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無風道:“我嚇得半死,哪敢細看。” 紀檀音信以為真,向謝無風詢問那幾個官吏行進的方向,他要親自探看一番。 “哪裏還追的上?他們快馬加鞭走了有一個多時辰了。”謝無風睨他一眼,“誰叫你醒的遲?” 紀檀音訕訕地揉了揉眼睛,氣息微弱地反駁:“我平常都習慣了早起,今日也不知怎麽,可能昨夜的酒勁兒太大了。” 謝無風怕他發現端倪,轉而問道:“你聽了那屍身的情況,可知是誰下的殺手?” 紀檀音在房間裏踱步,臉上籠罩著一層陰翳,“殺人毀屍……這樣狠毒的手段,不離十是西番教了。我隻是想不通他們目的為何。” 謝無風道:“你還記得前幾日在鴻福客棧,溫小姐提起山東都指揮使要聯合眾同僚遞折子治嚴嘉虛的罪嗎。” 紀檀音心中一凜:“你是說,西番教跟閹黨勾結,幫助他們鏟除敵對官員?” 謝無風迎著窗戶透進來的光束,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笑道:“我什麽都不懂,胡言亂語罷了。”第7章 蒙麵客 溫時玉夫婦遇害一事使得附近各縣人心惶惶,連駐紮在任城衛的士兵們晚間巡邏都不敢獨自一人,生怕落單之後,被來無影去無蹤的刺客一劍封喉。 紀檀音和謝無風商量,想在任城衛多留些日子。不管殺死溫時玉的是不是西番教教徒,他都擔心對方繼續作惡,想留下來看護一陣子。隻不知謝無風去開封府所為何事,若是急著趕路,隻怕兩人就要分道揚鑣了。 所幸謝無風果然是個閑散人,聽說紀檀音要耽擱,他想也沒想就道,那就盤桓幾日好了。 “真的?”紀檀音笑了,唇邊浮現兩個梨窩。 “當然,美人有事相求,我怎好拒絕?” 他一向是嘴上輕浮,行為舉止卻也不惹人厭。紀檀音心中高興,便不許他計較。 無論如何,謝無風是他下山以來結交的第一個朋友,人又有趣,紀檀音私心裏盼著能相伴久些。 他擔憂殺死溫時玉的人留在此地繼續行凶,因此一連幾日都晝伏夜出,晚間不睡,執劍在附近行走。 任城衛駐紮著五千多官兵,自從溫時玉出事後,副使暫掌職權,嚴守宵禁,深更半夜,除了幾聲狗吠,方圓五裏安靜得落針可聞。 這天晚上,紀檀音巡視一圈,沒見異狀,正要打道回府,忽然聽見不遠處傳出輕微的磚瓦磕碰聲,隨後一個人影躍出牆頭。 紀檀音連忙跟上,喝道:“你是誰?!” 暗淡月光下,隻見那人身穿玄衣,麵覆黑紗,與他匆匆對視一眼,足尖輕點,躍上路旁一棵行道樹,穿枝拂葉而去。 紀檀音緊追不舍,很快便察覺對方輕功絕頂,不論他如何提氣疾奔,那人始終在他三丈開外。二人在樹枝和屋頂間來回輾轉,過了一盞茶功夫,紀檀音氣力不濟,俯身撿起一塊瓦片向前擲去。 那人像是背後生了眼睛,靈敏地向右一閃,瓦片撞上飛簷,應聲而碎。紀檀音牙根緊咬,接連不斷地拾瓦片砸他,密集的砰砰聲在黑夜中響作一團,卻連那人衣角都沒沾到。 紀檀音的喘息越來越粗重,那人似是有所察覺,竟停在枝頭不動,扭頭瞧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挑釁意味十足。 等紀檀音怒氣衝衝地追上前,蒙麵客身形一動,跟個鬼影似的,瞬息間又滑出幾丈。追追停停幾個回合之後,他像是把紀檀音戲弄夠了,忽然發力躍出,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林立的軍營之中。 紀檀音跳下房頂,抹了一把額頭的汗水,對著旁邊的石頭狠狠踢了一腳。他氣得胸口疼,不死心地尋覓了一陣,最後無精打采地回了客棧。 茫茫夜色中晨曦逐漸開始顯露形貌。紀檀音翻來覆去無法入睡,一聽見樓下傳來掃灑之聲,便下樓找夥計,詢問住在三裏外的深宅大院裏的是何人物。 他以為住在那裏的又是一名朝廷官員,誰知小二聽了他的描述,一拍腦袋:“嗨,您說的是開生藥鋪的張大戶啊!” 紀檀音問:“他家有何特別之處?” 小二想了想,笑道:“特別富有!” 紀檀音一點也笑不出來。將黑衣人跟丟之後,他折返原地,跳進張大戶家的院牆裏觀察了一番,黑暗中看不真切,也沒聞到血腥味,但他還是放心不下,擔憂天明後傳來壞消息。 蒙麵客與殺害溫時玉的凶手是同一人嗎?若是同一人,是西番教教徒嗎?若是教徒,西番教財力雄厚,為何針對一個小商人? 天光越來越亮,商人開門做生意,官道上來往的行人也逐漸增多。到巳時一刻,多數客人已用完早飯,仍沒人報喪,紀檀音心下稍定,步行走了一陣,來到張大戶家的大宅前,見紅漆大門敞著,一個管家並兩個家丁一齊邁步出來,管家正在吩咐雜事,一切如常。 紀檀音鬆了口氣,站在樹蔭下窺探一陣,確認張大戶家昨夜無人受傷,這才離開。 再次回到客棧,迎麵瞧見謝無風坐在靠門的方桌上,左手托腮,右手夾了一箸子麵,眼睛困倦地半睜著,嘴唇輕輕鼓動,吹去麵條上的熱氣。 紀檀音昨夜被人戲弄,此刻仍然鬱鬱寡歡,一屁股坐在謝無風對麵,也不招呼他。謝無風抬頭看他一眼,誇張地“喲”了一聲:“阿音臉色真差,昨夜沒睡嗎?” 紀檀音點了點頭。 謝無風來了興趣:“為何?” 紀檀音猶豫片刻,未將遇見黑衣人之事告知與他,隻含糊道:“沒什麽。” 謝無風上下打量他一陣,忽然曖昧一笑:“你不說我也猜的到。” 紀檀音最吃他故弄玄虛這一套,立刻追問個不停:“你猜是什麽?” “我猜,”謝無風微妙地停頓了一會,略微上翹的眼尾浮現幾縷戲謔的笑紋,“你想姑娘了。” 紀檀音猝然臉紅,氣急敗壞地拍桌子:“你胡說!” “哪裏是胡說?你別擔心,我會幫你。”謝無風從容地向後一仰,別有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這時一個身穿短褐的夥計趕來給紀檀音倒茶,謝無風叫住他,問附近有沒有院子。 夥計雖然比紀檀音還小三歲,但出來討生活的早,見多識廣,聽了謝無風的問話,立即露出同樣曖昧的笑臉,音調也拔高了:“任城衛駐紮著幾千軍爺,當然有數不清的院子!就是不知道官人您想去哪樣的?” 紀檀音滿含怒意的瞪視漸漸盛滿了迷惑,他看看謝無風,又看看夥計,問:“什麽院子?” 夥計哈哈大笑:“當然是妓|院啊小官人!” 謝無風也在笑,似乎紀檀音的無知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一般。 紀檀音氣得發昏,又想起夜間遭人戲弄之事,心頭火起,條件反射地去拔腰間寶劍。謝無風見他動了真怒,連忙將夥計趕走,溫言哄道:“別生氣了,我逗你玩的。” 紀檀音摸著冰涼的映雪劍,手指微微顫抖。他知道自己是在遷怒,打不過黑衣人,就恐嚇無辜的謝無風和店小二。 好吧,雖然也沒那麽無辜。 “好了,”謝無風趴回桌子上,右手輕輕摸著紀檀音的眉毛,“別皺眉了,不好看。” 紀檀音近乎本能地躲閃了一下,短暫且輕微,他烏黑濃密的睫毛垂落下來,在白淨的臉龐上不時顫動。 他能感覺到謝無風粗糙帶繭的指尖,它們在眉宇間逡巡,帶來奇異的觸感。紀檀音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謝無風一眼。 謝無風也在望著他,四目相對時,紀檀音心裏一慌,脫口道:“昨天夜裏我遇到一個蒙麵客從張大戶家院子裏出來。” “哦?”謝無風收回手,“是什麽人?今天也沒聽見哪裏出人命。” “我不知道,”紀檀音頓了一會,似乎接下來說的話難以啟齒,“我打不過。” 謝無風笑了:“打不過就生氣?” “才不是,”紀檀音聲音悶悶的,“我怕那人就是殺害溫大人的凶手,如果他留在此地繼續作惡,我必須阻止他,可是我打不過。” 謝無風撇嘴:“誰說你‘必須’阻止?” “習武之人自當有所擔當,”紀檀音振振有詞,“我師門有訓……” “又來,又來。”謝無風痛苦地揉著太陽穴,氣若遊絲。 紀檀音神態很驕傲:“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記住邪不壓正就行了。” 謝無風唇角微微一勾,笑容很快隱沒了。“阿音,我好歹也虛長你……十一歲,嗯,十一歲。讓我來教你兩個道理,第一,不要高估人心之善,第二,邪能壓正。” 紀檀音一愣,待回過神來要與他分辯,謝無風已經打著哈欠回客房了。 接下來幾日,紀檀音每晚都蹲守在張大戶家院牆外,映雪劍半出鞘,眼睛睜得圓圓的。他雖然在謝無風麵前說得大義凜然,私心裏對被人戲耍還是耿耿於懷的,隻盼著能一雪前恥。 然而那人像是消失了,好幾日過去,任城衛都風平浪靜,謝無風甚至嘲笑紀檀音當晚得了癔症。 幸好張大戶家傳來的消息站在紀檀音這邊,他家的賬房先生後知後覺地發現錢庫裏丟了幾十兩銀子,一大早慌忙報官去了。 這樣看來,紀檀音那晚遇到的應該是一個竊賊了。這樣好的身手,卻做這等讓人不齒之事,他感到有些惋惜。 幾日下來,溫時玉遇害一案毫無進展,蒙麵客似乎也銷聲匿跡。任城衛附近沒甚好玩的,謝無風早就膩了,一直催他啟程。 這日清晨,紀檀音正在睡覺,樓下的喧鬧聲一陣又一陣,吵得他心煩,黑著臉推開房門,叫住一個小廝問出了什麽事。 “哎喲,小公子,您不知道,”小廝苦著臉,捶胸頓足,“來了許多江湖客要住店,個個舞刀弄槍,凶神惡煞的,掌櫃的叫我們隻管好酒好肉招待,別去觸他們黴頭,否則項上人頭便不保了!” 紀檀音看他戰戰兢兢的樣子,不覺發笑:“哪裏這樣可怕了?他們隻是不拘禮數,行為放浪些罷了,實際都是恩怨分明的好男兒。我下去瞧瞧。” “小公子可別衝動,您這細皮嫩肉的,”小廝緊張地望著他,結巴道,“可……可不經打!” 紀檀音“哼”了一聲,不以為然道:“我看誰敢打我。”第8章 聚群豪 “兩位大俠,別動氣,別動氣,”紀檀音來到大堂,裏麵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掌櫃的滿頭大汗,正點頭哈腰地勸解兩個怒目而視的客人。其中一個濃眉大眼,頭上有戒疤,是個和尚,另一個黝黑皮膚,目露精光,桌上放著一把鋒利的斧子。 圍觀的有十二三人,都是武林人士,一邊喝酒吃肉,一邊看熱鬧。 “狗頭王,你今日可是惹惱金蓮和尚了!” 那和尚惡狠狠地剜了說話之人一眼:“孔卓,舌頭不想要了?” 一個嬌柔的女人聲音緊接著響起:“得了吧,武林中誰不知你有三寸金蓮?還不讓人說了。” 其他人一唱一和:“柳三娘,你看這個假和尚的腳與你的玉足相比如何?” 柳三娘正是先前說話的女子,三十幾歲年紀,膚色暗黃,五官倒是生得不錯,她笑著搖頭:“我怎能和金蓮和尚相比?行走江湖的人,一雙小腳如何站的穩?” 眾人哄笑。 紀檀音曾聽兩個師兄細數武林中的奇人異士、名俠大盜,其中就包括金蓮和尚。據說他年幼時家貧,為混口飯吃而出家,可惜不守戒律,被寺廟逐了出來,後來機緣巧合學了一身功夫,在江湖上小有名氣。但他最為人所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雙天生的小腳,金蓮和尚也因此得名。紀檀音不料今日能得見真人,忍不住也笑了,往他腳下看去。 金蓮和尚氣得臉色發白,喉嚨中發出粗重的喘息,四麵環視,恰和紀檀音的目光撞了個正著,怒喝道:“小鬼!看什麽看!當心挖下你眼珠子來!” “和尚小氣,”柳三娘嬌聲道,“欺負小孩子!” 紀檀音迎著金蓮和尚的目光,毫無懼色,臉上掛著一點少年人散漫的笑意。金蓮和尚見了,更是怒不可遏,左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微胖的身體難以置信地敏捷,直衝紀檀音而來。 圍觀眾人齊齊驚呼,同時搶身上前。這番玩鬧是他們開的頭,可不想連累了無辜的公子哥。可才跨出一步,眾人便不約而同地止住去勢,臉上現出驚訝之情。 隻見紀檀音在刻不容緩間抽出寶劍,從容地架住了金蓮和尚的大刀。 金蓮和尚也是一驚。他本意是想嚇唬嚇唬這小子,一試之下,心頭便有了計較,當下手腕偏轉,橫刀削向紀檀音胸口。 紀檀音左肩一沉,劍尖化作一道光華,再次攔住了鋼刀。 “當,當,當,”兵刃相交之聲在客棧內回蕩。 金蓮和尚招招狠厲,殺機畢現,而紀檀音劍法輕靈,以柔克剛,反而站著上風。 “這……”圍觀之人中到底有見多識廣的,彼此對了個眼色,倒吸一口涼氣,“取太極八卦之神韻,化春風冬雪之輕盈,藏金戈鐵馬之殺意,這……是玉山劍法?!”