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景閑將信將疑地拆開信,端起陶憲之前出去買的好茶,剛喝一口,瞥見信箋上的內容,“噗”地一聲,嗆得直咳嗽。 陶憲嚇到了,忙過去,薛景閑給他比了個待在原地的手勢,自己緩了又緩,滿臉難以置信地盯著紙上的內容。 ——“薛郎親啟,熙沉不在乎你是否心有他屬,是否有他人中意薛郎,薛郎身邊佳人越多,越能證明薛郎一表人才,是熙沉嫁對了人。” 薛景閑急匆匆往下看。 “薛郎玩心重,乃少年意氣風流,可薛郎堂堂七尺男兒,如今既已加冠,自當成家立業,才能對得起雙親,對得起大殷。” “薛郎心中有所疑慮,這才修書一封質疑,是熙沉沒有解釋清楚,這完完全全是熙沉的過失。” 薛景閑的表情開始失控。 “熙沉並未沾沾自喜,此亦絕非施舍,熙沉才質平庸,皇家恩眷,無福消受,隻想找個好人家嫁了,相夫教子,齊眉白首,是病急亂投醫,利用了薛郎,但這婚既已定下,豈能說退就退,此乃失信於人,熙沉豈可過河拆橋?而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已完,熙沉已經是薛公子的人了,熙沉非君不嫁。” “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薛郎如何,都是熙沉的夫君。熙沉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薛景閑的表情徹底扭曲起來。 “薛郎冤枉熙沉了,熙沉健健康康,清清白白。” “薛郎年方二十一,不慕榮利,難得,不食嗟來之食,誌高,富貴落魄隻是一時的,來日方長,薛郎切不可妄自菲薄,定要專心讀書練武,考取功名,一展宏圖大誌,做熙沉終身的依靠……熙沉拜上。” 陶憲驚道:“他竟賢惠大度善良到這地步!” 薛景閑怒道:“他竟愚蠢無趣嘮叨到這地步!” “……?”陶憲一臉茫然地看著自家主子。 薛景閑兩手攥著信紙反反複複看了好幾遍,正反也掃了又掃,確定那位江公子不是話裏有話,藏了頭什麽的指桑罵槐,默了好一會兒,難以置信道:“這他都能忍?!” 他已經把自己能想到的冒犯之語全寫上了,他居然…… “公子,他真是個好主君,”陶憲眼睛裏寫滿了向往,“戒妒、溫順、勸學、戒淫、三從四德,知恩圖報……” “你管這叫好主君?” 薛景閑氣得來來回回走動,他不是個易怒的脾性,這些年那麽多事過來,也沒多少事能激怒他了,如今卻有些控製不住。 他二十一年來還是頭一回遇見這麽無語的事:“愚蠢!太愚蠢了!罵不還口就算了,居然說我說得對……我瘋了娶個裹腳布回家熏陶我,還是娶個木魚在我耳邊天天敲?!” 陶憲道:“公子,他這樣的主君,你提著燈籠也找不著……” 薛景閑冷笑一聲:“我是提著燈籠也找不著這種能讓我瞬間戒掉所有欲望的主君。” “……”陶憲道,“公子,都說娶妻娶賢,納妾納色……” 薛景閑懶得解釋。 如果說之前,他對這江公子有幾分相讓之意,如今怎麽著這婚也必須退。 畢竟還有一兩月就要成婚了,他真要和這人同榻共枕以夫君之禮相待,還要日日在一個屋簷下…… 薛景閑簡直不敢想象。 人各有誌,他尊重江熙沉這種人,但也僅僅止於尊重,絕不會靠近。 他在別的男子那兒絕對是個無可挑剔的好主君,可他偏偏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強在一起日後也沒法逆著性子同他恩愛,最後也要委屈糟蹋了他。 先禮後兵,敬酒已經敬過了,好話不聽,也別怪他。 可這罰酒…… 薛景閑頭疼不已。 他也不好做太過。 畢竟是個小公子,還是個死心眼非他不嫁的小公子,還是要照顧一二的,這等足不出戶又養尊處優的小公子前半生估計都沒遭過什麽大坎,順風順水,一點小事就能叫他們自抑痛苦,甚至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京中為了芝麻大點事尋死覓活糟踐自己的可不少。 薛景閑一想到就頭疼不已。 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自己主動登門鬧退婚,隻能擺爛,讓他看清自己的“真麵目”,主動退婚。 擺爛…… 薛景閑氣得一個人在那兒直笑,這都叫什麽事兒? 他打小裝無賴紈絝那是為自保混生計,後來是為避人耳目暗中行事,眼下……算了,反正他擅長。 “……公子?”陶憲膽戰心驚地看著他,還以為自家公子給氣出毛病了。 薛景閑直搖頭,拿著信反複思考著不過火又能達到目的的計策。 ** 臨晚,管家對著一桌珍寶東摸摸西看看,一人在那兒咋著舌,他見江熙沉從鋪子上回來,一臉喜氣地迎上,指著身後桌上的東西:“少爺,三皇子的人送來的!” 他壓低聲音:“明麵上說是送給老爺的,可都是少年郎的稀罕玩意,咱府上就少爺一個,肯定是避嫌送給少爺的。” 江熙沉看都沒看一眼,走到椅子前,將褪下的外衫掛上:“你喊人收進庫房。” 管家愣了下:“都是寶貝,少爺不賞玩一下麽?” 江熙沉唇線抿起:“沒興致,收下去吧。” 管家納悶地暗瞅他。 他是少爺的人,這些年一直跟在少爺身邊,少爺的事估計沒人比他知曉的多,少爺的人他卻總看不大明白,少爺明明愛財如命,卻對奇珍異寶毫不感興趣,冷淡到近乎嫌棄,如非必要向來是碰都不碰的,絲毫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郎,被花花世界的美物吸引,喜不自勝、愛不釋手。 這還不是尋常珍寶,是宮裏的寶貝,還是三皇子送來的,是天大的抬舉,什麽人有此待遇,少爺卻比以往顯得更不耐煩不待見些。 江熙沉叮囑道:“宮裏賜下的,你務必喊人收好,一件都不能少。” 管家回神道:“這點輕重小的知道的。” 江熙沉揉揉眉心,他在鋪子上忙了一天,巡查、例行公事地詢問、叮囑……他剛要坐下歇歇,喝口熱茶,外頭又傳來一陣吵鬧恭迎聲,沒一會兒,袁保興奮地跑進來:“公子,二皇子也派人來送禮了,夫人正在迎接,您要不要去?” 管家暗瞥了眼江熙沉神色。 江熙沉不耐煩道:“我將嫁做人妻,見什麽見,成何體統?旁人聽說了要在背後怎麽說我說我家?吃著碗裏想著鍋裏的?” 袁保撓撓頭:“是哦,三皇子的人沒見,二皇子的好像也不該見……” 管家輕聲道:“可咱們這是不是有些失禮?” 他讓袁保出去了,江熙沉才回身,朝熱鬧恭迎聲傳出的方向望去,嗤笑道:“沒嫁給他們,還不夠失禮嗎?你以為他們那種人精不懂我這時候著急把自己嫁了什麽心思?” 胖管家愣了下,馬上道:“既然知曉,那為何還送?” “他們兩個什麽身份,哪把我未來夫君放在眼裏?”江熙沉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他們就是當著薛公子的麵同我行出苟且之事來,薛公子想活命敢鬧出去麽?” “……似乎……似乎是這個理。” 那可是皇子,天家血脈,這二位還都是儲君的熱門人選,豈會把一個窮鄉僻壤來的土小子放在眼裏? “這禮的意思,不僅是沒把定南侯府、沒把薛公子放在眼裏,也是沒把我、沒把我家放在眼裏,明是恩寵,暗是敲打。” 管家心下駭然。 江熙沉一笑,眼底卻並無暖意:“一是表態,他們還惦記我,並不準備放過我,薛公子、定南侯府在他們眼裏屁都不是,薛公子進京了又如何,成婚了又如何?隻要他們想,我就得乖乖聽話。” “二是震懾,讓我歇了那點活絡心思,別想把他們玩的團團轉,是在惱我之前不敬,沒等他們擇選,就貿然把自己嫁了。” 管家愕然道:“可先前公子也猶豫,卻並未見他二位生氣……” 二皇子和三皇子都對江熙沉有意,百般禮遇厚待他,就是江熙沉在外人眼裏略有些不識好歹——左右逢源兩邊都不得罪,都見卻從不給個準話定下其中一人,二人也沒惱火,以權勢壓之逼他就範,他還以為兩位皇子極為看重江熙沉,人品賢良,才能如此容忍大度…… 外頭也都是這麽說的。 江熙沉嘲了一聲:“我在他二人間模糊猶豫,那是他們鹿死誰手的遊戲,好玩得緊,他們當然不怪我,還想著拔得頭籌勝過對方呢,但獵物沒經過他們同意,突然逃出了獵場,隨便找了個人嫁了,他們能高興?人貴自知,我在他們眼裏,玩物罷了。”江熙沉說這話時毫無情緒,眼眸通透,甚至含著點趣味的嘲。 大了看破不說破還要假意陪著玩的時候太多了,哪有那麽多外頭想當然的情愛,不都是個利字,再不然是個劣字,人天性裏的卑劣。地位越高、經曆的事越多、越有本事的人越難癡情,多疑心,越會偽裝,隻愛自己,皇家人是其中的佼佼者。 管家這才懂其中關節,臉上因收禮產生的自得全消失了:“那、那少爺該如何是好?” “什麽如何是好?”江熙沉低頭心不在焉地玩著手指,“蚍蜉撼大樹,我可沒那本事,他們敲打得可沒錯,我爹還是臣,我隻能算民,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我又算什麽東西?乖乖聽話,有的是好處,心思活絡不忠不敬,那就有棍棒牢獄吃。” “皇恩浩蕩呀。”江熙沉端起一邊桌上的茶盞,撇了撇浮沫,風輕雲淡地呷了口。 管家這會兒不是很懂他為什麽如此淡定了:“少爺,那……那……” 江熙沉瞥了他一眼:“收著唄,皇家給你的,你還能拒絕?老皇帝還沒死呢,怕什麽?” 他一貫冷淡的眼眸彎起:“我可得趕緊嫁給我那千挑萬選的寶貝薛公子。” “……”管家心裏直嘀咕,說的是狼虎環繞,危機四伏,可怎麽瞧,少爺都不像是害怕的樣子,倒有些有恃無恐。 江熙沉歎道:“我現在隻希望這兩個月我的寶貝薛公子別再給我整些幺蛾子。” 皇家人底下幹什麽都行,卻要維係表麵體統,他真嫁了,兩個皇子麵上到也不至於惦記個人妻,總是要好過些的。 管家寬慰道:“那信去了,寫得那般滴水不漏,是個男子都得歎一聲賢良淑德,巴不得趕緊娶公子回家,他斷然——” 江熙沉擺擺手叫他打住,他一想到那封信就起一身雞皮疙瘩。 袁保又跑了進來。 管家皺眉道:“怎麽回事,沒見和少爺說話呢麽?一點禮數都不知道?” 江熙沉在外頭和精明人打交道,費神,在府上特地選了個不大聰明的小書童放鬆一二,樂子的確有,當然冒失的時候也的確不少。 江熙沉瞥了眼他神色,蹙眉道:“怎麽了?” 前一次進來,袁保還興奮地紅著臉,眉飛色舞,這一眨眼功夫,他卻滿麵忿恨,咬牙切齒。 袁保道:“少爺!薛公子堂而皇之上青樓了!!” 正品著茶的江熙沉又是一嗆,和管家快速對視一眼,確定沒聽錯,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水漬,深吸了口氣,這也不奇怪,按他的人查來的消息,薛景閑在岷州隔三差五就上青樓喝花酒,江熙沉盡量心平氣和道:“……哪家青樓?” 管家試探道:“……畫舫樓?” 江熙沉表情慢一拍怪異起來。 袁保愣道:“管家怎麽知道!” 江熙沉和管家的臉色更古怪起來。第5章 比二皇子三皇子略順眼些 江熙沉的馬車停在了畫舫樓偏門。 京城四月,春末夏初,不冷不熱,溫度一天天上攀,這種貓兒都要叫春求偶的季節,更別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