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這是四處遍布守衛的皇陵,他依然需要為溫姝的安全負責。  他看到溫姝在隆裕公主的墳墓前如一尊雕像般靜立,心中不免五味雜陳。  溫姝手裏的酒灑在了碑前,熱酒燙化了潮濕的雪。第一百七十七章   皇陵是氣派的地方。  每一張棺槨都用上好的金絲楠木製成,可以保護棺槨的主人百年不朽。  但隻有祁鳳霄知道,自己的墓碑下是一具無名女屍。  他靠在自己墓碑前的枝幹上,常青樹的葉子在凜冬中隱匿了他的身形。  他看到他的墓碑前站著幾個熟悉的人,前方那個青年彎腰用手指碰了碰他的墓碑,就像在觸碰他冰冷的臉。  溫姝背叛了他。  溫姝這個人當初一身都是把柄,隨便被別人捏住什麽都能將他困在懷裏,讓他永世不得超生。  祁鳳宵並不憎恨他。  他連生死都不在意,這些眨眼成灰的愛恨又算什麽?  這世上沒有突如其來的愛恨,如果有,那必定鋪陳算計和陰謀。  為了逼迫明家軍站在他身邊,連蜀中王的兩個兒子都被他變成棋子。  溫姝的背叛也在他意料之中或者算計之中。  他鋪陳了如此大的布局,也不過為了有朝一日能奪回自己的一切。  而時日長久,真情假意自己都分不清楚。  唯一讓祁鳳霄沒有預料到的是溫姝雖然背叛了他,卻又為了他去向皇帝求了一塊免死金牌,以至於打亂了自己的計劃,平白無故被囚禁起來耽擱了不少時間。  時隔多年他又回來了。  回到這座淹沒他一生的囚籠。  祁鳳霄是個沒有來處也沒有歸處的人,他的前半生葬入墳墓,後半生朝不保夕,他的人生像一場噩夢,或許這噩夢中有些微的光亮,卻不足矣照亮整個鮮活的世界。  他的夢裏總是白茫茫的雪,就像現在一樣。  雪讓他的刀生鏽了,讓他的眼睛也生鏽了。  他在樹幹上飲了一口酒,用自己生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下方的人影,聽到他們在說話。  “雪大了,咱們該回去了。”  “不知道他現在過得還好嗎?”  “殿下那樣的人,在哪裏都會過的好。”  “我最近總是夢到他。”  “夢到他怎麽了?”  “夢到屍體,還有火。”  “夢是反的。”  溫姝於是笑了聲,是啊,夢是反的。  他盯著這個人的墓碑,立在雪中,飛揚的大雪落在睫毛上,落在漆黑的發上,讓他看起來有些單薄伶仃。  像一張紙片,就要跟著大雪走了,化為人世間的微末塵埃。  不知過了多久,在那頂繡著鴛鴦的紅傘已經不堪重負的時候,溫姝終於說,“咱們走吧。”  錦珠攙扶著溫姝往不遠處的軟轎行去,而走在後頭的謝卓似有所覺,回頭看了一眼,目光與祁鳳霄遙遙對視,看到了他的口型。  鳳止樓。  窗外有雪,室內有鮮花。  謝卓一杯一杯地飲酒,耳邊有冬至的靡靡之音。  他身上有苗疆人的血統,身形高於尋常漢人,輪廓更加深邃明朗,乍一看去仿佛塞外的野馬入了羊群中。  不多時有人推門而入,裹攜著外頭的寒風吹散了融融的暖意。  來人身量頗高,身形勁瘦,黑色的兜帽落下來,露出一張清雋俊美的臉,晶瑩剔透的雪化成了水落在眉睫上。  “祁鳳霄,別來無恙。”第一百七十八章   “祁鳳霄,別來無恙。”  謝卓開口道。  祁鳳霄的目光落在他遞過來的酒上沉默不語。  “找我來做什麽?”  謝卓又問。  祁鳳霄在謝卓身邊坐了下來。  “關於帶母後出宮的事,可能需要你的幫助。”  謝卓一身輕功獨步天下,即便是祁鳳霄也比不得。  謝卓笑了聲,“好。”  謝卓仰頭又喝了口酒,“真不知道這權柄有什麽好爭搶的?”  祁鳳霄神情冷的像窗外的冰雪,“權柄這種東西,你不去搶,便有人殺了你來搶。”  “我喜歡美人,美酒。”  比起齷齪的政客和嗜血的將軍,謝卓更像一個江湖浪客。  “你的父親是謝重就注定你要卷進來,就像我的父親是先帝,而我注定不能獨善其身。”  “明家軍卷進來是注定的嗎?是你祁鳳霄步步為營的計謀,如果你當初以隆裕公主的身份謀逆成功,這江山你坐不穩,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後生對嗎?”  “人給自己留著後路有錯嗎?”  “當然沒有錯,隻是可憐至今被蒙在鼓中的人。”  “蒙在鼓中的人早晚會知道,你以為我怕?”  “你祁鳳霄都快趕上越王十年臥薪嚐膽了,有什麽好怕的?”  祁鳳霄沒有說話。  謝卓已經有些醉了,他看著牆角盛開的鮮花,知道這花是假的。  就像祁鳳霄這個人,在他眼裏像一朵假花。  戴麵具戴的太久,以至於摘了麵具仍舊窺不到裏頭的顏色,而真花會凋謝,假花永遠常青。  “祁鳳霄,你究竟有幾張麵孔?這些麵孔哪一張又是真的?”  謝重考驗祁鳳霄的人性,卻不知道人性早已被祁鳳霄玩弄於股掌中。  幾張麵孔?  讚譽天下的隆慶王是他,早已入土的隆裕公主是他。  沾滿鮮血的人是他,在溫姝麵前溫柔小意的人也是他。  真真假假誰能知道?  等了很久,謝卓聽到了祁鳳霄的回答,“我分不清了。”  於是謝卓露出無所謂的神情,“就這樣活下去吧,也沒什麽不好。”  祁鳳霄看著牆角的花,角落裏的花朝著他扯出一個虛假的笑容。  他閉了閉眼睛,遮掩住了凶煞之意。  “聖人不仁,驅百姓為螻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殺了聖人,改天換日,方正道也。”  謝卓笑了,“讀書人慣常虛偽,我隻在意壺中的酒是否足夠多,身邊的美人是否足夠美。”  而這時候他看到了祁鳳霄針尖般的視線,“酒已經夠多,身邊的美人是否足夠美?”  謝卓眨了眨眼睛,“乃天下絕色也。”  打更人從雪中過,正已四更。  祁鳳霄站了起來,謝卓笑了聲,“你看外頭的人,都是你口中的螻蟻與芻狗,你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天下也隻有你自己清楚。明家軍在你眼中也不過是螻蟻與芻狗嗎?”  這世上有誰見過祁鳳霄真正的樣子?  沒有人,包括那在公主墓前落淚的美貌男子。  或許連當初那被世人捧在廟堂之上的隆慶王都是假的。  “今日你的話有些多。”  “也許我醉了。”  “那就永遠不要醒來。”  祁鳳霄用了很多年才將權柄就要拴在自己的腰帶,也許隻有到做了天下的主人,這些螻蟻和芻狗才會看到自己主人真正的模樣。  漆黑的刀柄就要從墳墓中現世,而世人一無所覺。第一百七十九章   興平二十一年的冬天,太後被從禁衛森嚴的宮中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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