究明白:影七已經徹底背叛、一去不回了。從沒有影衛幹出過同樣的事情來,並且還活得好好的。意識到這一點之後,他心中湧起了一種莫名的疑慮。他從來自信,未曾怕過什麽,可得知影二身死的消息之時,滿心暴怒之餘,好像還有種什麽事情失去掌控了的隱隱的恐懼。當天夜裏,他破天荒地從睡夢中驚醒,心中砰砰亂跳,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涼意侵上發膚。他坐起身來,心中忽然現出一個念頭:是什麽讓影七,這個被他一手撫養長大的人同自己離心離德,轉去投靠那樣一個孱弱無能之輩?他坐了一陣,涼意漸消,可心往下微微沉去幾分,好像一團昭示著不祥的陰影正緩緩地向他迫近。這種感覺揮之不去,狄震沒了睡意,披衣而起,負手站在帳外。值夜的衛士向他行禮,他微微頷首,示意他們不必做聲。天似穹廬,籠蓋四野。他忽然想到這首在草原上流傳了不知幾百年的歌謠,仰麵向天,漫不經心地低哼起來。深藍色的天幕垂下來,落在遠處漆黑的群山之後,月亮早已西沉,這會兒頭頂隻有幾顆曉星,正緩慢地眨著眼睛。不久後天就要亮了,一陣晨昏交界時的冷風緩緩吹拂過來,狄震不由得精神一振,將披著的衣服穿好。他從風中嗅到淡淡的馬汗臭味,這不尋常的氣息將他心中那一點點恐懼一掃而空。他一麵吩咐衛士吹角,喚將士提前起身,一麵誌在必得地想:雍人要來了,一雪前恥,就在此時!這時還遠不到往日起床的時間,一軍將士睡眼惺忪地被喚醒,從睡夢當中爬起來,看著外麵漆黑的天幕,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可畢竟軍紀嚴格,誰也不敢耽擱,過不多時,各部伍便在營壘中一一列好陣勢。狄震檢閱過三軍,滿意地點了點頭,命士卒解開馬匹,各自回帳,不許發出半點聲響,聽見角聲便即殺出。末了,他不無神秘地微微一笑,“有件送上門來的大功在等著你們呢。”前麵幾番吃了敗仗,士卒士氣低落,狄震自知不是雍軍對手,因此隻得避而不戰。但前些陣子,他父汗親自統兵出城相助,如今兩軍雖未合兵一處,卻也相距不遠,片刻之間便可互為接應,軍中士氣便也漸漸高了,反而變成他向雍軍邀戰,堅守不出的變成了雍軍。眼下,他派出的斥候沒有動靜,遠處也看不見雍軍的行蹤,可狄震心中有種篤定的直覺雍軍就要來了。為此,他甚至讓人傳信給狄罕一軍,讓他早做打算。他不怕萬一並沒有雍軍劫營,他假傳軍情,要受父汗責罰。他有足夠的自信,確信自己不會出錯。果然,過了不到兩刻鍾的時間,不遠處傳來一陣密密的馬蹄聲,很輕,但對於全神貫注的眾人而言,倒是不難發現。隔著帳簾瞧不見外麵,暫時也聽不見角聲,可夏人軍士還是一個接一個悄聲拔出了腰間彎刀,彼此瞧瞧,均從對方麵色當中瞧見:大太子當真料事如神!狄震所料不錯,耿禹果來率軍劫營。耿禹行事甚密,發兵前一刻鍾才將命令下發給各營,即便是各個部將,也隻是提前半個時辰方才知曉。他這一路裹了馬蹄、收了旗幟,秘密奔襲而來,便是要趁夏人援軍初至,立足未穩,打一個措手不及。夏人眼下紮營之處沒有樹木依托,因此即便提前發現,也無法事先伏兵,也就不必擔心交手之後,不知從哪又冒出一支軍隊,打亂他的陣腳。耿禹放輕了聲音,行軍到近處,便勒住馬,讓幾人悄聲去夏人營外覘探。他雖愛弄險,可心思細密,即便勝券在握,也不貿然前往。過不多時,斥候回報:“稟告將軍,夏人帳中靜悄悄的,還未晨起。”耿禹又問:“巡邏的兵士和往常一樣麽?”斥候回複:“是!”耿禹確認無誤,這才一揚馬鞭,“隨我來!”他下了號令,一馬當先,雍軍也撒開座下戰馬,鼓噪而進。耿禹身先士卒,第一個衝進夏人帳中,一時之間,卻不見有人聞聲而出,巡邏的兵士並未示警,也未靠近,隻拔刀在手,死死盯著他們,身子前傾,好像在等著什麽。耿禹心中一沉,暗道:糟了,被察覺了!果然,但聽得一聲低沉的角聲拔地而起,隨後無數夏人從一隻隻氈帳當中湧出,殺將上來。狄震立在馬上,嗬嗬一笑,揚鞭指向他麵門,“早知有貴客要來,已等候多時了!還不快下馬就縛?”耿禹並非初經戰陣,雖然暫時陷在夏人營中,可平生之中比這更凶險十倍之事他也經過了幾次,見刀光如雪片,夏人如潮湧,卻也不慌,隻命前鋒殿後,當機立斷撥轉馬頭,向營外突圍。狄震自不能輕易放他走脫,自領一軍掩殺過來。他知耿禹在西軍中乃是僅次於秦恭的大將,見他不居中指揮,反而身先士卒,衝到自己布下的天羅地網當中,不禁心中大喜:合該我成此大功!如今耿禹已是甕中之鱉,若是走脫了他,我狄震從此便不必再領兵了。前番敗軍,有損威望,金城之中不少人心思稍稍活動起來,他雖在城外,卻也一清二楚。他的幾個影衛,替他在城中織出了一張蛛網,網上稍有風吹草動,他即刻便知。父汗曾意有所指地讚他“耳聰目明”,其中未必沒有忌憚之意。人人皆知,父汗雖是國主,可要論對金城的掌握,恐怕尚不及他。如今一雪前恥的機會便在眼前,狄震奮力衝殺,親自手刃數人,破了耿禹殿後的一軍,終於逼近了他,看來再過片刻,他便能親手折去雍軍一臂。不料這時營外又鼓噪起來,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隨後一支人馬現出身形,卻又是一支雍軍。原來耿禹劫營之時,便提防著此處,預留了一軍以為後應。後軍見耿禹遭伏,便急來搶救,兩軍內外夾攻,眼看便要將耿禹救出營門。狄震見圍不住他,朝耿禹背心連射三箭,前兩箭被耿禹親兵攔下,第三箭正中他後心,卻未刺入,被鎖甲擋下,彈落在地上。耿禹在馬上隻晃了一晃,隨後回過頭來,甚至還有閑心笑道:“大太子射箭也忒沒準頭,下次千萬記著朝本將沒披甲的地方射。”狄震麵色一沉,冷哼一聲,卻收了弓,不再朝他射箭。眼看著耿禹突出重圍,狄震卻也並不如何心急,隻冷冷瞧著他背影,高聲道:“莫要高興太早!你聽”他話音剛落,北邊忽地傳來一陣動地之聲,耿禹轉頭望去,微微一驚:是狄罕來了!狄罕先前接報,被從睡夢當中叫醒,原本心下不快,可見了信中內容,登時睡意盡消。倉促之間,他不及查實,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也喚眾將士起身。這會兒聽見狄震處交戰之聲,知雍軍到此,便率軍接應。耿禹見劫營不成,原本便不欲久留,見狄罕也率大軍夾擊而來,更知全無勝算,眼下隻有退兵這一條路可走。他雖已突出重圍,可若就這麽跑了,跑不多遠,定被夏人追上,怕是要一潰千裏。思及此,他不僅全無凝重之色,麵上反而露出一副勝券在握的神情,退出不遠,便即折返回來,竟是要向夏人衝鋒。狄罕與狄震俱都一驚,兩人久經戎馬,見了他這副作態,同時暗道:原來他隻是誘餌,秦恭大軍定在不遠處,趁我與耿禹糾纏,他再伺機殺出!他二人心中防備,不願押上全部籌碼,同耿禹力戰。誰知耿禹衝殺一陣,又引軍暫退,似乎並不是真心誘敵。狄震一時摸不清他心思,不願放過他去,卻也不敢當真追擊太深,隻領一軍不近不遠地綴在後麵,狄罕更是率大軍在後,一麵觀望,一麵緩緩而動。這一跟便是二十多裏。派出的斥候送回消息,說到處都不見秦恭的援兵。狄震將信將疑,心中暗暗猜想:莫不是耿禹故意布下疑兵之計,其實並沒有什麽援軍?他試探性地粘近了些,在耿禹後軍衝殺出一個口子,仍不見秦恭的動靜,終於確信,撒開馬蹄,命人全力截殺耿禹一軍。耿禹見他回過神來,自知謀泄,更又知道狄罕大軍就在不遠處,不敢戀戰,且戰且退。狄震見他如此,愈加確信,飛起一箭,正中耿禹手臂。耿禹小臂上未曾覆甲,這一箭幾乎射穿了骨頭,他咬牙拔出,創口處登時血如泉湧。“好小子!”耿禹扯下一麵旗,草草包裹了創口,笑罵道:“倒是當真聽話。”他自知已敗了這陣,疼痛之下,心中卻霍地一閃,忽然想起了出師之前秦恭對他意味深長地說的一句話來,“這一仗能勝便勝,能敗便敗。”那時他聽秦恭出言不祥,心中微覺不懌,這會兒卻明白過來,勒住了馬,心中暗道:好,那我就敗上一敗,送了這一份大禮。第三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