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踏進這個地方的每個都是人精,各自神色有異,互相和相熟的使眼色,一時一陣令人心悸的沉默。 在這陣沉默裏,蕭景閑抬眸睨了一眼江熙沉,江熙沉和他對視,眼裏隱隱透著警告,蕭景閑悠然含笑,無動於衷地等著他,眼底卻有幾分鬱色。 一時誰也不敢說話,這時候若是公然議論,被八皇子注意到了,說不定會惹禍上身。 江熙沉仍和蕭景閑對視著,江熙沉麵上得體笑意微深,蕭景閑更甚,互相眼底警告的意味卻更濃,但卻都沒先說出退卻的話。 一時騎虎難下。 蕭景閑今兒仿佛就想逼他弄清楚他下限在哪兒了,就不想向以往遷就服軟、被牽著鼻子走了,他是個男子,到江熙沉這兒,自己反倒像個乖乖等人寵幸的小媳婦兒。 江熙沉暗吸了口氣,麵上依舊淡然:“八王爺認真的?” 蕭景閑挑了下眉,見他鬆口,眼底的鬱色散了散,唇角暗挑,下一秒,江熙沉卻笑了一聲:“那熙沉卻之不恭。” 他話畢,便行到他身側,抽開椅子,施施然坐下了,坐到了蕭景閑身側。 蕭景閑唇角細微至極的笑凝了。 有王公侯爵家的小兒眨巴著大眼睛,用稚嫩軟糯的手指指著這邊:“爹爹,那不是八王君才能坐的地方,他是八王君嘛,好漂亮——” 那孩童被自家大人一把捂住了嘴,但他聲音又脆又亮,這邊二人還是聽到了,江熙沉膝蓋撞到了案桌的邊沿,差點將放在桌案邊沿的酒樽打翻了,江熙沉不動聲色地扶穩酒樽,身側的蕭景閑睨了他一眼,心情瞬間好了,唇角微微揚起,那眼神仿佛在說,你是八王君嗎? 江熙沉握緊了手,看都不看他。 就算江熙沉不是蕭承堯的側君,以他爹在朝中的身份地位,他坐在這裏也是綽綽有餘,眼下他是蕭景閑的皇嫂,蕭景閑按規矩該敬他,他更配坐在這裏。 再說八王的確無妻,並無那麽多講究,是以旁人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妥。 二皇子姍姍來遲,剛被人引著落座,往上首看去,就瞧見了坐在蕭景閑身側的江熙沉。 蕭承允比蕭景閑大,若是尋常家宴,自是他坐在上頭,今兒蕭景閑是主角,他才坐在下首,江熙沉和蕭景閑一桌,在蕭景閑下首,蕭承允又在蕭景閑下手一桌,江熙沉自然就在蕭承允身側了。 蕭承允見他二人居然坐在一道,皺了下眉,暗叫來小太監詢問了一番,見蕭景閑雖和江熙沉坐在一起,卻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和自己的人說著話,心道還挺暴殄天物。 蕭承允誰都不愛,最愛自己,無論他人有多漂亮乖巧,是以江熙沉長得多好看,曾經對他來說,也隻不過是一件很想放在收藏架上收藏點綴金碧內室的花瓶,圖就圖個稀缺好玩兒,要不是蕭承堯非要和他搶,倒也不是非得到他不可,畢竟他性子有些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可有了後來那出,他才知曉原來江熙沉表裏不一,並非他展露的那般純良無害,賢惠溫柔,他是個文人,武夫貴直,文人貴曲,他和蕭承堯不一樣,蕭承堯一向喜歡明豔嫵媚果敢大方的,他則偏好溫溫柔柔不顯山不露水又花樣多心思深的,這才有一番情趣,所以因後來的事反而對江熙沉多了幾分好奇。 當然也有惱,他蕭承允居然在渾然不知的情況下被個小公子耍得團團轉。 怒倒是沒有,文人多情,隻要不損害他,他對姑娘公子們一向厚待。 江熙沉一臉淡漠地坐在他皇弟身側,小口小口飲著酒,不和任何人說話,但也無半點局促,竟是比之前更淡定卻更光彩奪目了,察覺到蕭承允看向他的目光,江熙沉抬眸瞥了他一眼,稍點了下頭,盡了禮數,便又恢複了一臉淡漠矜持,絲毫不複當初的拘謹靦腆,儼然是不把他放在眼裏,和他劃清界限的姿態。 蕭承允心下越發奇,隻道這才是他本性,奇之餘又無端多了絲惱,但他這等身份,也不可能眾目睽睽發難,剛要收回視線,目光落到江熙沉腰間的玉佩上,滯了一滯,眼眸乍亮,像是遇見了什麽有趣至極前所未見的事情,唇角笑意忽然意味不明起來。第62章 蕭景閑可以 蕭承允又望了他一眼,不似之前那般隱晦,甚至有些露骨戲謔,被這樣的眼神注視,任何人都不可能感覺不到,江熙沉卻壓根沒搭理他,低眉理了理衣袂,傾身手肘支在案桌上,拿起酒樽就慢吞吞地喝了起來。 自始至終都沒看他一眼。 腰間的玉佩卻在他的動作間輕微搖晃,散發出瑩白通透的光。 蕭承允霎時心癢難耐,暗嘖了一聲,隻道他心深似海,真實手段竟如此,偏偏自己就好這一口,注意力一時全落在了他身上。 江熙沉自始至終卻都未看他一眼,清清白白,幹幹淨淨,光風霽月。 旁人注意到二皇子盯著江熙沉的過於直勾勾的眼神,眼神卻微微怪異起來。 蕭承允道:“熙沉近來可安好?” 他先出聲,江熙沉才望向他,淡淡道:“安好,多謝掛念。” “本王倒是聽說,你和本王皇弟鬧了些矛盾,近來有些不痛快。” 他被蕭承堯禁足的事情是個人都知道,無非是礙於皇家顏麵,才這般說罷了,江熙沉點了下頭。 蕭承允瞥了他腰間,暗自笑意更濃:“熙沉可有什麽要本王幫忙的?” 江熙沉就要開口,蕭景閑不知什麽時候已經不和自己人說話了,笑道:“皇兄眾目睽睽之下盯著皇嫂看,好像不太好吧?” 江熙沉袖中手陡然一握。 蕭承允臉色微變:“你這話什麽意思,多日未見,問候幾句罷了。” “哦,是嗎?本王也是問候皇嫂,才叫他過來,可為了避嫌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蕭景閑握著酒樽,“我和皇嫂就是坐在一起,也坐的涇渭分明,你和他倒好,離得這般近不說,還一口一個熙沉,皇兄和皇嫂好生親近。”蕭景閑聲音散漫。 江熙沉暗吸一口氣,壓下不受控往麵上湧去的熱氣。 蕭承允怒道:“本王和弟媳是朋友,隻說了一兩句,你為何如此汙蔑?!” 蕭景閑笑道:“皇兄豈不聞,人言可畏,皇兄要真為皇嫂好,就應該和他劃清界限,畢竟兩位皇兄先前爭奪皇嫂的美事,在座諸位怕是都有所耳聞呢。” 蕭承允這才注意到其他人看自己的眼神,霎時收回視線,掩下狼狽,仍是咽不下這口氣:“三皇弟都沒說話,倒是八皇弟你在這裏造謠。” “哦,是嗎?”蕭景閑懶洋洋地坐著,聞言似乎頗為驚訝,“造謠?”他笑容更燦:“也是,皇嫂當初是本王未婚妻的時候,二皇兄可就給本王嶽父送了大禮啊,絕不是什麽兄奪弟妻,隻是皇嫂和皇兄是朋友罷了,隻是這事兒弟弟現如今仍心有芥蒂,如今皇嫂是三皇兄的側君,二皇兄當然不可能再兄奪弟妻,哪裏的話,你和皇嫂隻是朋友罷了,隻是還是要避嫌一二,顧及下皇兄的顏麵,你說對嗎?” 蕭承允的臉色難看至極,在眾人略微怪異絲毫不敢聲張的眼神裏,立馬目不斜視,甚至下意識地就挪動身子離遠了江熙沉。 江熙沉麵頰越發燙,好容易壓下去一陣,又冒上來一陣, 蕭景閑睨了一眼,笑了兩聲,指代不明,他似乎心情極其暢快,兀自飲起了酒。 江熙沉麵上仍是一派淡然,卻咬著牙,袖口不知何時被攥皺了都不知道,他好容易平複下那陣情緒,一整個筵席,都在他人詫異又無比佩服的眼神裏,冷著臉吃著。 蕭承堯腿跛了,一整個宴席都沒來,呆在皇後宮裏和皇後敘舊,不過眼下腿傷未愈,也不會有人計較他沒有來他皇弟的封王筵席。 蕭承允一整個筵席都目不斜視。 以蕭景閑的身份,本有人侍奉他用膳,可他這些年習慣了什麽事都親力親為,自己用著,到也沒人敢強迫他。 他和江熙沉吃的是一個案桌上的菜,江熙沉為了避嫌,特地隻夾麵前的兩道素菜,一道是如意菜,豆芽,一道是踏雪尋梅,白蘿卜絲配紅辣椒。 蕭景閑拿筷子抵著下唇,瞥了他兩眼,江熙沉真心不在焉,求著早點結束宴席,麵前忽然伸過一隻手,拿走了他的踏雪尋梅和如意菜。 江熙沉冷著臉望他。 蕭景閑一笑:“我看皇嫂吃了好多,想必是好吃得緊,那本王可也得嚐嚐。”他說著就將自己麵前的幾道鮮香飄溢的菜換到了江熙沉桌前。 江熙沉睨了他,眼神暗暗警告,熱氣止不住往臉上竄,蕭景閑隻笑,煞有其事地拿筷子夾起了踏雪尋梅和如意菜:“是挺好吃的,今兒廚子燒得不錯啊,難為皇嫂相讓了。” 江熙沉望著擺在自己麵前的幾道自己雖是喜歡、但是被蕭景閑動過好幾筷子的菜,一時有些踟躕。 蕭景閑眼底頓時沉了沉,莫非他還嫌棄自己?自己吃過的他不想吃? 江熙沉望了眼他人,宴上觥籌交錯、鶯歌燕舞,舞姬飛速舞動,他們這段小插曲,旁人自不會注意到,江熙沉這才慢吞吞地夾了一塊。 蕭景閑鬆了口氣,唇角暗揚了揚。 江熙沉如坐針氈,心思哪裏在菜上,可菜落到嘴裏的確口味鹹淡適宜、色香味俱全,他傍晚就開始收拾了,一路坐馬車進來,好些時辰沒吃一點東西了,又空腹喝了點酒,也怕到時候胃不舒服,想著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吃點,便又多吃了兩口。 那邊幾個想溜須拍馬攀上八皇子這顆躥高的大樹的幾個眼見八皇子竟顯得有些和顏悅色,一時有些奇。 那日在認祖歸宗的大典上,八皇子都不冷不熱的,規矩到了,但也沒對聖上多熱絡親昵,聖上見此,非但沒有不高興,反倒稱他率真,不趨炎附勢糊弄欺騙他人,近來也都是不愛結交人,不遠不近的,神色難明,今兒卻是第一次有些心情好。 江熙沉正吃著,或許是憋了好幾日終於出來了,又或許是宴上氣氛好得很,不知不覺就被眼前的舞蹈吸引了,多瞧了兩眼,桌子底下,自己搭在膝上的左手,卻被人握住了。 那隻手指腹微微粗糙,有薄繭,再熟悉不過。 江熙沉渾身一僵,臉騰得就紅了,忙低下頭,掩去眼底所有神色,抽著手,蕭景閑懶洋洋地坐在那兒,唇角卻有些壓不住,不由分說地拉緊了,江熙沉睨向他,眼神似乎要將他剮了。 沒人注意到,蕭景閑的官服袖口實在大,案桌又長,二人的手又貼著案桌底下,是一個極刁鑽的角度,江熙沉又抽了一下,卻怕動作太大惹了旁人起疑,蕭景閑修長的手指甚至在他掌心畫起了圈圈,一下又一下,也不知道是在調戲他,還是在求他別生氣了,反正絕不是什麽好心思。 江熙沉暗吸了口氣,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蕭景閑一派正人君子,滿臉疑惑:“皇嫂,怎麽了?”眼底的笑意卻泄了出來,似乎有點有恃無恐,好像他無處可逃。 江熙沉右手拿起桌上的酒樽,蕭景閑表情一滯,立馬就想到江熙沉曾經用茶盞潑他,瞪了下眼睛,江熙沉卻隻是假裝“十分不小心”地將酒潑到了自己身上,輕輕叫了一聲。 他身側侍奉的宮人頓時注意到,忙拉著他站起:“快,後麵備了衣服,快去換一件。” 蕭景閑隻得鬆手,手心裏的溫軟頓時消失了。 江熙沉溫聲應聲,抹去了衣袍上的水漬,跟著宮人離去的時候,還回眸睨了蕭景閑一眼,那眼神裏似乎寫著得意。 蕭景閑差點就要追人出去把人拽回來了,可他在宴上,又是今兒的主角,壓根不能走也走不掉,江熙沉又側目望了淡瞅了他一眼,和以往如出一轍的略帶嘲的自矜的表情。 蕭景閑瞬間坐不住了。 人轉頭就瀟瀟灑灑地走了,愣是像從前下的棋一樣,誰也抓不住,接下來的筵席,蕭景閑沉著個臉,悶悶地熬到了最後,暗暗躁得像個小孩兒。 ** 江熙沉換了身衣裳從偏殿出來後,也就不回宴上了,去了自己吃虧,他才不去,他和宮女說了一聲,就在宮殿附近散步。 一個王朝中期,多是表麵浮華,內裏敗相已顯,像這皇宮,表麵極盡奢靡,卻耗費無數民脂民膏,不過也的確稱得上是奇跡。 皇帝沉迷丹藥,做夢都想成仙,這宮殿也修的和天上宮闕似的,一橋一木,長廊亭子,都別有講究,“仙氣”暗藏。 認祖大典老皇帝到了就可,今日宴席不來,是因為他一向不來,他身子不好,不喜熱鬧,多半是由趙炳林陪著在自己的養心殿呆著。 他今兒戴這塊玉,無非就是他賣二皇子個好,二皇子賣他個好,在老皇帝麵前略加暗示,替他把禁足給解了。 這下子倒是給蕭景閑攪黃了。 江熙沉飲了點酒,又是空腹飲的,這會兒似乎酒意上來,麵上微微燒紅,眨眼睛的速度也慢了起來,倒也沒醉,隻是腦子動得緩慢起來。 夜裏風吹到身上,怪舒服的,還能解解酒,江熙沉坐在長廊陰影處吹了吹,有點昏昏欲睡,想著幹脆回去了,站起就要走,卻被黑暗裏冒出的一個頎長人影堵住了去路,一把拉過。 江熙沉驀地抬眸,對上那雙熟悉的眼眸,立時就抽手。 蕭景閑:“你先看一眼,再抽手,難道是我二皇兄,你就不抽了嗎?” 江熙沉淡瞥他:“那我不看你一眼,就抽手,你就高興了?” 蕭景閑一口氣差點沒上來,也知道這裏不方便說話,拽著他就到了前麵自己歇腳的地方,這會兒夜闌人靜,宮女太監都去送王公大臣們回去了,蕭景閑在外展露的又是這個性格,他說不要跟,也沒人敢跟,他就這麽一個人過來了。 黑燈瞎火的,那邊不遠處倒是燈火通明,江熙沉也知道反抗不過,就由他拉著,更何況他現在或許是喝多了,手軟綿綿的,有點使不上力氣。 進了偏殿,蕭景閑把門關上的功夫,江熙沉已經把手背到了自己身後,人則抵著牆壁,把手藏了起來,愣是怎麽也不讓他拉了。 蕭景閑又氣又樂:“你這幹什麽?你還怕我?” 他說著就大步流星走了過來,江熙沉懶得搭理他,或許是腦子有些遲鈍,就立在那裏淡瞅他,像個孩子。 “你怎麽老纏著我?” 蕭景閑瞬間有點兒火氣大,是,人一點都不想他纏著他,他自己也不想纏著他……可他不想他纏著他,他又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本性如此地勾他,自己也不想纏著他,就有點口非心是。 “陰魂不散的。”江熙沉嘀咕道。 “……”蕭景閑微笑走近。 江熙沉道:“你不是說你是俏雅貴公子嗎?你們俏雅貴公子動不動動手動腳的?不會玩點風花雪月?”他手仍背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