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裕笑一聲,在他耳邊喃喃道,“還沒有嚐出來什麽味道嗎?”溫姝卻恍惚似從醉意中回神,跌跌撞撞地將隆裕推拒開。隆裕臉色冷下來,她盯著溫姝一字一句道,“溫姝,若是這一次拒絕了,往後在公主府你知道會過什麽樣的日子。”  溫姝手腳都是軟的,像一沁水,眼中倔強又可憐。  隆裕看了錦珠一眼,淡淡道,“將人送回去吧。”錦珠將溫姝攙扶起來,溫姝靠進了錦珠的懷中,發絲上透著淡淡的茶香。  隆裕看了眼案幾上的杏仁甜糕,吩咐宮人道,“這甜糕本宮不喜,往後也別擺上台麵了。”  昏燈映照隆裕雍容的衣飾,精致的衣帶沿著針腳嚴密的繡線勾勒出矜貴的軟紅。  溫姝在入長公主府的第四個月失了寵。第六章   錦珠扶溫姝出正殿。  有宮人上前道,“可需將公子交給奴才。”  錦珠看了眼溫姝,溫姝全身被烈酒灼紅,艱難靠著錦珠,走路的雙腿在打著顫,手指緊緊抓住她的衣袖,錦珠搖頭道,“我帶他回絮雲齋。”  絮雲齋伺候著溫姝的丫頭翠微見主子從威邈軒的宮駕中由錦珠扶著下來,疾步行去,與錦珠一同將溫姝扶入內室臥榻中,內室珠簾晃動,倒映重疊燈火。  錦珠的手不經意間觸碰到溫姝滾燙灼熱的皮膚,滾燙的溫度似乎從纖細指腹傳進心尖,人雖未醉,卻已熏然。  錦珠在床畔猛地站了起來。  翠微端著將熬好的醒酒湯藥過來,對錦珠道,“奴婢在此替公子謝過錦珠姐姐。”  錦珠神色已與平日在長公主麵前別無二致,“這絮雲齋的日子,今後怕是不好過了。”  翠微臉色煞白,“公子被殿下厭棄了?”  錦珠歎息,再未多言。  威邈軒的宮駕離開後,溫姝昏昏沉沉,高熱不退,神思糊塗,唇齒開合,翠微仔細分辨,是孱弱帶著哭腔的一聲“娘親。”  翠微伸手撫平溫姝蹙起的眉頭,猜他也許是夢到了溫家的往事。  不過是個十六歲的孩子,比翠微尚小。  翠微一勺一勺將醒酒湯哺進溫姝滾燙的唇舌中,頭埋在床側,一宿未眠。  失去隆裕青睞的溫姝在長公主府中成為無根浮蕊。  五月初一是太後的六十壽誕,乃舉國相慶的盛事。  隆裕入宮賀宴,出宮時帶回一位宮廷樂師。  太後壽誕,百官相賀,年近不惑的天子高距華宴,有一年輕樂師撫焦尾琴,奏一曲《玉枕辭》。  其音如山泉出幽穀,似白露泣香蘭。  其人如皎潔皓月,抱琴長身玉立。  隆裕長公主乃愛琴之人,一曲畢後道,“天下琴師千萬,隻此一人可引為知音。”  遂向陛下討要,陛下允。  樂師名顧翊,字風揚,出身寒鄙,奏一手好音名動天下,後入長公主府中,嫋嫋仙音便籠入高牆內,人皆哀歎之。  絮雲軒中能聽聞隔壁閬苑閣傳來的仙音。  溫姝問翠微,“此音是誰所奏?”  翠微答,“殿下帶回的樂師,風揚公子。”  珠娘早死,長大後的溫姝卻能從揚州關於珠娘的種種風月流言中知,珠娘擅琴擅舞,當年揚州不知多少男人為她神魂顛倒。  溫姝的容貌九分肖母,在溫家不得喜愛,溫夫人每見溫姝便道,“像那個女人一樣,生了一張勾引男人的狐媚臉。”溫姝幾位姨娘生的也高他一頭,自幼起受盡嫡兄庶姐的冷眼欺辱,溫家唯一對他好的便是當年將溫姝從外宅抱回溫家的蘭姨。  蘭姨閨名蘭玉,還在揚州倚欄賣笑的時候就伺候著珠娘,後來珠娘難產去世,蘭玉抱著溫姝同溫家外宅的下人回溫家,從此與溫姝名為主仆,情同母子,成為溫姝對溫家唯一的牽掛之人。  溫姝刻苦學書,不過是為了有一日能讓珠娘的牌位名正言順進溫家的門,讓蘭姨跟著他過好日子。  溫姝被送進長公主府的那一天,蘭姨在溫行遠麵前跪斷雙腿,磕的頭破血流。  若為男寵之流,這一生都不能入仕。  溫行遠一手將自己不受寵愛的庶子脊骨折斷。  閬苑閣中仙音驟停,溫姝如夢初醒。  翠微道,“風揚公子的琴音妙極,人也定是神仙般的人物。”  溫姝道,“或許罷。”第七章   自顧翊入長公主府後,府中原受寵愛的幾位公子數日不受召寢,閬苑閣中珍寶玉器賞賜如流水。溫姝在長公主府中除了翠微幾乎無一可信之人,又過十數日,陛下得閑擺駕入長公主府敘舊,東宮隨行。  絮雲齋的院落有棵銀杏樹,銀杏樹下有青石台,青石台上點一盞昏燈。夜風吹拂,燈花明滅。溫姝聽遠處喧嚷人聲,手中捧一卷書。偶有銀杏花葉散在墨發間,清瘦的剪影落在朱紅的牆上。有人的腳步聲靠近,玄色的披風落在他肩頭,溫姝道,“不是讓你早些歇下……”話音未落,他的目光落在了玄色披風上盛開的扶桑花上,一張玉麵登時煞白,身後的人就著披風將他裹纏進熱炭一樣的懷中,祁睿嗅著鼻尖處清淡的茶香,在他耳邊低語,“你以為孤是誰?你身邊那個丫頭?”他將臉色慘白的溫姝抵在樹下,將溫姝垂落的幾縷烏發別至耳後,“太子殿下!”  祁睿手指落在他唇上重重一按,指腹沾猩紅的血。“別人也這麽叫。”  絮雲齋院中空無一人,宮人在後宅此時均已歇下。  祁睿掃了眼撲跌青階上的陳舊書卷,見是本儒家典籍,笑道,“看這些迂腐之言有何用處?”  “前些日子,有個女人吊死在了溫家的門前,溫家息事寧人,密不發喪,聽說,那個女人伺候過揚州的名妓珠娘。”  溫姝全身猛地顫抖起來,他惶惑地盯著祁睿,似乎難以理解祁睿話中的含義。  祁睿道,“在這京中要想站穩腳跟,需找一座山倚傍。”  直到祁睿離開,溫姝裹著他的披風軟在銀杏樹下,花葉簌簌落在眉發,眼中血紅,手指在袖間緊緊蜷起。  蘭姨吊死在了溫家的大門前。  他不在溫家的這段日子,溫家究竟出了什麽事,逼的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自盡?  牆角花陰處傳來喵嗚一聲。  溫姝回頭看去,見不遠處的廊下立著一位謫仙般的公子,懷中抱一隻漆黑的貓,不知在此已有多久。第八章   明月高懸,風聲浮動。  銀杏樹簌簌作響,牆角的海棠花蕊零落塵泥中。  “若長公主知道她的人與太子爺偷情,臉色不會好看。”  懷抱黑貓的公子玉冠簪起長發,青衫磊落,眉目似畫師點綴,腰間係宮絛流蘇,素色的袍擺有青雲紋路綴在邊沿,身上帶著一股子不食人間煙火的仙氣。  溫姝狼狽到極致,跌跌撞撞站直了身子,“閣下是什麽人?”  這年輕公子骨節分明的手指落在懷中的黑貓的背上撫了撫道,“顧翊。”  原來是他。  溫姝惶急無措地解釋道,“方才的事,並不如公子眼看到的那般……”  顧翊道,“我來尋我的貓。”  溫姝難堪開口道,“公子可否將此事替溫姝瞞下,日後若有所差遣,溫姝必定在所不辭。”  顧翊清冷的眼中已生幾分鄙薄之色。  那目光如有實質,溫姝如芒刺在背,紮穿血肉。  顧翊抱著黑貓走到溫姝麵前,目光落在溫姝肩頭的披風上。  “你與太子這般招搖,便是我不說,長公主也遲早會知情。”  溫姝衣襟淩亂,伸手解下太子披在他身上的披風,拿衣袖擋住了玄色披風上的扶桑花。  “多謝……”  顧翊不看他一眼,“你不值我多生事端。”  溫姝長袖中的手指蜷縮起來。  顧翊抱著懷中的貓,“這長公主府中,眼睛多著呢。”  溫姝微微一顫。  風聲沙沙將落在銀杏樹下的書卷翻了頁。  顧翊見扉頁“治世論”三字搖頭道,“你這等人拜讀大儒著書,也不怕辱沒大儒聲名。”  溫姝咬牙道,“我竟不知公子是如此武斷之人。”  顧翊淡淡道,“我信我的眼睛。”  溫姝掩於袖下的指縫中已透出殷紅的血色。  “有時眼見未必為實。”  顧翊蹙眉,不欲與溫姝多作爭辯。  溫姝道,“真相未明,公子何以出言羞辱?”  顧翊道,“這般牙尖嘴利,難怪討長公主嫌棄。”  他走近溫姝,懷中的黑貓喵嗚一聲躍下。  顧翊伸手抬起溫姝的臉,少年的麵頰瑩白柔軟,生一層玉暈,姿容如桃李,月下明豔有光。  溫姝伸手推拒的時候,顧翊已經鬆了手。  顧翊笑道,“可惜了一身好皮相。絮雲齋形同冷宮,想必你已替自己尋好出路,隻不知道淪為男人胯下的玩物,是否比在女人麵前卑躬屈膝更來的出息些?”  世道艱難,誰不想幹幹淨淨地活著?  十六歲的溫姝親人背離,淪為人寵,昔日夢想與追逐皆化幻影,人生圈進高牆中,像新樹尚未長成,便開始腐爛,腐爛的味道吸引蟲蟻鳥獸蜂擁而至,等著將他蠶食蛀空。  溫姝盯著顧翊一字一句道,“公子慢走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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