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軍那邊,張皎“漢皮室”之名遠播兩軍,秦恭特意要他擔當前鋒之任,以便兩軍兵鋒初接時,先挫一挫夏人銳氣。他領了命,策馬衝在最前,幾乎第一眼便瞧見了狄震。狄震剛好也瞧見了他。四目相接,兩人神情俱是微微一變。狄震自是心頭大恨,咬牙切齒,張皎卻也不禁微微勒住韁繩,放慢了幾分。片刻之後,兩人一同斂了神色。狄震收起怒容,反而冷冷一笑,摘弓對他做了一個射箭的姿勢。前麵幾番苦戰,他早已射空了箭囊,因此隻虛虛對張皎一指,要他仔細自己的小命。張皎麵色不改,收回視線,橫刀劈過處,隻聽得一聲慘叫,隨後一個夏兵應聲被劈下馬去。這人落地之後,眨眼間便沒了聲息。但見他胸腹間橫著一道口子,幾乎將他分成兩半,隻有背上一小條筋肉兀自連著,白晃晃的肋骨從傷口當中支出,肋骨裏麵,好像炸開一個血球,一霎時鮮血四溢,奔湧而出,可隨後便被黃沙吸入進去,變成一團暗紅的顏色。他殺了第一人,身後雍軍一陣歡呼,鼓噪而進。狄震見張皎這次見了自己,再看不見半點失魂落魄之色,和僅僅半月之前已大不相同,不禁一怔,不知他這顆心是什麽做的,怎麽會回轉得這麽快。片刻後,他心頭忽地大亮:我叫影二去殺他,不僅沒取下他性命,反倒還幫了雍人一把!他遠遠瞧著,見張皎左衝右突,殺人無數,且又悍不畏死,僅憑一己之力,便在他軍中生生撕出一個口子,唬得他手下兵士各個逡巡不進,仿佛土雞瓦犬一般,幾乎氣急敗壞,把弓扔在地上,拔刀便欲上前親手取他性命。可他策馬才走兩步,張皎若有所感,一甩長刀,忽地回過頭來。那一刻,狄震從他染血的臉上,瞧見鐵一般的神色,和兩隻冰冷的眼睛,心中驀地一寒,竟再不敢上前一步。從前他殺張皎,隻需一個眼神,一道命令,甚至不需他親自動手,張皎自己便不敢苟活。張皎是生是死,全在他一念之間。若非張皎對他頗為有用,那日宴席之上,自裁助興之人,換成他也未嚐不可。可現在再也不同往日,狄震心中明白,自己已經再難殺死他了。張皎是撒出去的鷹,在雍人的屋簷底下吃飽了肉,被人用功名利祿的繩子栓住了腿,已經再不會飛回到他身邊了。第四十一章 秦恭謀定而後動,一舉擊破狄罕大軍,斬首萬餘人,雖未能當真擒獲狄罕父子,卻也令其大傷元氣。這一戰後又一連擊破其數次,斬殺夏人戰士數萬,俘獲男女老幼近五萬、牛羊十萬餘。狄罕領軍狼狽逃竄至金城之中,一時再不敢有出兵襲擾之意。秦恭此番勞師遠征,軍資糧草全賴國中千裏轉運,靡費甚巨,朝中物議囂然。有反對之人,不好直斥朝廷出兵塞北之策,便把矛頭對準了秦恭,對他彈劾甚多,皆被雍帝一一擋回,替他擔待了下來。秦恭雖遠在北方,可對朝中這些攻擊也有所耳聞,自知聖眷隆重,是想要自己為朝廷一舉解除邊患,若是接戰不利,師徒遠征,無功而返,到時即便雍帝念及舊情,不為難於他,彈劾他的奏疏,也能把他淹死。幸好當真教他等來了他一直等待著的戰機。此一役,雖未盡數蕩平胡虜,卻也揚威塞北,足以震懾狄夏,令其不敢南侵。他見師疲軍老,人有歸心,加之狄罕防備甚密,一時難有戰機,便下令勒馬而回,仍取道白亭,南下返回涼州屯駐。先前收拾行囊出兵之時,張皎原以為同劉瞻分別最多不過數日,不料那一戰大獲全勝,其後又追亡逐北,同夏人在草原各處都有交戰,等到收軍回營,已是一個月後。先前他在狄震身邊做事時,在雍國潛伏半年之久,也不覺如何。可如今同劉瞻分別僅僅一個月,他便如他自己先前所說,覺出一種思念之情來。好像一根絲線遠遠地引過來,係在他肋骨上麵,夜裏的風輕輕吹過,那根線便跟著顫動幾下,在他胸口間留下一種不是痛,也不是癢的奇怪感受。沒有戰事、秦桐也不來找他的夜裏,他一個人坐著,仰麵看天,瞧著天上那一隻有時候圓盤一樣、有時候又彎鉤一般的月亮,總是時不時地想起劉瞻,也想起影二來。他有時想起他們中的一個,有時將他二人一同想起,可他心中明白,他和劉瞻還有再見之日,和影二卻已是不及黃泉無相見了。影二以刺客的身份被殺,身上什麽遺物都沒有留下,就連燒出的骨灰也被撒進了河裏,隨著滔滔河水東流而去。他活著時像是一隻影子,死時也如身死燈滅,燈滅的一瞬間,影子便永遠消散在黑暗裏,什麽都不會剩下。出兵以前,張皎曾借故出營,避開旁人,在營外不遠,偷偷為影二壘了一座小小的土堆,在上麵放了三塊石頭,算是影二的墳塋。裏麵沒有他的屍骨,沒有他的衣物,也沒有他生前的任何物品,隻有拔去了草莖的一黃土。塞北風沙甚大,沒了草木覆蓋,這一隻小小的土堆,想來用不了多久便會被吹幹風化,變成一粒粒沙子隨風而去。他年若有機會重新踏入此地,不知自己還能不能尋見這隻小小的墓。夜裏,張皎一個人對著月亮,忽然有些恐懼地想,他死之時,會不會也是這般無聲無息、了無痕跡?他從不會傷春悲秋,也很少有什麽深刻的情感,這念頭隻在心中轉過一瞬,便即消散。夜露初生,沾濕了他的褲腳,他於是整整衣衫回到帳內。他隨身帶著先前劉瞻贈予他的書,每天夜裏都會抽出時間讀上幾頁,大多數時間他都似懂非懂,可偶爾也有靈光一現、心有所感的時候。秦恭、耿禹無一不是當世名將,於行軍用兵一道各擅勝場,他隨軍一月,著意留心,與書中所載兩相對照,感慨良多。諸多領會,無法對劉瞻說,隻得同秦桐探討。可秦桐較之劉瞻畢竟耐心稍少,對他也隻於身手一道頗為服膺,因此兩人相處之時,十句有九句都是秦桐在講,張皎從旁聽著,偶爾有不讚同之處,也不同他爭辯,隻暗暗記在心裏,打算等見到劉瞻之後,再細細向他詢問。等到收兵那日,他已經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可當真見了劉瞻時,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頭後麵,一時說不出來。劉瞻養傷一月,創口早已長好,日常起居已經沒有問題,隻是仍不能劇烈活動。秦恭凱旋之日,他設下酒宴,親自出營賀捷。這次大勝,外可播國威於遠戎,內可絕朝中悠悠眾口,定會載於國史之上,隻可惜他因傷未能親曆,終是美中不足之事。可社稷之前,他個人的些許得失總是不足道的。他雖微覺可惜,畢竟心中大快,宴席之間,早把軍醫先前勸阻拋在了腦後,同諸將痛飲了一番,大醉回帳,被人服侍著半靠在床頭,當著水生和幾個親衛的麵,便大聲招呼道:“阿皎,阿皎,你過來……”張皎飲酒更多,可是全無醉意,當著旁人的麵不免局促,生怕劉瞻下一刻要說出什麽不妥當的話來。可水生到底識趣,不待劉瞻開口,便尋了個由頭將人帶走了,隻留張皎一人在帳裏。張皎走上前去,拉過劉瞻的手,應道:“殿下。”先前劉瞻向眾將道賀之時,已瞧了他好幾眼,隻是人多眼雜,怕露出馬腳,到底沒敢上前同他說話。這會兒回到帳裏,他便無所顧忌,拉著張皎的手,讓他坐得離自己再近些,竟是上來便問:“阿皎,你想我不想?”張皎見他第一句便問這個,微覺赧然,點了點頭。劉瞻又道:“這一月裏,我沒一日不曾想你。”他借著酒意,將話說得全無含蓄,張皎聽得兩耳一熱,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後道:“多謝殿下。”劉瞻不禁失笑,直起身來吻住了他。張皎聞見一陣酒氣,知道自己此時也是一樣。黏重的醉意從劉瞻的一下下吐息當中傳過來,讓張皎這時候忽然也有些喝醉了似的茫然起來。他的身體好像一團輕輕的棉絮,因吸飽了酒氣而沉重了許多,這沉重讓他這一次沒有向後去躲,反而將手扶在了劉瞻腰後,攥緊了他背後的衣服。不知過了多久,劉瞻才鬆開了他。他好像清醒了幾分,又好像沒有,喘息一陣,平複下來,抬手輕輕撫了撫張皎的頭發,放下了手,隨後又抬起來,在他頭頂又輕撫兩下。他不說話,隻拿兩眼靜靜地瞧著張皎,眼中含著種既熾熱、又濃烈的光。張皎被這樣的視線瞧著,即便已同他相處多日,仍是不由自主地錯開了眼去。“阿皎,”劉瞻低了低手,從他頸側撫過,停在他衣領上,“這些日子又受傷了沒有?”張皎一動不敢動,半晌後“嗯”了一聲,“都是皮外傷,有些已經好了。”劉瞻的手指好像被火燎過,上麵的滾滾熱意隔著衣料仍能透過來,張皎感受著他的手指按在自己鎖骨上,幾乎疑心下一刻他又要讓自己脫去上衣。可是隨後劉瞻便放下了手,對他微微一笑,“那就好。”張皎這才抬起眼來,瞧向劉瞻,心中有幾分困惑,可隨即他眼前忽地一黑,是劉瞻拿手掌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不明所以,卻也沒躲開,輕聲問道:“殿下?”他瞧不見劉瞻,卻聽他的聲音在麵前響起,“阿皎,這是在軍中……”劉瞻似乎酒醒了幾分,可聲音聽著還和往日不同,“我也不是什麽君子,你再瞧我,那可要壞事了……”張皎先是一怔,隨後明白過來,臉上一下子熱了,幾乎坐立不安。他在黑暗當中快速地眨了幾下眼,隨後低聲問:“殿下身體好些了吧,現在還需服藥麽?”劉瞻長吸一口氣,慢慢放下了手,擱在床上。張皎忽然瞧見光亮,又眨了兩下眼睛,然後便聽劉瞻道:“這幾日改成調養的湯藥了,估計還要再喝一陣子。”他不知是不是還沒真的醒酒,答完張皎這一問後,又抱怨般地繼續道:“你不在的這些天,藥都苦得很。”張皎不解他話中之意,聽他這般說,以為是調養的湯藥比之前的好喝些,於是“嗯”了一聲,應道:“以後就好了。”劉瞻心中一動,暗道:阿皎都會說這等話了。可瞧他麵孔,仍是一本正經,沒多添一分紅色。劉瞻既覺喜歡,又覺可惜,忍不住又想逗他,可張皎卻忽然道:“我見到狄震了。”劉瞻一怔,見張皎主動提起狄震,頗感意外,一下子醒了酒。他知道張皎後麵還有話要說,既豎著耳朵想聽,又有些不太敢聽,“嗯”了一聲,仍是問道:“然後呢?”張皎瞧了他一眼,將聲音壓得有些低,“其實有幾次……有幾次或許是可以殺死他的……”他感到自己要說的話極難開口,可又覺著必須向劉瞻說出,因此雖然說得很艱難,可停頓片刻,又繼續道:“可是我沒有下手。我……我心裏很亂。”劉瞻被他這份毫無隱飾的坦誠當胸蟄了一下,麵上笑意登時有些掛不住。可這畢竟是張皎第一次把心中感受向他說出來,劉瞻暗吸一口氣,強自壓下心緒,反過來勸慰道:“你為他做了十多年的事,難以下手也是人之常情,你不必為此自責。”“這次我不覺著難過了。”張皎沉默一陣,看著他又道。他這一句好像和前麵全無關係,劉瞻怔了一陣,隨後明白過來。一個多月以前他曾問過張皎,日後再見到狄震時還會不會難過,張皎這一句是在回答他此問。他打起精神,拿這一句話安慰起自己來:比起先前那樣一見了狄震就丟了魂兒一般,現在這樣已經強上百倍了。“阿皎,你能和我說這些,我心中很高興。”他到底不像張皎一般坦誠,隻揀些好話說出來,卻有意隱去了另一半的酸澀之情,“等到下一次再見他,還會更加不一樣的。”張皎明白他言下之意。這一戰雖然重創了夏人,卻不算徹底擊垮了他們,邊患未除,恐怕日後還要有大戰。再見到狄震時,他還會手下留情嗎?他不知道。他隻知道,一個月以前,當他又一次瞧見狄震的眼睛時,那縈繞在他脊梁骨上十餘年的恐懼竟驀地煙消霧散,消失無蹤了。他好像崩斷了一根看不見的鎖鏈,從那天起,他才真正獲得了被他自己允準了的自由。他的身體、他的性命從此再也不拿捏在什麽人的手中,他再也不是影七了。他從沒有一天像現在一樣輕鬆,一些從前被他隔絕在身體之外的細微情感像是初萌的新莖一般,劈劈剝剝地頂出來,細細的水流從看不見的縫隙間湧入,交錯著從他心頭一一流過,有悲有喜,也有愛有恨,可無論是哪一樣都讓人喜歡。他感到自己必須說些什麽,可張了張口,又張了張口,最後隻是輕輕道:“殿下,謝謝。”他拉起劉瞻的手。這會兒他握住的這隻手沒有他自己的熱,可他永遠也忘不了那日見到過的鶯飛草長之地。他已經身處其中,從今以後,再沒有什麽撕扯著他了。劉瞻愣了愣,仔細打量著他,驀地裏一陣心悸,攥緊了他的手掌。這一刻他忽地明白,他已經比完整更完整地擁有了他的阿皎,一時心神激蕩,情難自禁,也要剖出肺腑來給他看。“阿皎……我……我”他一向能言善辯,可誰知這會兒卻多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後竟笑著悠悠地歎了口氣,臉上不知何時漲成了紅色。張皎忽然俯身抱住他,兩手從他背後環過。劉瞻心緒翻湧,抬手在他背上一下下輕輕撫著。張皎把下巴擱在他頸側,“殿下,明天可以和我一起去看看影二麽?”劉瞻手上一頓,隨後也環過兩手,用力擁住他,應道:“好。”第四十二章 大軍即將開拔,營中事務極多,除去安撫百姓、清點戰俘之外,還要商討如何退軍之事。劉瞻忙了一日,到傍晚時才騰出時間,找了個由頭,帶張皎一起出營,去影二墓前祭拜。一月以前,張皎便已將影二的事情說與他聽,他聽過之後,唏噓一陣,生出了些惻隱之心,可過不幾日便不再放在心上,反而暗地裏對他有幾分感激。劉瞻也知,憑影二的身手,當時他若真有殺心,自己挨了那一劍,定然早已無幸。可自己受傷不算太重,足見他一開始便已有死誌。當日情形,影二與張皎勢必要死一個,人心總是偏的,劉瞻也不例外。若是兩人能不受狄震擺布,是歸順大雍也好,遠走高飛也罷,總之都能留得一條性命,自然為上;如若不能,二者存一,他定然私心期望活下來的會是張皎。最後影二舍身成仁,血濺當場,換得張皎留此全身,不管劉瞻承不承認,影二此舉,都算遂了他的心意。他不能不深深感其恩義,隻是這份感激隻能在心裏想想,是永遠無法說出口的。他若是能早幾日醒來,定讓人留下影二的全屍,不教他落到這步田地。隻可惜木已成舟,他如今也隻能對著這一方黃土、三塊石頭微微致意了。說來慚愧,那日影二入帳行刺之時,劉瞻驚慌之下,竟沒記清他的樣貌。如今他對著那座矮矮的土堆,回憶許久,影二的麵孔始終模模糊糊,隻有那雙痛苦的眼睛讓他印象深刻。張皎也曾有那樣的一雙眼睛,隻有這雙眼睛,劉瞻看過一眼便不會忘記。他低頭瞧著這座矮墳,暗暗地道:從今往後,終我一生,都不會再讓阿皎露出這一副神情,今日這亂石黃土,俱作證見。你既視他為手足,若是地下有知,也不必飲恨了。張皎在墓上放了幾隻水果,默默坐了一陣,兩人便即折返。數日之後,大軍緩緩而動,南渡長城,回到了涼州治所。露布已經飛馬呈入京城,朝廷的封賞和撫恤一時還沒有下來,雖然如此,可人人皆知,這一戰乃是大勝,封賞定然不小。人心浮動,天天盼著長安來的消息,可秦恭治軍甚嚴,營中每日操練如常,不曾耽擱。最後一月當中,秦恭率軍追亡逐北,張皎身在軍中,借著這股東風,也立功無數。此一役,他親曆十餘戰,殺傷之人不可勝計。雖有親兵在陣上跟隨其後,替他割耳計數,可激鬥之時,居然往往跟隨不及,到最後時,誰也說不出他究竟殺了多少人。雍軍之中,雖然大部分不知他真名,可“漢皮室”的外號早漸漸傳開。可見過他麵的人畢竟較少,流言傳開時,有人說他身高一丈有餘,身如鐵塔,在軍陣之中橫衝直撞,無人可擋。有人卻說他生得細杆一般,腦袋削尖,整個人便如槍似矛,來去如風,誰也瞧不清他,在戰場之上指一人便殺一人,絕無疏漏。雍軍傳說紛紜,夏人之中,有些從前未和他交過手的,隻聞其名,未見其麵,也均以為他是賀魯涅達一般鐵山似的人物。可當真見了他時,卻見他高坐在一匹無論在雍軍之中還是在草原都罕有的青色駿馬之上,麵容冷峻,顧盼間隱隱生威,生得肩寬背闊,卻全無粗壯之感,看著也不比尋常戰士壯上幾分,與賀魯涅達將軍相比更是全然不及,不知到底有什麽厲害。可一經交手,便知“皮室”之名到底絕非虛傳。他仗著座下馬好,往往來去如電,殺傷數人後撥馬便走,等你想要回擊時,他早在別處了。即便一時將他纏住,同他鏖戰,卻也占不到半分便宜。他力氣雖不算絕頂,卻也甚大,況且出手時快得不留影子,即便全神貫注,也未必能瞧得清楚。尋常士卒同他交戰時,往往隻堪堪擋住他一合,便被他不知從哪裏飛來一刀斫在身上,十次有九次都是直接傷到要害,當場斃命。有些身手較好的,也不過能多支吾片刻,到最後卻也難活命,仍不免被殺的下場。因此到得後來,夏人一見到青馬,便即心中生怯,不知來人是不是那個殺人如草的漢人皮室。“避青”由此漸漸成為夏人尋常兵士間的一句俗語,流傳甚廣,後來竟至一路傳到狄震耳中,至於他心中又作何想,那便不得而知了。回國之後,秦恭暫停了張皎在營中的事務,要他教授臨敵之法,又命柴莊從旁督導,看能否據此對雍軍現有的教習之術加以改進。一連數天,張皎白日奔波於各營之中,教授馬上刀法、步戰刀法,夜裏還要向柴莊細細演示。偶爾柴莊想到什麽,便要他當場演練出,再品評能否用來教習尋常士卒。張皎原本還有些局促,可柴莊性情豪爽,從來快言快語,而且當著他時,從來不擺架子,幾日後他便同柴莊熟稔起來。柴莊私下裏曾對他言道:“張皮室,你莫怪我說話直。你是個好戰士,卻不是個好先生,上來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嗖嗖嗖演了一套出來,就問人學沒學會,下麵都是尋常戰士,你說這一時半會兒的,誰能學去?你得改改法子才是。”張皎虛心受教,這一日教授時,特意放慢了速度,一個動作展示幾遍,確保人人都能看清。可他是個悶嘴的葫蘆,隻顧著手上演示,從不講解要點,眾人眼睜睜瞧著,往往一頭霧水。柴莊看不下去,走上前來,張皎使出一刀,他便從旁解釋幾句,他說話時,張皎停下動作等上一陣,待他講解完畢,才又演示下一招。“好!”人群後麵忽然遠遠傳來一道叫好聲。柴莊雖然不愛擺架子,卻並非全不講究規矩,現在正是操練之時,不知是何人竟敢喧嘩。他略帶不滿,循聲看去,見來人竟是耿禹,吃了一驚,行禮道:“將軍緣何來此?”耿禹緊緊腰帶,走上前來,從張皎手中接過彎刀,拿在手上掂掂,笑道:“早知張皮室武藝不凡,今日我也來試上一試,去取兩把沒開刃的刀來!”張皎忙對他見禮,心中暗道:一會兒我勝他不勝?他受劉瞻教導已久,不似先前一般懵懂,自知眼下風頭正盛,應當謙退些為上,因此心中生出些故意落敗的念頭,便如當初對秦桐一樣。可他從劉瞻口中隱隱聽說過耿禹為人,又瞧見他此時神色,最後打定主意,決心一會兒絕不故意容讓。軍士將兩把刀送上,兩人各自拿過一把,耿禹挽起袖口,忽然回頭對柴莊笑道:“你說我們兩個誰刀法更勝一籌?”柴莊怕礙到他倆,這時已退到一旁。他知耿禹乃是用刀的好手,尤其在馬上的一手雙刀出神入化,卻仍是笑道:“恐怕是張皮室。”耿禹對自己刀法頗為自信,聞言挑了挑眉,興致更高,“好,那就試試。張皮室,你先出招。”張皎試試刀刃,見果真並不割手,這才點了點頭,低聲道了句“得罪”,話音未落,已踏出一步,手中彎刀隨上,隻聽得一陣細微的風聲,一把刀已閃至耿禹麵門。耿禹見他對著自己時竟不卑不亢,全無搪塞猶豫,也不故意放水,心中甚喜,更見他出招時果真有模有樣,一看便是行家,先讚了一聲“好”,才不慌不忙,將這一刀避過。張皎不知他底細,第一刀時有所保留,見他這般輕鬆便躲過自己一擊,整整心神,又打斜裏劈來第二刀。這一刀他又多使了幾分力,刀上風聲甚急,耿禹不僅不避,反而挺刀相格。隻聽得“當啷”一聲,兩刀相交,隨後刀片上嘩啦啦一陣亂響,兩人一齊轉了刀鋒。張皎手臂上一震,隻覺從刀上傳來一陣大力,暗暗吃了一驚。他原以為耿禹年紀比秦桐大上許多,武藝應當還不如他,卻不料耿禹手臂上力氣極大,甚至不輸自己。他摸不清耿禹的底,忽地出其不意,向前搶出一步,連出三刀,一刀比一刀力大,最後一刀時,幾乎使出全力,卻被耿禹一一接下。張皎隱隱察覺,耿禹應當還有餘力,看來他雖然生得不壯,膂力卻在自己之上,心中有數,向後退出了一步。兩人交手之時,耿禹也在暗中打量著他。他見張皎三刀逐一添力,隨後一刀勢如雷霆,略一思索便知其意,見他三刀使出,後退一步,不禁微微一笑。可下一刻時,張皎身形忽地一快,他還未及反應時,一把刀已貼近他麵門。耿禹吃了一驚,情急之下忙一矮身,刀身擦著頭皮飛過,一下將他紮起的發髻打得歪了。幸好這刀並未開刃,他一麵慶幸,一麵向後急退一步,可隨即耳旁又響起風聲,他來不及偏頭去看,全憑著數十年來對敵的經驗,將刀往身側一豎,正巧接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