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風道:“我不餓。”  紀檀音還欲推脫,客棧門口驀地響起一陣喧鬧喝彩,隨後一名容貌俊雅的男子在前呼後擁中邁入大堂。  看客中發出抱怨:“白先生,可叫我們好等!”“今日來得這樣遲!”“莫不是在哪家的花魁處耽擱了吧?”  “這就是白先生?”紀檀音探頭張望,隻見一人頭戴飄飄巾,身穿青色道袍,正四麵作揖,道聲“來遲”。  客棧夥計搬出一張四出頭官帽椅來,白先生施施然坐下,抖了抖衣袖。底下人爭相問:“今日講什麽故事?”  白先生還未言語,一個嬌脆聲音道:“上次說好講無常客的,可不許變卦!”  此語一出,四下皆靜,眾人都望向那個女扮男裝的千金小姐。  “看什麽看,當心你們眼珠子!”女子身邊的侍衛唰地將大刀抽出一半,做凶神惡煞狀。  白先生忙道:“好,咱們今天就說說這無常客,”他麵前擺著一張翹頭案,小鼓陳其上,左手持兩片梨花簡,右手握一支鼓錘,清了清嗓子,唱起無常客的故事來。  “話說這無常客,乃是武林中公認的天下第一劍,成名已有十餘載。一套無常劍法,使得出神入化,至今無人可破。”  紀檀音聽到這裏,輕嗤一聲,十分不以為然。  “這劍客姓甚名誰,是何樣貌,均無人知曉,因其行蹤詭秘,心意難測,江湖人士號之‘無常’。.其行事亦正亦邪,據說曾盜過皇宮裏的珍寶……”  “胡說!”聽得專注的女子猛然一拍桌子,“他是個好人!”  白先生並不怵她,從容一笑:“在下聽聞任城衛指揮使家的小姐一度落難,為無常客所救,兩人有過一麵之緣,差點修成一段佳話。可惜在下無從得見溫小姐金麵,不知事實真相如何,不敢造次胡言。”  那溫小姐羞惱極了,臉頰騰起兩朵紅雲,掩麵不吱聲。  白先生講了一陣無常客的軼事,紀檀音吐掉鴨骨頭,掏出手帕擦了擦嘴,高聲問道:“依你看來,這什麽無常客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了?”  白先生見問話的是個半大少年,不甚在意地一點頭:“當然。”  “比之玉山神劍卻又如何?”  這一問讓白先生大為詫異,上下打量紀檀音一番,感歎道:“不想小兄弟年紀輕輕,居然還知道玉山神劍?”  四下的看官大都是平民百姓,聽書僅為圖個樂嗬,對武林人士不甚了解,當下互相打探起來:“玉山神劍?玉山神劍是哪個?”  “這玉山神劍,名叫紀恒,是數年前名揚四海的一位大俠,常常鋤強扶弱,深受百姓愛戴。”白先生將梨花簡放在鼓麵上,長歎一聲,“隻是紀大俠在江湖上銷聲匿跡已有十多年,怕是仙去了。”  “誰仙去了?”紀檀音怒目而視,一手按桌想要起身與他理論,想起師父的叮嚀,又忍下了,隻道,“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  “哦?小兄弟如何得知?”  “這……”滿屋的人都在看他,紀檀音咳了兩聲,含糊道:“我也是聽人說的。”他催促白先生:“你且繼續講吧。”  因他的打斷,先前的故事已沒甚意思。看客中一人呼喊道:“白先生,講講那賣屁股的大太監!”  這話說得粗俗不堪,誰料竟博得陣陣喝彩。  “我聽衙門裏當差的兄弟說,聖上偏信小人,不日將設立專司緝捕暗殺的東廠,交由那太監執掌!”  “這可不得了了!”  “去年朝廷加稅,不正是那沒把兒的出的餿主意!”  眾人七嘴八舌,憂心忡忡地四下議論起來。紀檀音久居深山,不聞世事,向謝無風打聽道:“如今真是宦官當政了?”  謝無風淺淺地抿了一口杯中美酒,仍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魯寧黨與宦官黨爭鬥多時,看近日的光景,宦官怕是要占上風。”  紀檀音愕然:“啊!”  一片人心惶惶的嘈雜中,溫小姐高聲嗬斥道:“你們瞎操心甚麽?我爹說了,山東都指揮使要聯合眾都司同僚共上奏折,請求治大太監嚴嘉虛的罪呢!”  她爹溫時玉官階雖低,畢竟手裏管著五千兵馬,在兗州府內也是說一不二的人物。眾人聽了,紛紛朝溫小姐作揖,口中道:“還請老爺多體恤咱升鬥小民!”  鬧了一通,複又靜下來,白先生敲鼓打簡,說了一段民間戲文。他精通各式唱腔,一人分飾多角,嗓音時而雄渾時而嬌柔,直把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說得蕩氣回腸。  紀檀音趴在桌上,聽得極為專心,白先生收完賞錢離開了,他猶沉醉不已。等回過神來,聽眾早已一哄而散,大堂裏隻剩下三五個客人。  “謝兄……”紀檀音偏頭一看,不見謝無風,叫過小二來詢問,才知他已上樓去了。  “也不叫我。”抱怨了一句,紀檀音伸了個懶腰,正欲起身,一個軍士忽然走上前來,不卑不亢道:“小哥留步,我家公子有請。”  紀檀音一頭霧水:“你家公子是誰?我又不認識。”  軍士努了努嘴,示意紀檀音回頭。隻見臨窗那張桌子上還端坐著女扮男裝的溫小姐,秀眉微蹙,眸含煙愁。  兩個侍衛把他引至溫小姐麵前,隨即退下,留兩人說話。  紀檀音問:“小……公子找我何事?”他不拘禮法,直勾勾地盯著對方瞧,弄得那姑娘局促不安,目光遊移。  溫小姐朝他作了個揖:“冒昧打攪,閣下可是走江湖的?”  紀檀音麵露猶豫,不知如何回答,溫小姐卻已自顧自說了下去:“少俠近日可曾聽說過……無……無常客在何處現過蹤跡?”  別了溫小姐,紀檀音回到自己的客房。隔壁是謝無風的住處,門縫裏溜出來一線昏黃的燈光。他敲了敲門:“謝兄,你睡下了嗎?”  裏頭悉悉嗦嗦一陣響,謝無風道:“進來吧。”  紀檀音神秘兮兮:“你都不知我碰上了什麽奇事!”  謝無風才沐浴不久,褻衣外罩著一件披風,濕漉漉的烏發垂落肩頭,坐在架子床上,手指撥弄著帳縵,漫不經心道:“溫小姐找你了?”  紀檀音意外:“你如何得知?”  “猜的,聊些什麽?”  紀檀音將溫小姐所言轉述與他,眉宇間頗為神氣:“她許我五十兩銀子,叫我替他尋無常客呢!”  “你應下了?”  “自然沒有。不過我瞧她可憐,答應幫她留意。我大師兄家裏開著鏢局,路子廣消息靈,等到了襄陽,可以拜托大師兄打探打探。”紀檀音尋了一張條凳坐了,說道:“那無常客真不是個好東西,惹得溫小姐芳心暗許,卻又不見蹤跡。而且總是蒙著麵,定然相貌醜陋。”  謝無風哭笑不得,又不好辯解,調侃道:“何出此言?莫不是阿音愛慕溫小姐,因此吃味了?”  “我才沒有!”紀檀音高聲否認,見謝無風一臉戲謔,似是不肯放過他,連忙站起身,在房間裏來回踱步,假意打量裝飾。忽見放在悶戶櫥上的包袱裏探出一截劍柄,眼睛一亮,問道:“謝兄,我能看看你故友的劍嗎?”  得了謝無風的允許,紀檀音小心翼翼地抽出劍來。此劍古樸莊重,花梨木做劍鞘,犀牛角為劍首,雕刻的花紋已被磨平,裝飾的貝殼也剝落大半,可見確是年代久遠。紀檀音稍一用力,劍即脫鞘,雪亮光芒如同天際流星。  “謝兄,這是把寶劍啊!”紀檀音摩挲著寒意森然的劍刃,細看了一回,遺憾地嘟囔,“就是殺氣太重了些。”  謝無風望著他掛在腰間的映雪劍,意有所指:“殺氣不重,如何能叫寶劍。”  “並非如此,”紀檀音眉頭輕蹙,執意與他爭辯,“兵不血刃才是習武之人的最高追求。”  謝無風聽了幾乎放聲大笑,嘴唇一牽,對上紀檀音清澈堅定的眸子,忽然心生憐惜,搖搖頭不予評價。  “這劍有名字嗎?”紀檀音問,“你的故友是武林中人?”  “不是,他不過愛好收藏罷了。至於這把劍,喚作沉沙。”  紀檀音又欣賞了一陣,將寶劍放歸原處,和謝無風道別回房。  謝無風喊住他,莫名其妙地問:“你的劍還沒沾過血吧?”  紀檀音下意識地按住劍柄,頷首道:“我的劍乃是新鑄的。”  謝無風眯起眼睛,捉摸不透地笑了笑。紀檀音心中一緊,梗著脖子道:“如何?”  “無事,”謝無風一手支著額頭,半張臉隱沒在紗帳後,輕浮地稱讚道,“隻覺此劍外形清俊,又銳氣逼人,和阿音很是相稱呢。”第5章 一滴血  第二日紀檀音醒得甚早,在羅漢床上盤腿打坐,按師父教的內功心法吐納練氣。.一個時辰後,神清氣爽地梳洗了,去敲隔壁的房門,叫謝無風一同下樓用飯。  謝無風換了身簇新衣裳,手裏拿著一把灑金川扇,活脫脫一個浮浪子弟形象。紀檀音忍不住揶揄:“謝兄未免太張揚了些,這樣好的料子做衣裳,難怪強盜盯上你。”謝無風用扇柄敲他的肩膀,大笑道:“我畢竟不像阿音少年俊秀,隻好用些浮華來裝飾了。”紀檀音臉紅,轉頭看向別處,心道不知他從何學來的油嘴滑舌,一點也不像讀書人。  兩人在大堂裏坐下,要了一疊荷葉餅,兩碗銀絲湯,吃飽喝足便上街閑逛,順便給謝無風買一匹馬。  商鋪近來生意不好,有客上門,各家的夥計都招待得十分熱情。紀檀音看甚麽都好奇,謝無風又是個無所事事之人,兩人走走停停,一個時辰下來隻逛了半條街。紀檀音看中一個酒壺,卻不舍得買,他的銀子都是師父早年間攢下來的,不能隨便花費。那個酒壺實在精巧別致,他戀戀不舍地摸了一陣,還是狠心放下了,扭頭往店門走。到了大街上,發現謝無風沒跟上來,還待回去找,就見他晃晃悠悠地出現了,手裏舉著那隻酒壺,微笑道:“送你了。”  “這怎麽能行,”紀檀音拚命搖頭,“無功不受祿。”  “有功啊,你不是救了我的性命?”  “我救你又不是為了讓你報答。”紀檀音心高氣傲,覺得自己被謝無風看低了,不屑道,“再說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酒壺,扁扁的,醜死了。”  “既如此,我將它丟了。”謝無風手一揚,作勢欲拋,紀檀音果然緊張得瞪圓了眼睛,垂在身側的手不由自主地抬了起來,想要阻攔。謝無風哈哈大笑,將酒壺拋給他,“拿著!”  紀檀音接了酒壺抱在懷裏,嘴唇抿了幾下,漾開笑意。  謝無風道:“你不用客氣,我錢財不少。”紀檀音半信半疑,很快便發現謝無風果真花錢如流水。晌午時兩人在茶館吃了胡桃鬆子泡茶並一碟果子,他不及兌換碎銀,出手便是一兩銀子。紀檀音暗中咋舌,謝無風瞧出他心中所想,問道:“是不是在猜測我家祖上做什麽的?”  紀檀音訕笑,隻聽謝無風道:“我家裏窮苦,這些銀子乃是借的。”  紀檀音吃驚:“那你還如此大手大腳?不用還麽?”  “怎麽不還,我每天都在還。”  這話說得不明不白,紀檀音尚在思索,耳邊忽然傳來幾聲熟悉的鳥叫,緊接著一隻藍灰色的信鴿徐徐落在他肩上。“小七!”紀檀音大喜,親昵地梳理信鴿的羽毛,“這兩日是不是找不到吃的?”  謝無風抄手站在一邊,看紀檀音和鴿子說話。少年歪著頭,眼如新月,麵如白瓷,兩瓣淡粉的嘴唇碰來碰去,好像在春風裏招搖的一枝桃花,真正是賞心悅目。  “我想去米店給小七買點吃的,”紀檀音突然說。  謝無風眉梢一揚,“哦”了一聲,略帶倉皇地別開眼,“走吧。”  紀檀音渾然不覺,興高采烈地向他介紹起小七來:“這是我師父養的信鴿,怎麽樣,是不是漂亮極了?”  “嗯,”謝無風頓了頓,“漂亮。”  在泗水縣住了三日,紀檀音玩夠了,謝無風也買到了一匹合心意的好馬,兩人便決定啟程趕路。這日早上退了房,結清賬款,正和掌櫃的閑話,兩個客棧的夥計挑著新鮮蔬菜進門,口中直叫:“掌櫃的,出大事了!”  這一嗓子引得大堂裏的客人紛紛側目,掌櫃的怫然不悅,瞪了他們一眼:“什麽事大驚小怪?”兩個夥計顧不上掌櫃的發火,爭先恐後地說起在市場聽來的消息:昨兒夜裏,任城衛指揮使家裏進了刺客,溫時玉大人和溫夫人都被暗殺了!  一時間喧嘩四起,紀檀音驚疑不定地看了謝無風一眼:“溫時玉?那不就是溫小姐的……”  謝無風低頭沉思,神情有幾分嚴肅。  紀檀音去盤問夥計,但他們得知的消息也有限,隻說附近的幾個知縣都無權管轄這起命案,山東都指揮使和按察使派了官員前來調查,大概掌燈時分能趕到任城衛。  客棧裏用飯的眾人議論紛紛,縣裏一個大戶人家才遭了賊,今日衛指揮使又被暗殺,世道真是越來越不太平了。  紀檀音心情沉重,念及溫小姐前幾日還是個集萬千寵愛的閨中少女,品味過最深的憂愁便是相思,一夜之間忽然父母雙亡,命若浮萍,不免唏噓。  他問掌櫃的:“泗水離任城衛有多少路程?”  掌櫃的道:“不遠,快馬大半日便到。小哥兒不是要去曲阜?兩處正挨著。”  這時沉默許久的謝無風瞥了紀檀音一眼,又恢複了往日的漫不經心:“怎麽,你要去看望溫小姐?莫不是真的戀慕她?”  紀檀音心裏才閃過這個念頭,被謝無風一調侃,忙不迭否認:“才不是,男女授受不親。”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猶憐草木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九尾葉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九尾葉並收藏猶憐草木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